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中上供用的香分两种,一是单根点燃的,它较粗较长,比筷子粗些,每根有二尺长,也叫缏子香;一是合把点燃的,较细较短。每根像毛衣针那样粗,大约九寸长。过年时,香蜡铺还卖春联、福寿字、“抬头见喜”、“黄金万两”、“万事大吉”等短联和点缀节日气氛的剪纸、挂牵儿、年画等。
年货中的“进口物”除了做菜用的原料、调料和过年吃的各种零食(花生瓜子、南糖果脯等)外,大宗的还是上供用的供品。这主要是各种饼饵和水果。饼饵要向点心铺预定。那时我们家要定两堂供品(佛堂和祖宗各一份)。饼饵主要是蜜供和上面说的自来红、自来白、提浆月饼、翻毛月饼四种。一堂蜜供是四个,每个高约二尺多,其状如小型西安大雁塔,用蜜供条叠搭而成。四种月饼从大到小,顶上做成桃形,最下面月饼的直径有一尺左右,这四种合成一堂。供品并不怎么好吃,只是个应节祭品。俗话说“心到神知,上供人吃”,两堂供品在撤供之后也是分给大家吃了。供品中还有四碟鲜果,大多用晒出“福、禄、寿、禧”字的苹果。为了与蜜供、月饼的高度一致,鲜果要放在“豆”中,这是一种高脚的盘子。古代有个席地而坐时期,豆是那时的餐具。后来作为祭器用,显得有些古雅之气。
3.过年的操作阶段
“二十四,扫房日”,除了洒扫庭除,有的还重新刷墙糊顶棚。那时顶棚大多是纸糊的,一年的烟熏火燎,保护好的也要发黄,因此家境稍好的都要挑了顶棚重糊,室内室外,焕然一新。个人也要洗澡剃头,那时北平唯一的女澡堂——润身澡堂(当时还有一些男澡堂附设女部的,如东升平等)已经开张,母亲每个月都要到那里去洗一次。
二十四以后,家里忙活的主要是制作储备食品,这也很吸引孩子的注意力。小孩跑前跑后,里外查看有什么新吃的出炉。从正月初一到初五不许动刀子,这几天的吃的都要年前做好。这几天要蒸馒头、豆包、糖三角、花式蒸饼,炖肉煮鸡做豆酱(用肥肉皮丁、黄豆、水疙瘩丁、胡萝卜丁、豆腐干丁等做成),做好了分别放在不同的缸里,过年时随吃随热。蒸制面食品有许多花样,如做个蝴蝶、金鱼、小耗子等,再涂以颜色,虽然味道与馒头没有什么区别,但孩子不这样看,刚一出屉,便抓来吃,也不怕烫,而且觉得分外香甜。
四十年代的春节(下)
1.除夕——诸神下界
当朝阳在脸上晃来晃去的时候,我才醒。“大年三十了,还不起?”母亲的叫起,我突然意识到,盼望已久的“年”终于到了,使劲儿睁开眼睛,太阳已经穿过绿纱窗,照在雪白的墙上。这一天要穿新衣服,孩子尤其如此,因为他是大人的脸面。虽然我只有四五岁,但作为长子也要穿棉袍,过年要见面行礼的,穿短衣太过随便。北平人认为穿长衣服是有礼貌的表现。比如挑水夫送水,进入院内,都要穿到膝盖的茧绸大褂(太长不便干活),因为院内可能有妇女走动。
其实三十这天很少有礼仪性的活动,我穿着湖绉面里外三新的棉袍,母亲不让去放花炮,怕烧了衣服。我只好在小院里跑来跑去。或看看厨房里做了什么好吃的,看送水、送财神和要账的。
那时小院里已经有了自来水,但习惯上总觉得甜井水好喝,还让挑水夫送水,自来水只用来洗涮。三十这天一定要把大小水缸装满,水象征着财,多多益善。
这天频繁拍门多是送财神的,干这事的常常是穷家小孩,靠财神挣点小钱。这些孩子你去我来,像穿梭似的,在大门口高喊:“送财神爷喽!”主家也烦,可是谁能说“去、去、去,不要”呢!那不等于拒绝财神爷光临吗?于是,不论谁来都是给一两个铜板留下一张。
要账的多是买卖铺的小徒弟。那时北平的买卖大多是赊购,特别是离家近、卖日常生活用品和吃食的铺子,很少现金交易。离我家一二百米有个小杂货铺,有时我妈叫我到那里拿条烟,我就去拿条烟。掌柜的在我家的账上记下一条烟,账在三节(端午、中秋、过年)时清,我们买一条烟,不怀疑掌柜的给我们记两条,掌柜的也不怀疑三节时我们不给钱(这种信任是多年培植成的,一旦破坏,很难恢复),最后结账在大年三十。如果真是没钱给的,初一一到也就躲出去了。一般人欠账,大多是过节忙其他事忘了,三十这天该店小徒弟穿得干干净净,到各家催账。他们站在主家院子里,不进屋,高声说“今年小店的买卖不好,向您老拆兑俩钱,请您务必多关照”。实际上小徒弟往院子里一站,主家马上就会说,“告诉你们掌柜的,我这就去”。不必等小徒弟说完那段套话。
下午开始剁馅,准备大年初一早上的饺子。那时北平人吃“观音素”的很多,每月初一、十五和观音菩萨的生日要吃素。这顿饺子就是素馅的。饺子馅儿是用木耳、黄花、口蘑、粉丝、豆腐、焦圈、青韭、白菜做成,也很好吃。三十的年夜饭没有给我留下什么印象,无非是炖肉馒头之类(当时北平小康之家的饭菜不如现在,那时的人家老想攒钱买房子置地,与现在大多用在伙食上不同),但初一早上的素饺子给我印象深刻。
傍晚,随着外面的鞭炮声的密集,预告“年”真正到了。这时人们忙着往院里撒祭灶时买的芝麻秸,我穿着新棉鞋尽情地在上面踩来踩去,发泄着人性中固有的破坏性,美名“踩岁(碎)”。天完全黑了,大人在院子里设好祭桌,准备迎接灶王爷回家。据说灶王爷“回宫降吉祥”时要带领天上诸神而来,所以母亲嘱咐我,大年下不要胡说,诸神下界,说什么神仙都听着呐!母亲小声附在我耳朵上说辞,让我感到庄严与神秘,仿佛无边的夜气中,各路神仙穿着金盔金甲,由上空缓缓而降。不仅不吉利话不敢说,真有动辄得咎之感。迎神也有仪式,要上供拈香,点燃芝麻秸儿、柏树枝儿和由金箔、银箔制作的元宝,放鞭炮,然后把灶王爷龛供在厨房灶前,一如往年。小院中柏树枝儿香味与火药气味交融在一起,一夜都不能散尽。本来迎财神爷是初二的事儿,传说初二是财神赵公元帅的生日,北平人上财神庙进香也是正月初二。可是人们为了省事,再说三十已经有许多财神码(当时称印在纸上的神像都叫“码”,如“灶君码”)。于是就把“迎财神”与“迎灶王”的事儿一块办了。
2.大年初一头一天
迎神之后,除夕已过,严格说就到了“大年初一头一天”了。这天的第一件事是到“前门洞”(正阳门与箭楼之间的瓮城)烧香。正阳门(前门)楼两旁各有一个袖珍小庙,东边是观音菩萨,西边是关帝。两庙据说是明代建造的,关帝像还是历史上唯一的木匠皇帝(天启皇帝)的作品,是庙中三宝之首。其他两宝是白玉石马和青龙偃月刀,前门稍南的打磨厂有个铁铺每年都要给关老爷义务磨刀。前门离我家不远,但到这里也已经人头攒动,有成百上千的人了。上香之前先要摸一下正阳门的门钉,据说可以消灾祛病。那些与人齐高的门钉被摸得锃光瓦亮,与高处乌黑门钉对比鲜明。
拜完关帝,再拜观音菩萨庙。从前门回到家里已经夜里两三点了,这时全城的鞭炮渐稀渐疏,大有“偃旗息鼓”之势,因为各家都忙着给老人拜年和吃大年初一的饺子了。我们也是这样,父母坐在供祖先牌位桌子的两边,孩子穿好了长袍向牌位行三跪九叩之礼。于是父母拿出红包,一般是一块现大洋,或五个有蒋介石头像的镍币(每枚上铸着“廿分”),其购买力相当现在60元到100元人民币。然后一家吃素馅饺子。拿到了压岁钱,觉得有了一笔财富,那些形诸梦寐的宝贝就要到手了:如九连环宝刀(其实只是涂了银色的木头刀,刀背上有九个铁丝做的环)、盒子花(一种烟火)、沙燕(风筝的一种)等,再不是遥不可及了。
孩子过年的精神头比大人足,大多要“三十晚上熬一宿”,大人如何劝也不管用。那时没有电视,孩子干什么呢?大多是提着灯笼在大街放花放炮,或在屋子里玩“升官图”,比赛看谁能从小科员一直升到大总统。
提起放花炮有件事使我很难忘怀。父亲有个做花炮生意的朋友,有一年已经进货了,到年根儿,老母突然去世,要回家奔丧。朋友给他凑了许多钱,回去办事用。他便把花炮分给朋友们,那年拉回一洋车炮仗,堆满了小佛堂。一家放不完,动员街坊朋友帮着放,放了有半个多月。初一早上,院中的炮仗皮子没了脚面,可真放够了。其中有个盒子花,让大家乐了一回,五光十色焰火腾空后,上面显示出一尊大炮、一段城墙和四个大字“炮打东京”,不过当时日本已经投降,但由此想起后街的日本人,还是很开心。
我觉得那时放炮不太扰民。因为除了三十晚上在门口放一挂长鞭“崩崩煞神”外,大多都是在自己院子里放的,对行人干扰不大,当时居民较为稀疏,住的是平房,如果紧闭房门,外来的声响也比现在小。
初一是拜年的正日子,亲戚朋友互相拜年,就有磕不完的头。当然什么时候也是“贫在闹市无人问,富在深山有远亲”,家境太差的,往来的也少,来了也接待不起。富贵之家则是没完没了的亲戚往来。
从初一到初五,每天都吃年前做好的年饭,只要一加热就行了。过年期间除了拜年、逛庙会、听戏之外就是玩牌赌博——打麻将、推牌九和斗纸牌(也称马吊,多是妇女玩),更厉害的是掷骰子、押宝——这是纯粹的赌博,一翻两瞪眼,几秒钟内见输赢。
3.其他年事
初二这天是到财神庙进香。财神庙在广安门外三四里地的六里桥,名为“五显财神庙”。这里有“借钱”习俗。所谓借钱就是庙里的道士把用金箔银箔叠好的元宝散给香客,带回家;香客拿出点香火钱作为回敬。拜财神的香客极多,初二半夜有人就到庙外(当时住城外的人很少)或广安门等候,去“争烧头炷香”。每年我和父亲一起坐洋车去,天还很冷,大腿以下都要盖条毯子。广安门大街已经是洋灰马路,但只到报国寺,此外就是石头子土路了,很是颠簸。听说广安门有出租驴的,每个脚夫有几头驴,租给香客后,脚夫不跟着,驴到了财神庙自己就不走了,香客下了驴,驴自己就回去了。
初一以后还有两个“灯节儿”特别被看重,一是初八,一是十五。古人认为妖魔鬼怪都以黑暗为寄身之处,点燃灯火,自然有驱魔和祓除不祥的功效。每到灯节,母亲用彩纸(主要是黄、粉、绿等颜色)捻成中间细如纸绳,上下有个啤酒瓶盖大小的灯台108盏,蘸上油,从室内一直散播到门口,还有窗台、灶台、自来水管等地都要放上这小小的灯台,然后点燃,不过要有人盯着,避免着火。十五的灯节就更热闹,走会的,玩灯的,一拨儿一拨儿的,让小孩不知追哪拨儿好。北平近郊农民热衷走会,西西河沿一带来的“会”大多来自门头沟。他们踩高跷、跑旱船、打太平鼓、扭秧歌,穿红挂绿,色彩缤纷,大锣、大镲把节日引向最后一个高潮。然后戛然而止。
灯节,我更喜欢悬挂在客厅大走马灯,一开大灯(也可用蜡烛,但得有人看着,太麻烦),唐僧师徒四人以及观世音菩萨、善财童子、小龙女等围绕着灯转了起来,这个简单的装置能够引发我痴想:是谁在推动它呢?
关帝庙记事
现在我家在武圣路,解放初曾住过关帝庙,还写过两篇谈关公崇拜的文章,我和关老爷可以说有点缘分。
这座关帝庙坐西朝东,占地很大,比正阳门的关帝庙大两三倍,相当于两个足球场。这座关帝庙也有三座山门,此庙中间的大门已封死,门道存放杂乱东西;出入走左门,右门改造成一大间朝东门面房,租给一家绱鞋铺。
庙有四个院落,前、后大殿前面的空地就是一个院子,前殿两侧各有一条窄小通道连接了后院、后殿。后院左侧有两个小跨院,按照关帝庙的形制,原来可能是供奉关公的结义兄弟刘备、张飞、赵子龙和蜀汉丞相诸葛亮的。我们搬进去的时候,这两个小院早就租给一家织布厂了。
北京的关帝庙很怪,大多与观世音菩萨同处一庙。可能是受了满族人的影响,因为满族人崇拜的诸神中,第一是释迦牟尼,第二是观世音菩萨,第三是关帝圣君。这个庙前殿供的是观世音,两边侍立着金童玉女;后殿供的才是关公。供的还是关公标准像——右手捋着长髯,左手拿着《春秋》,身子稍稍前倾,仿佛在认真阅读。后面侍立的则是周仓、关平。
庙里约有五六十间房,除了前后大殿还供着观音、关帝和主持住着的三间房外,都出租了。织布厂占了一二十间,住家户共有八家,住的多寡不等。我们租了四间半房,是后殿的南配殿。房屋高大,每间有十六七平方米,较普通的民房宽大很多,很舒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