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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你所读到的最近一次现实震之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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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博士把电线盘成一团,放在地板上,和墙角保持着大约一步的距离。他蹲下身,重新插拔了一下录像机后的连接线:“好了吗?”
电视机哗哗地响了一阵,又重新安静了下来。
“亮了,但是屏幕中间好像有条线……”肖待定告诉他。
“那就没事。”那条线应该是录像带上的问题,它悬浮在屏幕中间偏上的位置,正好把镜头里经过的人拦头截断。
他绕过电视机柜,回到折叠桌后,按下了第一支遥控器上的播放键。
在最左侧的屏幕上,画面动了起来。从画面的内容来判断,这段视频应该是由生活区的监控摄像头拍摄的,摄像机被固定在走廊的墙壁上,俯视着狭长的通道。
基金会为了降低抄录员的自杀率,一直试图将整个生活区装修成老派酒店的模样,以提升生活区的舒适感,同时还方便将各种服务人员安插进抄录员的日常生活里。走廊墙上镶着木制的护墙板,贴着草花纹的壁纸,居住层的每一个片区都指定了勤务人员轮班维护这些装饰,给抄录员们一种仍身处于人类社会之中的假象。
但是在监控摄像头拍摄的画面里,走廊空荡荡的。肖待定瞥了一眼屏幕的右下角,换班应该刚刚完成,这片居住区里的房客要么已经去上班了,要么仍在餐厅就餐。
“这是什么?”研究员指着画面的一角,时间戳上显示的日期正是今天,“预言?”
她抬起手腕看了看表,屏幕上显示的时间就在大约一小时后:“是预言?”
黄博士盯着屏幕,眼镜上反射着屏幕的倒影,却并没有回话。他握着遥控,拇指搭在快进和暂停按钮之间。过了十几秒,走廊远处的一角亮了起来。
“来了。”
一个纤瘦的身影踏着灯光走进了监控画面,侧身让过了清洁工的小推车,还搂着白大褂的前襟往屋里张望了一眼。
“这是……我?”
黄博士点了点头,他很快意识到没人会在意他这么细微的动作,又补充道:“对,我想是的。”
屏幕上的女人抬头望了眼镜头所在的方向,快步走过了监控摄像头覆盖的范围,在离它最近的一扇门前停了下来。她还没有敲门,房门就自己打开了,门后露出了半个脑袋。
“他是谁?你认识吗?”黄博士问她。
但是屏幕上的图像分辨率实在是太低了,而那人又只露了一个脑袋。那张面孔在屏幕上只有食指尖那么大一块,面容全糊在了录像带低分辨率的阴影里,哪怕是保安部的人也没法把他认出来。
黄博士又确认了一次门牌号码,不动声色地垂眼扫了扫手边文件夹的封面。自他找到这份文件以来,有许多问题一直萦绕在他的脑海里。这些问题像钻进了山石的植物根系一样,缓慢而坚定地延伸着,直到今天。现在,他已经听到了山石松动的声音。
肖研究员盯着屏幕,并没有注意到他的举动。
“这是新来的那个……”她好像记不得每一只小白鼠的昵称,这些可消耗人员来来去去,只有用得到的时候才会有专人去核对他们的编号。
“这人应该是新运来的。”肖待定皱着眉头,回想了一会儿,终于看到了门边被小灯照亮的门牌:“这是居住B-3区对吧。”
“对。你想到了什么吗?”
“我不应该出现在抄录员的居住区。”她这么说道,“我从来没有去过……我是说,我为什么要去那儿?”
这个问题也同样困扰着黄博士。
就像所有人都能察觉到那样,这座地下设施被人为地划分出了一道道阶层间的鸿沟。
作为研究员,肖待定不应该在工作时间之外接触抄录员,在正常情况下,她也不会有兴趣这么做。研究员们有自己的居住层,通过一台专用的电梯进入办公层,除此他们还有专用的餐厅和休息区。他们已经像头等舱的旅客那样,被照顾得妥妥帖帖的,根本提不起探险的兴头来。
不过,在抄录员的角度看来可能就完全不一样了。
在被选入这项计划之前,他们都知道自己要生活在全方位的监视之下,但是实际情况往往会超出他们的预期。
在抄录区,最主要的心理压力来源于组群管理员的办公室。那些办公室比抄录区的大厅高一层,在墙上开了通透的落地窗,俯视着相邻的两间抄录室。
办公室的灯光被调得又亮又刺眼,从抄录室抬头望上去,只能望见罩着实验袍的黑色人影。这种不定时的监视对抄录员的心理造成了深远的影响:每一次当他们把抄录员带到谈话室,进行一对一访谈以收集资料的时候,那些抄录员总会误以为是他们做错了什么,以至于被从“羊圈”里抓出来带到这里。
无论他们怎么分组,怎么隔离,这种错觉都会出现在新加入的抄录员身上,最终演变成几种令人作呕的强迫行为,或是零星出现的谋杀和自杀。在工作时间之外孤身深入抄录员聚居的区域,显然也是危险的。
黄博士一开始还认为这种影响是某种需要解决的问题,直到后来他开始着手解决这个“问题”。他的前任,以及前任的前任都在任内经历过某种成因不明的集体怠工。在他们的记录中,从抄录效率降低到大规模怠工的缓慢变化,其实并不是由压力而起,反而是由于他们试图进行某种程度的改善。
不过话又说回来,如若他们这些管理者完全放任不管,那么这处设施就会沿着一条没有明确定义的长下坡,一路溜到谷底去。
他们已经从基金会一处普通的研究设施,变成了现在这种秘密警察管理下的反乌托邦噩梦,与此同时还运行着他本人很难理解的神秘学研究项目……天知道这里还能变成什么样子!
“我好像知道这个人,他应该在对照组……但他才刚来。”
画面上,两个人堵在门口谈了两分钟的话。自始至终,那位抄录员只露出了个脑袋,一手扶着门框,而研究员则一手撑着门板,似乎也没用力。抄录员的警惕和她的咄咄逼人在画面里形成了一种精巧的平衡,就像电影里那种悬在峭壁边缘摇摇欲坠的火车车厢一样。
对话很快就结束了,画面里的肖待定转过身,沿着原路绕过了清洁工的手推车,消失在画面左上角的门后。抄录员守在房间门口,探出头盯着她的背影,直到她从走廊离开,才把门合上。
“就这样?”肖待定没有看出什么异状。
黄博士暂停了录像,往回倒了几秒钟:“你看‘你’的手里。”
录像里的女人右手肘微微屈着,左手拦在胸前,显然正抱着什么分量不轻的东西。
肖待定瞪着屏幕,过了好一会儿才答道:“她抱着什么东西,短边长大约40公分,长边稍长一些……”
黄博士抓起另一支后盖上贴着胶布的遥控器,对着中间的另一台录像机按了按。最初的两秒钟画面里只有一间地上布置着点燃的蜡烛的房间,看上去与他们正讨论的事件毫无关系,不过画面一晃,很快又回到了居住层的过道。
这一次监视摄像头的视角挂在肖待定刚刚走出的那道门外,就在电梯间的一角,很清晰地拍到了她手上的东西。
那是一本大厚书,书页厚而杂乱,就像一头凶猛的长毛大猫,被主人抱在怀里。画面里的肖研究员快步走到电梯旁,把那本厚书的一头抵在墙上,从领子里提出门卡扫了扫。
这一次,黄博士在她走进电梯的时候按了暂停,从兜里掏出第三个遥控器,按下了播放键。
这一段录像拍摄的是电梯内的视角,看样子应该是由电梯面板上的生物识别摄像头拍摄的。画面可能是经过了转录,在和人头同高的位置悬着一条亮闪闪的白线。
电梯很快就开了门,研究员看到“自己”走进了电梯,站在摄像头前通过了识别,开口报了个楼层。
电梯门在镜头的范围之外合拢,阻隔了轿厢外的灯光。冷冰冰的金属箱里只剩下了从天花板上打下来的冷光,在她的脸上投射出了大面积的阴影。
“就这样?”肖待定靠在折叠椅的椅背上,“这什么都说明不了。我们都知道预言的误差率一直都在稳定增长,这只是一份明显不符合现实的材料。”
“这份不太一样……我快进一下。”黄博士对准录像机掐了掐遥控器,画面飞速跳过了两三分钟。现在,任何人都能看出画面中不自然的地方了。画面中的肖待定站得笔直,在快进的画面中也没有移动一丝一毫。
“好了,就在这里。”
老黄扶了扶眼镜,暂停了录像,又让它按正常速度播放下去。电梯轻微地晃动了一下,显然是抵达了目的地,停了下来。
“等一下。”肖待定指着屏幕右下角的时间戳,“这是居住层内部的电梯,只连接了下面的办公层和休闲区,它……怎么能花掉五分钟时间的?”
这只是一系列问题的开始。黄博士想到。他现在很清楚,只凭他自己是没法解决这些问题的,除非把另一个当事人拉进来。
电梯大约像平常一样“叮”了一声,不过这些转录的录像带里都没有声音。电梯门打开,肖待定夹着那本大厚书走了出去,电梯门敞着口等了一会儿,合拢了。
“除了电梯的问题,还有什么不对?”
黄博士没有回答这个问题,他只是朝电视努了努嘴。
电梯继续运转,从内部摄像头的视角很难判断是在上升还是在下降。没过多久,电梯门又一次打开了,一大团毛茸茸的爪子捂住了摄像头。
肖待定往椅子里面缩了缩,过了好一会儿,才慢慢把那口凉气吐了出来。
捂在镜头上的爪子很快就挪开了,露出了更多毛茸茸的腿、爪子和闪闪发光的膜翅,把整个轿厢塞了个满满当当。紧接着一张角质的面孔凑了上来,侧转了一下,这下整个画面都被它的复眼占满了。
肖待定本能地别过脸去。不光是她,黄博士自己也有种移开视线的冲动。他按下遥控器,把画面暂停在这抽象画似的一帧。
房间里沉默了一会儿。
黄博士问道:“还要再看下去么?”
肖待定侧坐着,一手扶着折叠桌:“所以我们要在这里等上两个小时,免得我去让预言成真?”
黄博士被打了个措手不及。不过他很快就恢复了镇定:“如果你配合的话……我们只用在这里等到时间过去,到时候它就只是一则无效预言罢了。”
直到这天早上,在办公区的入口附近遇到她之前,黄博士还没有想好应该怎么处理这件事情。如果他不管不顾,让保安部接手,那么肖研究员今天肯定会被关进最高安保级别的拘留室,直到另一支MRF带着押运设备来把她带走,就像他认识的其他出现在录像带里的角色一样。
但如果那样做,他就得解释这些文件的由来、隐藏在设施下方的深渊、K博士留下的笔记……还有他在整件事里扮演的角色。这可不是一件小事,他知道那些长老们会怎么处理这种“威胁”,而更加冷酷无情的管理层又会下达什么样的命令。
就在黄博士顾虑重重的时候,肖待定忽然开口道:“那么,你自己呢?”
“什么我自己?”
“你不会只是因为看到了我,才把我找来这里吧。”肖待定转过身,刻意地避开了最右边的屏幕。黄博士感觉她好像留意到了桌上的文件夹,下意识地把那份档案朝远处挪了挪。
“我想……你是因为看到了自己在预言中的行动。”她的目光像一柄利剑一样,一挑就划开了黄博士的掩饰,“如果我猜得没错,你来到这里的第一件事就是寻找和你自己有关的记录。你在录像带里看到了什么?”
“这不重要。”
“不,这很重要。”她站起身,“你看到了什么?没法抗拒的命运?”
没等黄博士回答,她已经得出了答案:“是2类闭环因果?你看到了自己会做的事情,你想抗拒,但是到头来你还是做了。”
黄博士开始感觉到自己的右眼正在一突一突地发胀:“事情很复杂……”
他并不是不想解释这一切,不然的话,他也不会把这份档案取出来了。但是在他粗略的计划中,他自己根本不应该处于这个被拷问的位置上。
他岔开话题:“这里有太多档案了,只有很少的一部分和现实相符合。你看到的这一份就是其中之一。”
“是我刚才喊住你的时候……”肖待定恍然大悟,“是我喊住你这件事符合了之前的记录?”
黄博士点点头,这些档案就像用最原始的方式储存的多元宇宙图景。转录这些录像带的人显然没法按照原来的方式,将每个选择枝的前后因果关联同时展示出来,只能依赖这种繁复的手段。在那之后,似乎是为了储存这些他们当时无法理解的记录,才有了这座倒悬于深渊之上的建筑。
他回头望了一眼主控室中央的机器,它被罩在通透的防弹玻璃房里,玻璃上贴着标有基金会字母缩写的胶带。它应该是基金会在这栋建筑变得敏感多疑之前安装的,现在也变成了这栋建筑无法修改的一部分。
固定在地板凹陷处的机器看起来像是一套飞行模拟器,但实际上它的大部分体积被用于安装一系列复杂的锁定机构,就像是某种智力测试题一样。在基金会找到它的时候,似乎谜题已经被解开了,机器内部的座舱也暴露了出来——从玻璃房外望进去,座舱入口处的台阶上密密麻麻地搭着十几条生命体征监控设备的线缆,这些线缆被整理成了一束,透过玻璃房的一角穿了出来,一路拖到了几张积满了灰尘的折叠桌前。
“你做了什么?你会做什么?”
黄博士这才回过神来:“啊……对。”
他抓起遥控器,让三卷录像带同时播放起来。
那只巨型飞虫乘着电梯一路向下,很快就被拦截了下来。保安部果然拥有阻断设施内部交通的权限,也有用于隔离各个楼层的专门夹层。
在最右边的这块屏幕上,那只大虫子并没有受到多少阻碍。它身后的铝合金面板上时不时多出几点黑斑,看上去像是春雨将下未下时,零星落在路面上的几滴雨水。
肖待定皱着眉头看了一会儿:“如果子弹不起作用,我记得保安部还装备了……”
话音未落,一道强光涌进了画面里,把屏幕洗成了一片雪白。黄博士转过视线看了看中间的屏幕,稍等几秒之后,拍摄生活区电梯间的摄像头也摇晃了起来。
然而入侵者并没有被消灭。电梯里的摄像头一恢复过来,就正好拍到了大虫子回到电梯里的瞬间。
它的身上似乎覆盖着一层粘腻的污垢,隔着屏幕都能想象出那股腥甜味来。虫子自己似乎对这股味道也不怎么满意,它哆嗦了一下,浑身上下的刚毛同时炸起,把污渍甩向四面八方。
电梯里的镜头被血污盖住了一半,接着又被虫子的指爪捅了两下,彻底失去了作用。转录的录影带也就到此为止,继续播放起了那间点着蜡烛的房间的画面。
“电梯井里是有装甲板的。”肖待定的脸色有些发青。她像要求证一样望向黄博士:“电梯井里是有装甲板的,对吧。”
电梯井里确实有活动的装甲闸门,除此之外,在闸门的两侧都安装有凝固汽油喷射装置。从黄博士了解到的情况来看,安保部门每月还会对喷射器、点火器和凝固汽油储罐进行两次例行检查,定期进行测试发射。这些装置足够应对保安部想象得到的各种威胁,不过现在么……
他转向中间的屏幕。电梯门缝里喷射的强光已经让监视摄像头调低了整个画面的亮度,整间房间都被灰暗的雾笼罩了,只有电梯门的缝隙还亮着,像一个大写的I。
电梯间里的温度很快就超过了消防系统的阈值,消防喷头从天花板里弹出来,开始喷水降温。只一瞬间,电梯间里就被水蒸气填满了,除了茫茫的白雾和白雾后的光斑,什么都看不出来。
“这个摄像头只拍到了这么多。”
黄博士暂停了录像,指着雾气中的一块暗斑:“这应该是那只……虫子。”
他们俩不约而同地地望向了最左边的电视,屏幕上依旧是那条铺着厚地毯的走廊。他们瞪着屏幕的左上角,等了好一阵,雾气才慢慢地从“肖待定”先前离开的门后涌进走廊。
他们又等了一会儿,雾气终于被搅动了起来。那只长着尖利口器的大虫子终于穿过了门,踏着火焰走进了长走廊里。灭火泡沫顺着敞开的门涌进了走廊,在门口堆积成了一堆灰黑粘腻的积雨云。
巨虫就像气缸里的活塞一样,把整条走廊都塞得满满当当的,很快就走过了那扇敞开的门,把清洁工的小推车扫到一边,一路冲到了镜头下的这个房间门口。
来了。
黄博士已经见识过了将要发生的事情,提前深深地吸了口气。肖待定应该也预感到了什么,在椅子上调整了下重心。
那虫子敲了敲门。它卷起前肢最末的一节,用关节敲了敲门,后退了半步,负手站在拉开门就能看到的地方。
它脚下踩着的地毯正因为高热而升起青烟,门上的木制装饰板在它的一扣之下,被烫出了一片焦黑。黄博士相信,它只要抬手一推就能冲进那扇门,得到它想要的任何东西。
但是它并没有这么做,它根本就没有行动。
在这喷淋系统即将启动的焦灼中,它居然好整以暇地等待着主人的回应。
“这……到底是什么?”
黄博士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不是第一次观看这些录像带了,然而每到这一段,他都觉得很难忍受。
房门很快就打开了,从监控摄像机的镜头里,只能看到门后的人的半身。一人一虫在门口谈了些什么,门里的人退后了两步,走进屋里去了,很快又折返了回来。
这一次,他跪倒在地上,双手捧起了一个球形的物体。
“那应该是一个人头。”黄博士解说道。
“是清洁工的?”
“应该是。”
虫子接过人头,一手托着底部,毫不费力地把它套在了口器上。另一手牵着跪倒在地上的人,把他拽了起来,像牵着个小孩一样把他牵了出去。
他们俩一前一后,很快就走到了走廊的尽头。被牵着的人可能是被灼热的水蒸气刺激到了,也可能是从某种心灵控制法术里挣脱了出来,他在通往电梯间的门口挣扎了起来。
他不可能拽得动那只虫子。黄博士不知不觉间已经皱起了眉头,每次看到这里,他就感觉自己是一头看着同类被送进屠场的牛。
那只虫子显然察觉到了人类的不配合。它站在门口,不紧不慢地吮着手上的东西,分出两支手把住了人类的上肢,朝反关节的方向一折。
那人应该是尖叫了起来,不过在屏幕上,他的面孔仅仅是几个模糊的像素点而已。他应该没有被折磨很久,因为虫子很快就把手上的人头丢到了一边,转过头对着他的头顶一磕。虫子胸下的一对前肢一拧一提,就像抓着一根超大号的棒棒糖一样,提着他的脑袋转身出门去了。
屏幕前的两人都看不下去了。黄博士径直关闭了录像机,画面重新变回了一片深蓝。
“就这样?”
“就这样。”黄博士重新回想起了事件的前后顺序。在确认无误之后,他又重复了一遍:“对,就是这样。”
“那么……之后又发生了什么?”
黄博士把手边的文件夹推了过去,这比靠口头描述要清楚得多。而且这些文件某种程度上都遵照着基金会的文本格式,只要选择性地跳过涂黑的部分,总体上还是简明易读的。
肖待定接过文件夹,翻开来看了一眼标题,这才伸手按开了台灯。
她又往后翻了两页:“除了你之外,其他人有没有看过这东西?”
黄博士:“我也是受了其他人的指点,才知道这个地方的。”
肖待定没有理会他的掩饰,一目十行地继续读了下去,很快就产生了第一个问题:“这里面提到的‘对象002’是什么东西?看上去像是个人。”
“这里原来有一份拓片,大概是被我夹到后面去了。”
“拓片?”
她顺着纸张的开口,用手指一划,很快就找到了夹着东西的那页,从里面抽出了一叠绵软的纸张。
“从石头上拓下来的?”
她小心翼翼地把纸张展开,纸质又薄又脆。她只展平了两道折痕,纸屑就像面包渣一样落了一桌。
纸上拓印的东西乍看上去和洞窟里的原始石刻没什么两样,只不过看起来少了些虔诚和狂热。如果把它摊开来仔细看过一遍,就会发现这玩意散发着一股基金会的气味。
肖待定很快就把整张拓片展开了。她和黄博士一样,首先注意到了左上角的记号。她自己每天经手的上百份文档都有着同样的特征,在同样的位置标注着物件编号,类别,密级,当然还有一段警告文字。
她不动声色地继续看了下去,拓片的主体和拉斯克科斯壁画一样,寥寥数笔就勾勒出了一副不知道是祭祀还是狩猎的场景。画面的右上角趴着一只腿长得离谱的蜘蛛,为了防止岩石崩落,雕刻者似乎采用的是俯视角。蜘蛛的八条腿趴得很开,扭曲无力地摊在身体的周围,看上去就像是被锤扁了一样。
而在画面的左下角,则是一小群模糊的人影,他们既没有武器,也并没有在举行什么仪式。在他们抬手所指的方向,只有一个孤零零的人形,挡在他们和那只蜘蛛之间。那个人形的周围草草雕刻着一圈一圈的云纹,就好像当年的雕刻者难以想象应该用什么手法来表达一个抽象的概念,只能勉为其难地选择最为接近的概念。
肖待定不动声色地扬了扬眉毛,又回去接着阅读那份文档。
大约过了一刻钟,她终于抬起头来:“这就是你的计划。”
黄博士自己也不太确定,含混地嗯了一声。
“这么看下来,如果我没拿到那本厚书,‘对象002’就会出现,和那只虫子发生冲突。按照这些东西上面的记录,无论如何他都会赢的,对吧。”
“对吧?”她抬起头,望向黄博士。
有那么一刹那,她的眼神让老黄想起了自己的女儿。他用一种过于温柔的语调告诉她:
“是的,他会赢的。”
这句话一出口,他就感觉有些不妥当。肖待定似乎也警醒了过来,她抬起眼镜轻轻拭了下眼角,从折叠椅上起身。
“所以,你想留在这里,让他解决这一切的问题。”
这话说得也不太对味,黄博士本能地就想要反驳:“不……你听我说,这是最妥当的办法。”
“是吗?”肖待定绕过他,走到了折叠桌的另一头,在台灯光晕的边缘停了下来。
黄博士看不到她的表情,只听她问道:“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这件事又要重来一遍?”
“什么?”
“如果我们正处在闭环时空之中,如果这些记载来自于之前的循环,那么,为什么我们还在循环之中?”
我都干了什么啊。黄博士忽然意识到自己已经让预言具备了实现的条件,给预言中的行为赋予了动机。他知道这个女人已经下定了决心,从她的肢体语言上就看得出来。
他后退了小半步,开始寻找可乘之机:“解释一下……”其实他已经明白了,这句话只是为了争取一个机会。
肖待定果然放松了一些警惕,她翻过手腕看了眼表:“没时间了……”
就是现在!黄博士猛冲过去,想要抓住她身后的安全索,这是唯一能阻止她的办法。肖待定用余光发现了他的异动,他也知道她注意到了,但是这时候她已经来不及跑掉了。
黄博士纵身一跃,一阵刺痛从腰后传来,不知道是哪里拉伤了,这让他远远没有扑到自己预想的距离。
肖待定转身朝门口跑去,她身后拴着的保险绳像刚刚从冬眠里苏醒的毒蛇一样嘶嘶作响,拖着折叠椅的一条腿滑开了几公分。
椅子腿尖利刺耳的摩擦声提醒了黄博士,他用膝盖一撑,侧滑了一点,压住了正在被快速抽走的绳索。他赶紧捞住安全索,单膝跪了起来。
肖待定在门的另一边停住了,她肯定感觉到了绳索上传来的阻力。
她大约是后退了两步,免得绳索挂在门框上。但是黄博士不敢托大,他把绳索往回收了收,没想到这么点小动作也牵动了腰部的肌肉,疼得他倒吸了一口凉气。
“博士,”肖待定的声音从防爆门外的走廊里传了进来,用于泄压的弧形长走廊让她的声音变得有些清冷,“那本书肯定就是我们在找的东西。”
那并不重要,只要这处设施还在,他们迟早就能重现这一次的成果。黄博士早就想清楚了,只要留在这里,不要碍事就好了。
他把绳子又收紧了一些,就像拳击手往手掌上缠绑带一样,握在双拳上。必要的时候,他只要往后一倒,就会像一只铁锚一样把安全索固定住。
他不敢站起来,就这么跪坐在自己的左腿上,身体里的骨头和关节正像一条破船一样,发出吱吱嘎嘎的响声。他眯着眼朝门外望去,地面上现在还盘着一团荧光红色的绳索,另一根则松松散散地绕过了门框,一头正牵在他手里。
“你就站在那里……嘶,别动。”
黄博士为了这种场合准备了好几句台词,但是腰部的剧痛冲走了其他所有的选项,只剩下了这一句最没有说服力的命令。
肖待定并没有回复。
往好的方面想,她也并没有继续逃走,让事情一发不可收拾。
黄博士像受到了鼓舞一样,重新挑选出了一段不可能出错的,最为保守的劝告:
“不值得。我们……应该为整座设施的……安全负责,还有那么多活生生的人,你的同事和朋友……”
绳索上的压力松了一松,她是要退回来了?
“对不起。”
黄博士一时间没有理解:“没关系……”
他立刻就意识到了自己的错误,他听到了金属搭扣解脱的声音,肖待定的回音还未在通道里散尽,安全绳的另一头若有若无的拉拽力就彻底消失了。
他听到了脚步声,肖待定正往远处快速地跑走,而她的那根安全索仍然死气沉沉地躺在地上。
“你疯了!”黄博士大吼着,试图从跪姿站起来。他的左膝开始吱吱嘎嘎,甚至发出了旧船在风暴里才会发出的那种响声。
“你疯了?回来!”
他扶着腰,一步一顿地挪到门外。空空荡荡的隧道带着弧度,不可能望到另一头,自然也看不到人影。在这条通道的尽头,应该是一道古堡式的旋转楼梯……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能不能走那么远,能不能爬下去。
“操……”
黄博士很难得地骂了一句,拾起了自己的安全索,朝前走去。说来也怪,咒骂似乎减轻了他肉体上的痛苦。
“为什么!”
他一边计算着肖待定的移动速度,一边咒骂着朝出口走去。当她走进电梯,按下按钮的时候,黄博士才刚刚走到旋转楼梯的入口。盘旋而下的楼梯就像垃圾粉碎机里的一个部件,让人望而却步。
老头扶着入口处的防火门喘了几口气,捡起盘在地上的绳圈,咬咬牙走进了楼梯里。这时候,他的后腰像被埋进了一块水泥板,又僵又沉,只要拉伸一点都能听到有东西崩裂的声音。他就负着这件累赘,循着地上的缆绳一圈一圈地向下爬去。
“老天……”
他喘了口气,又扶着墙壁往下爬了半层,终于看到了出口处敞开的大门。
“你妈的……”前面还有医院、书库和兵营式的宿舍,还有至少1.5公里的走廊和楼梯。而他却只走了这一点点,隔离层应该已经在燃烧了,说不定下面的抄录区正在被屠杀。那些沉重的隔离门和舱室分离器应该正被烧穿,那只虫子正在灼热的蒸汽和铁雨间信步而行。
这实在是令人绝望的想象,黄博士喘着粗气跪倒在台阶上,手撑着地面,好悬没有一路滚下去。
他干脆坐了下来,慢慢揉着腰侧的肌肉,等待着楼上传来的震动。这座废弃的堡垒里,不断有凉风顺着走廊朝建筑深处灌来,发出微弱却无法忽视的哨音。
她是上到了地面,还是被电梯带去了什么更加诡异的地方?黄博士重新回想起录像带里的种种细节来——她看上去并不惊讶,可以说颇为从容地走了出去。
她到底去了哪里?
这个问题像一块沉寂已久的痒处,隐藏在肩胛骨下不好挠到的位置。黄博士知道这个问题注定没有答案,除非他肯冒一次险,用这唯一的机会来见证电梯门外的世界。
“真该死……”
他又叹了一声。他本来是有机会的,只是他自己选择了放弃,而现在他又后悔了起来。现在这样的结局,是一连串选择的最终结果了,可能还得追溯到他因为宿醉放弃晨练的那一天去。
他又想起了肖研究员最后的问题,什么叫“为什么他们还在循环之中”……他现在也不确定自己是不是正遵循着那些记录上的轨迹。
在其他的记录中,他似乎随着这处地下设施一起消失了,直到很久之后才重新出现在记录者的视野中。当他重新出现的时候,他干瘪的脑袋已经被戳上了一根棍子,像一柄法杖一样,提在那只大虫子手里,从口鼻里喷射出凋亡、窒息、融解和熔融。
他被挥舞着,帮助那只虫子冲进了一座基金会核心基地——可能是SITE-00到SITE-09之间的某一处,因为只有那几座基地里才会费尽心思,在地下挖出足以容纳一整座城市的空间,才有那种模仿天空的人工穹顶——冲破了重重阻截,一直冲进了另一座和这里一模一样的诡异堡垒。
那才是这些记录的结局。
想到这里,黄博士干脆挪了挪屁股,用肩膀抵着墙半躺了下去。这座堡垒并没有提醒他应该怎么做,也没有急不可耐地把他吞进墙体里。它只是静静地等待着黄博士最后的决定。
黄博士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松开了安全带的胸扣,连接两条背带的松紧搭扣早就勒得他不舒服了。他干脆把背带也褪了下去,背靠着冰冷的墙壁。
现在,连接着他和安全索的就只有这条腰带了。
他又锤了锤墙壁,总算是下定了决心,手放在了安全带的塑料插扣上。
接下去还有一个很难做出的决定。
“我操!”他摘下眼镜,甩掉上面的泪水。直到要戴回去的时候,他才发觉这根本毫无意义。
“为什么啊!”
他干脆把眼镜砸向墙壁,发出了一阵老男人不应该发出的哭号。金属和树脂片在墙上一弹,几乎连一点声音都没有发出,就落到螺旋楼梯下的阴影中去了。
他所期待的震动还没有发生,是灾难根本就没有发生吗?也许是这座堡垒特殊的结构吸收了从高处传来的冲击。这反而让他更加恐慌了,一切都还好吗?这个世界还需要他的牺牲吗?
那只虫子是从钢架上过来的吗?也许看门人已经死了,没有来得及按下解脱按钮,没有把外面的铁桥扔进深渊。
黄博士又想起了虫子背后闪闪发光的翅膀,也许它是飞过来的。他不禁将注意力集中到了耳朵上,试图从通道间此起彼伏的呼啸声中听出些什么来。
有什么东西正在靠近,听起来像是断断续续的脚步声,脚步在地上一点,过了好一会儿才落地……接着又是一点。
它是顺着这条绳索找过来的吗?
黄博士知道自己的时间已经到了,他解开了腰带,把它和安全索丢到了一边。这座堡垒还没有开始驱逐他,但他已经隐约感觉到了一种排斥感。
但这还不够,这座空洞阴郁的建筑似乎仍在犹豫。而与此同时,那脚步声却越来越近了,好像随时都会停在门口。
黄博士扒拉着墙壁,想要站起身来,摆脱自己被做成手杖的命运。他本能地想要往回逃跑,但是他的全部努力都败给了肌肉的不配合,膝盖一软,就从最后三级台阶上滚了下去。
他在空中翻滚着,听到了自己一生中许多没有好好回应的话语,许多苍白虚弱的面孔闪现了出来,又退隐回了黑暗之中。
啊,原来这就是走马灯吗?黄博士想到,当他从备份中被重建的时候,肯定不会记得这段经历吧。
就在他浮想联翩的时候,一双温暖的手扶住了他,而且没有试图把他的脑袋拧下来。
“哎?黄老师,怎么就您一个人在这儿?嗯?”
那人开口了,听起来极其失望。
“我之前把您救下来的时候,可指望着您能发挥点儿作用。合着您连这一丁点儿作用都派不上?”
黄博士记得这个锃光瓦亮的脑袋,他甚至还记得这种语调代表着什么。超级秃头人不高兴的时候,总喜欢带点不地道的卷舌音。
“站得住么?”超级秃头人拍了拍黄博士的脸颊,“别发懵了,帮我个忙,快。”
“对不起,能,没,好。”黄博士听到自己这么答道。
超人类后退了一步……黄博士这才看清,他受伤了,一种圆珠笔油似的深蓝色从伤口流淌下来,浸透了T恤的整个下摆。
“你……”
“帮我把它拔下来。别愣着!”
超级秃头人的左肋下插着一片金光闪闪的东西,看上去像是用硬币叠成的工艺品。如果那是一柄小剑的话,整个剑身都应该已经没入了他的身体。
黄博士有些犹豫:“但是……”
“听着,它把我钉死在这条故事线了。拔了它,不然我们都完了!”超级秃头人抓着黄博士的手,握向那造型古怪的剑柄。剑柄光滑温暖,一握之下似乎还有些柔软。
而超级秃头人的手却透过了剑柄,捂在了自己的伤口上,就好像那些层层叠叠的金属只是虚影一样。
“看,只有你能帮我。”他说。
黄博士有些诧异地感受着手里的触感,这东西是真的,这一切都是真的。
“快。”超级秃头人催促他,“那虫子还活着。快!”
“好,”黄博士抬起头,盯着超级秃头人的眼睛,“我数到……”
随着“到”字出口,他用力一拔,同时撤步,顺着刺入的方向把那柄剑抽了出来。剑身上没有遇到任何阻力,比他预想的还要轻松,仿佛超级秃头人只是个空壳子。
更多深蓝色的血液从伤口处喷了出来,但是超级秃头人并不以为意,脸上甚至还带着一种油腻腻的笑容。
“现在,我要跟你讲一个故事。”他说。
来不及了。黄博士指着台阶上的安全索和腰带:“已经来不及了。”
超级秃头人看样子根本不想和他争论,只是说:“故事很短,来得及。”
那确实是一个很短的故事,而且很没意思。超级秃头人好像只用了三五句话就讲完了梗概,最后又补充了两点没交代清楚的设定,解释了故事结尾没抖利索的包袱。
尽管如此,那故事还是很没意思。
黄博士甚至都不记得他说了些什么,也不记得他是怎么消失的。
他呆立在原地,过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手里还握着那柄金灿灿的小剑。环绕着他的排斥感也愣了好一会儿,才带着更加强烈的恶意重新出现。
墙壁想碾碎他,台阶想要把他嚼烂。如果他不肯离开,地板会把他吞没,在钢筋和管道间细细地把他磨成碎渣,最后从堡垒的一角把他给排泄出去。
他被这种明晃晃的威胁给摄住了,僵着腰蹲下身拾起了躺在地上的安全索。建筑施加的压迫感顿时一松,墙又变回了一面毫无威胁的墙壁。
当他再站起身来的时候,面前的门框已经被一大堆毛茸茸的腿给塞满了,就像一个大个活塞想要挤进尺寸不合的气缸里一样。
是虫子。黄博士举起手里的金剑,观察起了对手。它似乎也受了很重的伤,翅膀也被撕掉了。
虫子俯视着他,口器里喷出了一团血淋淋的泡沫。它根本没有在意那柄短剑。
“小虫子。”虫子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