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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投怀送抱

第十五章·投怀送抱

那一霎细雨分开作两道,他踏雨而来。

灰衣人眼神一凝,手上动作微微滞涩,仅稍一犹豫,楚云起已与臣娘交换了眼色,扭头朝密林中去。

灰衣人却似乎并无追逐之意,空气中隐约一声尖锐的鸣哨,灰衣人嘴唇微张,眸中流露出讶然之色,眼角已瞥见几十道灰影飞速掠过,匆匆追赶上去。

“喂!哪里来的那么多小鱼?不是说只万俟宗一支?”楚云起肩上扛着玉幼清,腾挪间避开呼啸着射来的利箭。

臣娘一个跃起避开暗器,瞥一眼林中数不清的对着他们紧追不舍的影子,皱起眉头,“这些可都是大鱼,能瞒得过丝网,不知道是哪一支,其他人呢?”

楚云起一个踢腿,故意将飞来的箭踹向臣娘,怒气冲冲道:“我还想问你呢!派来保护她的人呢?都去哪儿了?黎渊呢?”

臣娘心虚的垂下脑袋,当初以为这次暗杀只不过小打小闹,也从未将万俟宗那个世家子弟放在眼里,存了心想整整玉幼清,谁知半路杀出这么一路底细不明的大鱼,现在想将人调回来,已不可能。她正想着如何拿话搪塞过去,一抬头见前头一条分岔路,不由分说与楚云起兵分两路。

楚云起阴沉着一张脸,底下这群人,出来五年,愈发管不住了。他回头,仍有大部分人追在他身后。

肩上的人有些不安的扭动着身子,似乎将要醒来,明枪暗箭如雨纷纷,地上又湿滑,玉幼清因着不适,迷迷糊糊中愈发动的厉害,楚云起一时难以顾全,脚下一滑,顺着一个矮坡骨碌碌滚了下去。

恰此时,先前那戴着面具的灰衣人赶来,掠到坡边,闪电般抬手,林中重重灰影霎时停住,几十道人影如一阵风般齐齐刮起又齐齐收住,此刻隐在林间竟看不分明。

灰衣人面具下那双眼窝深深的锋利眼眸垂下,矮坡坑坑洼洼起起伏伏,已瞧不见那两人身影,他似犹豫,又多几分思量,良久,抬起的手如网一般握拢,再慢慢放下,林间人影晃了几晃,收束起队伍,一闪不见。

到处碎石的矮坡上,玉幼清被一把甩下,疼得瞬间清醒过来,紧接着便是天旋地转,她忍不住惊叫出声,还来不及有所动作,腰重重撞上一棵大树,下落的趋势生生止住,她疼得呲牙咧嘴,习惯性的抬手,却发现右肩比之全身疼痛更剧,且无法动弹,她还想深究,上头又是一个人影直直冲着她滚下来,情急之下她大叫着横出一条腿,脚底对着那个身影!

半晌都没有预想之中的撞击,玉幼清略带试探的半睁开眼,眼前一张倒挂的人脸对着她咧嘴一笑,“想谋杀亲夫?”

玉幼清想也不想,左手成拳,一击挥在空处,楚云起已经拉过她的右手,将她扶起,一拉一推。

“啊!”

玉幼清疼得眼泪汪汪,那位爷仍丝毫不怜香惜玉,揪着她满是鲜血的衣裳就撕,一连撕成好几条长长的布条,又随意从地上寻来几根粗壮不易折的枝桠,将她的右肩和右手都固定起来,这一连串动作做得熟练,却在绑布条的时候微不可见的顿了顿,楚云起的目光抬了抬,似是觉察到她紧皱的眉间淡淡的厌弃,不知为何,心头没来由的闷,手上动作便更重了些,草草给她包扎完,起身绕开。

玉幼清一张嘴噘的老高,瞄一眼身上残破的衣裳和用来包扎的布条,那上面大部分都是那只狗的血,腥臭得厉害,扰得她头疼,不过这位爷的架势她更不喜欢,忍着滚下山坡后身上的酸痛和方才擦过崖壁后后背火辣辣的刺痛,绕着树的另一侧,转开。

“啊!”这一转,玉幼清彻底被眼前一幕惊得愣住,忘记转头或是闭眼,她一刹那背后寒意嗖嗖,一双眼眸酸疼得泪水满盈。

大雨还在下,细却重的打在地上,砸出一个又一个或深或浅的小坑,坑里满载鲜红,溢出,又形成一道一道的沟,玉幼清震惊到呆愣得看着那一条条小沟到底延伸至何处,却发现泥泞的深红的泥土地上,躺着一个人,截断了那些沟,那人苍白的可怕,仍有鲜红不断从他身下流出,而他的手,正牵着另一个她的手。玉幼清这才稍稍回神,眨了眨眼,将因眸子酸涩而冲上来的泪水眨了回去,这一刻,横七竖八躺倒在地、毫无声息的人们,刺痛了她,滂沱的大雨将她身上的血和他们的融到一起,上一刻她被困之时,明明还听到他们的说笑声、砍柴声、浣纱声……她猛然转头,蹙眉回身。

一双手却在此时扶上了她的肩头。

楚云起走过来,慢而有力的将玉幼清的身子扳正,一指面前被屠戮的小村,轻声说:“他们,因你而亡。”

“半个时辰前,他们大约还在愁恼雨落的太久,衣裳干不了,柴禾燃不起来,米缸底的米又要潮湿发霉。”雨落到他的睫毛上,他眨眨眼,慢慢的向前跨出一步,初夏有雨,可寒人心?微眯的眸子里再没有了总含着的醉意,多了三分寒、三分利、三分嘲,他的目光始终落在前方,手下,她的肩头微微颤动,他依旧继续说着:“男人们要担心前几日修的屋顶会不会漏雨,要不要去城里置办些物事,正好也可以带孩子们去玩耍……”

“别说了!”

玉幼清硬生生挣开楚云起的手,转头就走,她不愿去听这些空无着落的煽情话,更何况这些人根本不是因她而惨死,罪魁祸首才在想着此刻到哪儿去玩耍!纵要论责任,也是述京那些上位者的弄权之果!她不必站在此处埋头自怨!

楚云起看着她踉跄背影的眼眸深深,终究只是轻叹了口气,摇头,他兀自立在风雨里,一头黑发吹的凌乱,白色衣袍沾着点点泥渍,染着她身上的血,看来狼狈,风忽然急了一些,什么东西被吹到他眼前,蒙住了他双眸,一刹黑暗,遮挡了面前刺眼的猩红。

楚云起抬手扯下蒙在眼前的东西,瞧了瞧,他眼角瞥着身侧的林子,蒙蒙雨雾里树叶哗啦啦一阵摇晃,看起来就像是过了一阵风,他垂下眼睫,目光静静落在手中那块灰布上,随即随手一扔。

灰布飘摇,瞬间被雨打湿,如无星无月的夜,黑的看不出原来模样,然后落在地上,沾了血,却看不出红。

楚云起闲闲转身,瞳孔猛然一缩,疾步过去扶起不知何时倒地的玉幼清。

玉幼清此刻身子发软,眼前发黑,骤然被楚云起扶起,触到后背,疼得直吸气,意识也有些浑,一只手胡乱抓住了也不知是什么,下宽上细的,紧紧搂住,虾米一样弓起身子。

楚云起盯着玉幼清染血的后背,慢慢皱起眉头。

怀里,玉幼清的身子,忽隐隐发颤,楚云起正小心翼翼挪动她遍体鳞伤的身子,他见她小巧的鼻头一耸一耸的,手脚不安的扭动着,像是要挣脱他的怀抱。

偏偏楚云起更加用力的将她的脑袋按入怀里,声音低低地斥一声:“别动!”

“嗯……”怀里,婉转鼻音绕了几绕,她无力的抗拒着,似乎咕哝了几句,他听不清,低下头去。

玉幼清挣扎愈烈,不管自己脱臼的右手,不停推搡着楚云起,软软的手搡在他胸前,如撒娇的猫儿,他忽而心情很好,勾起嘴角轻轻笑了笑。

这一刻,焦灼散去,属于她的柔软清晰的撞进他的手中、怀里、心底,平日里总张牙舞爪的小野猫终有一瞬收起锋利,释放出绵绵娇柔软弱,楚云起忍不住揉了揉她本就散乱的发,掌心痒痒,如触云团。原来女子竟有如此姣好身段,胜雪肌肤当真一丝瑕疵也无,连细细毛孔也寻不见,被雨打湿的衣衫下,喷薄处喷薄,纤细处盈盈一握,修长处又直,一如浑然天成的玉,似乎因着某种原因,她肌肤弹性也是极好。哪怕鼻尖总有一股酸腐腥臭味儿挥之不去,他不觉厌弃。

玉幼清此时若是清醒着,必然要气恼,姑奶奶我投怀送抱?要不是没力,早踹得你断子绝孙!

“滚……”挣扎半日无果,玉幼清终于憋出一个字。

楚云起背脊一僵,唇角的笑慢慢褪去,按着她的手更加用力,不容她半分远离。

“这荒郊野岭、横尸遍野的,你这么急的叫我们能滚哪儿去?”

他嗓音低沉,透着一股子暧昧。

“呕……”玉幼清终于再忍不住,一股脑全吐了出来,吐得天昏地暗。

呕吐物混合着酸水喷在楚云起胸前、脖颈里、下巴上,她软弱无力的身子甚至不能支撑着她坐起,而那些呕吐物就这么顺着她的嘴流了满颊,不断因着呕吐而起伏的腰腹让他觉得下一秒可能就要折了。

楚云起只在最初那一秒皱了皱眉,却又恼的笑了笑,笑她那些拒绝是为了不弄脏他。然而瞧着她躺倒在他怀里紧锁眉头的苍白脸庞,他无暇顾及自己,亦不敢轻拍她的背部以舒缓她的难受,不敢再调笑,或再多耽误一刻,他双手抄在她膝下,背上她。

“抓紧我。”他低低嘱一句,犹不放心的空出一只手来握住她垂下的手臂,狂奔在雨幕里。

夏风清凉,雨势也渐弱,蒙蒙的细雨轻飘飘扬在人身上,玉幼清安稳的趴在楚云起背上,贪凉的去扯戴在头上的笠帽。那是楚云起从村里一户人家随手拿的,小村穷苦,一户人家只一件蓑衣,她的伤病又拖不得,他便只走了一户人家,拿了一件蓑衣,将她裹得好好的。

细雨洋洋洒洒飘在脸上,清凉凉的舒服,玉幼清意识渐清,抓着笠帽往身前一个黑乎乎圆滚滚的东西上扣,闭上眼,仰起脸对着飘雨的天。

笠帽歪歪斜斜扣在楚云起头上,宽大的帽檐突然遮挡住他的视线,他心中一凛,悬在半空的身子急停,眼睛向下,瞥见左下方一棵树斜斜逸出一根不算细的树枝,他生生扭转身体,提气向下一沉,左脚脚尖方一触及那根树枝,旋即横飞而起,笠帽早随下沉瞬间的速度翻开掉落。

“啊……”背上人轻轻一声低呼,几缕断发拂过他的脸颊。

玉幼清吃痛的捂住头顶,嘶嘶吸着冷气,这才完全清醒过来,一眼看清处境,却不知晓刚才她一个举动险些酿成大祸。

楚云起以为那女人要蛮不讲理的无理取闹,背上却安静的一丝声音也无,头顶的雨似乎也小了些,他抬头一瞧,她正举着蓑衣替他挡着呢,饶是又气又急,忽然又笑了。

“能不能……”半晌,玉幼清慢慢开口,“放过我。”

林间青竹葳蕤,正瞧见一朵独独开在一地碧绿中的紫色小花要去摘的楚云起,伸在半空中的手一僵,这一刻静谧里只听得雨落,和她轻轻在耳畔的呼吸,微微拂起他稍显凌乱的耳边发,些许的痒,忽然心底也起了一种难以忍受难以言喻的痒,挠不到消不了,逼得他心烦意乱。

紫色小花被竹叶上突然滚落的一滴雨砸倒,深紫而微带透明的花瓣瞬间因浸湿了雨水而沉重得无法再立起。

楚云起慢慢收回手,安静的背着她缓缓向前走着。

玉幼清合上眼,轻而长的叹了一口气,那话,她不该说。到得今日,卫寻和楚云起为她做的,已经够多,也是到得今日,她才恍然明白,想要利用玉慎儿的人,不仅仅是玉陆两家,她要面对的,是整个朝廷,是明里暗里她知道的不知道的太多的敌人,站在风口浪尖的不是她,她却在那漩涡里。

“你是谁,就该走怎样的路。”楚云起忽然幽幽开口。

玉幼清默了一会儿,问:“如果让你做一个踏着人肉白骨的人上人,你也做吗?”她语气里带着冷,自己瑟瑟的冷。

“做。”楚云起却答得毫不犹豫,“不任人宰割,护相护的人……安全。”

“安心吗?”

空气里忽然多了一丝冷,由外而内的冷,冻得玉幼清一个哆嗦,她敏锐的觉察到楚云起刹那间的凛冽阴戾之气,只一刹那,快到她错觉那是林间的一阵风从背后刮过。

楚云起紧抿着唇,默然向前。细雨洗净他如雪肌肤,她转动目光,鼻尖是他如高山上消融的雪化冰的泉的清冽冷香,那一线淡粉色的唇近在咫尺,这一副初见就惊艳了她的绝世美颜,在她眼底慢慢从软变硬,从一个沉迷酒色的软趴趴的纨绔形象,变成了善于隐藏内里坚硬的男人,而这个男人,即将成为她现在这个身份的夫婿。

其实玉幼清不是一个软弱的性子,只是接连而来的打击叫初来乍到的她有些受不住,刷刷竹叶声里,她忽然轻轻在他耳边道:“但望我能保护我自己。”

他背着她走了一路,雨渐停,出了竹林,沿着一条不算宽的路去,玉幼清觉到地势渐高,直到远远瞧见一处极大的府宅,她立马要求自己走,楚云起也没有拒绝,放她下来后便不再管,兀自大步向前走着,玉幼清踉踉跄跄跟在他身后,三步一晃,目光却在那宅邸上转了又转。

大齐住宅少有高层,即便大富大贵人家,也不过一两处高楼。而她眼前那一处,远远瞧去,竟辨不清府宅到底有多大,将能看见的粗粗一数,竟有大小数十处高楼,还不算瞧不见的那些。

走近了,她再次被震撼!

府宅门前台阶共七层,层层雕不同珍兽,她虽不能一一认全,也惊叹于那精美雕工,连珍兽利爪爪尖指甲都清晰可见。再往上,竟是建的三开门,嵌的十二户对!这是连大齐亲王都不敢做的,楚云起竟这般胆大包天!

传闻里皇帝对楚云起不同,任他大闹朝堂、胡闯军营、搅乱市场、无视法规,一封封参本送上去,空落落如石沉大海没有回应,时日久了,众臣也不再浪费笔墨,纷纷猜测这位陆小公子在皇帝心中的分量,到底是青眼有加,还是根本不放在眼里,更有传闻说这位陆小公子其实姓纳兰,是皇帝在外的私生子,不敢带进皇宫,却养在了天授大将军府里。

玉幼清也旁敲侧击的问过拥蕊,那丫头本是个胆儿大的,只是身份环境使然,放不开性子,支支吾吾里隐隐也透露了些,玉幼清偏头,慢慢啃着嘴唇臆想着八卦,想着想着竟吃吃地笑出了声,几缕湿发贴在唇边,顺着嘴角飞扬出一个弧度,衬身后白墙黑瓦,仿若这天地间便只有她一抹明丽跳跃的色彩,美,媚。

“笑什么呢?”楚云起看着玉幼清瞟着自己的眼神贼兮兮的,忍不住打了个寒噤,直觉毛骨悚然。

玉幼清回过神来,眨眨眼,一双大大的眸子无辜的瞪着楚云起,“哦,我在想,如果有一桩八卦是真的,那就是一个觉得自己很牛逼的傻逼在全天下面前裸奔。”她想了想,又加了一句,“嗯,还觉得自己穿得特别厚实。”

嗯,皇帝是傻逼。

“咔。”

一声轻微的响声传来,玉幼清这才注意到,这府里到处都是二八少女!

到处都是挽着袖口、卷着裤管的二八妙龄少女!

到处都是步伐婀娜、袅袅婷婷、来去自如,见着他和她也不行礼的肤白貌美、身材凹凸有致的少女!

有一个离得近的听到玉幼清的话,崴脚了,那声“咔”估计就是她发出来的。

玉幼清瞪大瞪圆的眼睛顿时缩小了一半,这货原来金屋里藏了这么多美娇娘!

怪不得府邸那么大,怪不得要造高楼,平铺开去恐怕住不下了吧!

他内敛?

他隐忍?

他装叉?

嗯,他装叉!

楚云起挑眉,盯着阴气森森打量自己又兀自点头的玉幼清,在她开口之前,撂下一句话,赶紧转身溜走,“住哪儿自己挑。”

“喂!”玉幼清一瘸一拐跟上去,“我不要左邻右舍啊!”她边走,边察觉到四周投过来的目光,那种她最熟悉的惊讶和艳羡,哪怕此刻狼狈如她,依然也是抬一抬下巴,即令这满院葳蕤黯然失色的美,她们讶这世上竟有这样的曲线玲珑极致,羡这世上糅杂得毫无违和的纯与媚,不是矫饰的风情,除却戏子的风尘,她就是她,不经意间引人驻足、回眸,甚至影随。

玉幼清没走出几步,前头忽转出一个人影来,墨绿色裙裳,一头黑发简简单单拿一根黑色缎带束在身后,眉眼间平静温婉,气质却冷峻利落,因此得玉幼清多看了几眼。

墨绿裙裳的女子伸手,道:“姑娘这边请。”

玉幼清瞄了一眼前头,楚云起的身影匆匆转过长廊尽头,消失不见了。她点点头,跟着那女子而去,边走边道:“能不能给我个独立的院子,只要两个丫头候在院门外就好。”她歪着头思忖半晌,又道:“院里最好有个独立的小厨房,厨房里的东西要一应俱全。”

九曲回廊,大小洞门,这宅子大的离谱,似迷宫,玉幼清根本分不清哪里是哪里,跟着前头女子行了约一炷香的时辰,才停下。

玉幼清抬头,“君竹苑。”

三字以竹拼凑而成,竟也有墨于纸上的淋漓之感,

玉幼清向那女子道一声谢,兀自推门而入,又将院门关好,这府里女人太多了,看着辣眼睛。

“姨姨!”

玉幼清刚关上门,还没转身,蓦然身后一声吼,吓得她一个激灵,来不及迈开步子,双腿就被紧紧箍住,勒得她险些站立不稳,顺手就扶上了抱住她的小人儿。

纳兰方觉?

“纳兰方觉!”她震惊到反应迟钝了两三秒,才惊呼出口。

“哇啊啊啊……”小小人儿放声嚎啕,哭得玉幼清也觉不忍,又不知如何哄慰,瞪着眼睛不知所措。

转念,楚云起……

她波澜不惊的脸上藏起了她自己也没有察觉到的内心的一丝涟漪。

“姨姨?”

“嗯?”玉幼清应道,却良久都没有声音。

她低头。

纳兰方觉正眨着一双仍旧闪着泪花的大眼睛望着她,一脸的茫然、探究和奇怪。她也不由得一脸疑问。

“姨姨刚才笑得……像方觉看见了娘做的特别丑却尝起来特别好吃的叫花鸡时的样子,但是……漂亮。”孩子总是用自己所能理解的物事来形容眼见的情况,一只脏兮兮的叫花鸡,或许一开始很嫌弃,但当真正尝到口里时,却发现原来很美味。

笑?玉幼清摸摸自己的嘴角,只一个微翘不翘的弧度,哪里是笑?

她撇撇嘴,“不哭了?”

纳兰方觉撅起嘴,一副可怜兮兮又要哭出来的模样,被玉幼清一个眼神将即将奔腾而出的泪水都给吓了回去,立即摇摇头,奶声奶气道:“不哭了。”

玉幼清蹲下身,心软的擦干净纳兰方觉的脸,这才发现,纳兰方觉仍是那一身破破烂烂的小衣裳,满溅了那只狗的血,闻着腥臭恶心,忙寻着一个路过君竹苑的姑娘送一桶水来,倒被告知君竹苑里有浴房,可帮忙寻两套衣裳来。

玉幼清当即牵了纳兰方觉去浴房。

这浴房倒也设计的有心,男女隔开,每间又各有两小间,一间酷似现代的淋浴房,男房内出水口做成翔龙模样,女房内则是凤鸟,皆依着男女之别,约是一人半高,有潺潺流水不断流下。这宅子本就建在半山腰,玉幼清细细打量过,这间偌大浴房依着山壁而建,为求干净,又用大量的玉石隔了一层,她估摸着这水大约是从山上引下来的温泉水。另一间则是温泉水池,池底分阶,每阶都有三平米长宽,供人洗浴之后泡澡所用。

她领着纳兰方觉进了男房,又仔细看了看温泉池第一阶的高度,细细叮嘱了纳兰方觉不可往深处去,随即将送来的小人儿衣裳摆在专用来摆放衣裳的地方,那地方微微发烫,干燥而防止衣裳沾染了湿气。

她放好衣裳,刚一转身,就瞧见纳兰方觉背对着她,双手展开举着。

腾腾热气氤氲的澡堂里,小小的人儿双手平举,长长袖袍垂下,竟有种奇特的威仪在,如小大人一般,玉幼清不明所以,这小子难道也是穿越来的?看过铁达尼号?她好笑的摇摇头,绕过纳兰方觉往外走。

“姨姨!”纳兰方觉出声叫住玉幼清。

“嗯?”玉幼清回头。

纳兰方觉却看着她不说话了,小肚子微微一挺。

玉幼清有点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随即恍然,这小子是襄王嫡子,平日里叫人伺候惯了,这是等着她给他沐浴更衣呢!

玉幼清仍旧一身狼狈,君竹苑又无侍婢,她也不恼,蹲下身轻轻道:“方觉,我、你娘或者侍婢帮你沐浴更衣,是因为你是一个小孩子,而并非因为你是襄王世子。你记住,这个世上,每个人都是平等的,没有人生来低贱,生来就是伺候人的命,你应该尊重每一个人,知道吗?”

纳兰方觉似懂非懂的点点头,咬着唇放下了举起的手。

玉幼清赞赏的笑着理理他的发,“你瞧,姨姨也满身血污,姨姨的右手也受伤了,不能帮你,你可以自己洗吗?”

小子沉吟了半晌,忸怩不说话。

玉幼清帮着他解开腰带,慢慢教他如何脱衣,慢慢一遍一遍告诉他洗浴时该做些什么、注意些什么,直到小子完全记住了,才退出去。

她轻轻靠在壁上,疲累的闭了闭眼。忽然打了个喷嚏,她吸吸鼻子,看着面前的女房,听着男房里纳兰方觉玩水时奶声奶气的笑声,转身出门,往厨房走去。

这孩子受了惊吓,洗完澡喝碗热热的姜茶驱驱寒,才不会受凉。她自己也一直觉得冷,身子又发烫,肯定有些低热。更何况,她抱着肩抬头,天阴得很,怕是还要接连下几日的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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厨房里物事倒真是一应俱全,不染尘灰,蔬果也是样样新鲜,瞧着倒像是日日有人用着的,因她方才并没有听见有人打扫或者送蔬果进来,可这一个不像主房的君竹苑,事无巨细都小心打点着,倒叫她觉着奇怪。

玉幼清挑些要用的洗净了,准备煮红糖姜茶。她其实本不擅厨艺,只是幼时她父亲煮给她喝过一次,她也不觉好喝,但她父亲硬是要她学会。只因当年,她母亲便是因着雨后一碗热腾腾的红糖姜茶,才对她父亲多瞧了一眼,这一眼,便又是一生,是她母亲一生中的一段插曲,却是她父亲完完整整的一生。可惜她母亲是法国人,生性喜浪漫、自由,犹如一匹野马,永远着眼于与天际连成一线的草原那头。

这段情史倒不是她那个专情的老爸告诉她的,而是她从她那个多情的老妈那里问出来的,到那一刻她仍能从她妈眼里看见深深的动容,这一份真切的动容源自于她妈真的爱她爸,且未减一丝一毫,只是她妈不愿被生活束缚,不愿被婚姻铐上枷锁,不愿在这种情况下埋没于社会舆论,所以她妈追求自己去了,她曾用逃避形容,后来才发现错了,那是一种她向往,却永远没有勇气去做的,她曾和她妈谈论过无数次,然而最后的结论都会转回到她,她身上的烟火气,她忽然勾起唇角,用法语轻声自言自语道:“野马的草原是全世界,但野马终究只钟情于草原,不是吗?”

柴火声“哔啵”一声爆响,玉幼清忽有感应似的转头,眼神却落在空处,风吹过,厨房的木门慢慢晃着,她漫不经心回头,有些笨拙的用左手将煮好的姜茶分装在三个小盅里,放进食盒时又茫然于为什么要分三份,她撇撇嘴,想着分了就分了吧,便宜楚云起了,只当谢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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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说人生来平等?”书房内,楚云起头也不抬的问。

“是,一个大家闺秀给襄王世子灌输这么奇怪的概念,奴是奴,民是民,官是……”

“这些文书里瞧不出些什么,倒显得故意为之。”楚云起出口截断了桌旁人的絮絮叨叨,“平舟,你方才那么着急传信号出来给我,除了这些,还有什么其余线索没有?”

平舟忽被截断了话茬,也不恼,凑上前去,指着几份文书里的文字,“你看这里……”

书房的门“吱呀”一声被推开,楚云起只抬头看了一眼拎着食盒和一些物事进来的女子,随即又与平舟埋头于一桌文书、密信、地图里。

那女子默默拎着食盒到一边,把一应备好的架子、炭火之类取出,将食盒里的小盅放在架子上用文火温着,便退出去。

“是什么?”楚云起忽然出声问道。

“回公子,是姜茶。”

“哦?”楚云起挑眉,多看了那女子一眼,道一声:“嗯,很好,下去领赏吧。”他顿了顿,又道:“给君竹苑也送去一份。”

那女子似是一愣,下意识想抬眼去看楚云起,抬到一半又察觉不合礼数,赶紧埋头,没再多说,行礼后退了出去。

平舟看一眼姜茶,又看一眼,又看一眼,说话漫不经心。

楚云起瞥着他,放下笔,抱胸勾唇,“看上那姑娘了?”

平舟晃了一小会儿神才道:“这府上丫头们什么时候这么细心了,送来姜茶还用文火温着,我记得府里大小事情都是墨绿在打理,这可不像是她的作风,难不成……”平舟的视线从姜茶转移到楚云起身上,却被楚云起瞬间杀气腾腾的眼神逼得话锋一转,“难不成今日太阳从西边儿出来了,呵呵呵……”他挠头张望着外头,干巴巴的笑了一阵儿。

楚云起转开目光,眼神里崭露锋芒,“万俟世家既已冒头,此次顺水推舟,不杀则已,要除就要除干净。”

“万俟一支家族人数庞大,还有外嫁出去的女子,如何除得干净?”平舟也瞬间严肃下来,手握墨笔刷刷写下万俟世家家主及重要子嗣,最后一笔重重落在纸上,一点浑圆墨色透过薄薄纸张,渗透而下。

楚云起看着纸上几排名字,眸色渐深,他轻而慢的一张张揭起案上薄纸,直至那一点墨色消失,“光凭一个意图谋杀玉慎儿,破坏玉陆两家联姻的罪名,难以连根拔起背后的卫家,只一个玉伯牙,或说朝堂上那些执笔的,也扳不倒整个万俟世家,但襄王,还有他那个年纪轻轻的襄王妃……”他在纸上写下“姬娆”这个名字,又重重画了个圈,轻声道:“或许可以。”

平舟皱着眉头瞧着那两个字,脑海里浮现出两年前在一场宴会上远远瞧见的那个女子,娇小温婉,眉眼低低,唇角微翘,目光总是有意无意的盯住襄王,流露着小丫头般的崇拜和爱慕,那样一个柔柔弱弱需要保护的女子,如何能扳倒整个万俟世家?

平舟心中一团疑云,楚云起却不愿再多说,平舟见他拿起案上一封加密信封,自觉退到一边,择了先前几封文书研究去了。

楚云起再抬起头时,阴沉的天彻底黑了。他目光落在进来重新换一批新菜的婢女身上,闭了闭眼,起身向外。

“送到君竹苑。”

君竹苑挺大,楚云起绕了几间房都没找到玉幼清,倒是纳兰方觉在卧房里睡得四仰八叉,一碗姜汤似是喝了一半又吐了一半。他转了几圈,坐在满是热气腾腾佳肴的厅里发了半晌的呆,叫婢女将凉了的饭菜重新换过之后,又跑去竹子上坐了。

新换的一身黑衣隐在竹林里,无星无月的夜,照不出影子陪他,他乌发拂过脸颊,忽想起那时她的断发擦过他的脸颊,想起她扣在他头上的笠帽,想起她拉起蓑衣为他挡雨,他瞧不见她当时模样,但他觉得,她眉眼一定很温柔,像……像娘。

他又想起酣睡的纳兰方觉,忽然一个激灵,掠下青竹,直奔一个方向而去。

浴房的门半掩着,里头男女各三进,楚云起想也未想,冲进女房,眼角瞥见一地的脏衣裳,脚步不停,顺手拎起一旁挂着用来擦身的布巾,闯进温泉池。

没有预想的惊呼,没有慌张的动作,玉幼清安安静静的趴在温泉池里,一个侧脸温柔,几缕湿发粘在脸颊上,更添三分风情,她本是天成媚骨,哪怕一双眸子闭着,却更叫人想望那流转的光芒。

楚云起却没有这个功夫欣赏,玉幼清满身衣裳脏的脏,破的破,也便裸着泡在温泉里,好在是趴着,又有池子里氤氲的热气遮了,他一挥手扔出布巾将她盖住,才几步跨到她身边,一把捞起。

月儿不知何时偷偷露了一只眼,静悄悄的洒下清辉,他抱着她步伐匆匆,她裸露在外的肌肤上水滴刹那晶莹剔透,衬得她胜雪肌肤如凝脂一般,他急急忙忙间低头,仰着的脖颈一抹弧度纤细而精致,惹得他心底忽起喷薄燥热,仅仅那么一刹那,他踹开房门,将她稳稳放在床上,拉过锦被。

“平舟!”楚云起盯着玉幼清的脸,向身后伸出手,“扶息丸!”

一道劲风过,李平舟立在楚云起身侧,面色为难的看着楚云起。

楚云起久久未得扶息丸,回头逼视李平舟。

李平舟僵立原地,瞧也未瞧床上的玉幼清一眼,他毫不退让的与楚云起对视,话出口却有些底气不足,他说:“扶息丸一共三颗,是上人赠你用于关键时刻,天音将至,可助你淬炼筋骨、脱胎洗髓,要想练就功法,只有这一条路!”

“不过万分之一可能。”他语气轻飘,似毫无所谓。

“那生死人肉白骨呢?你要浪费在她身上?”李平舟退后一步,手紧紧捂在胸口。

楚云起微微皱起眉头,李平舟倏地垂下眼眸不敢看他,知道自己着急说错了话惹恼了他,却也倔着不肯将扶息丸给他。

楚云起伸手就去抢,李平舟不敢跟他夺,再想劝也不知该如何去劝,眼睁睁看着楚云起喂玉幼清吃下一粒,李平舟扭头就走。

“她必须活着。”

李平舟的脚顿在门槛上方。

但望只是,她,必须,活着。

他跨出门,皎月又藏起,万物无影。

楚云起喂玉幼清吃下一颗扶息丸,探着她鼻息微弱,捏住她鼻子就给她渡气,又将真气源源不断输送给她。

玉幼清做了一个梦,一个很长很长的梦。梦里,梨花雨落,她立在红漆的秋千架旁,看着秋千慢慢悠悠的晃啊晃,她就这么看着,任梨花落了满头……身后忽然来了一个人,拉着她坐在秋千上,秋千高高荡起,越荡越高、越荡越高,眼前忽起了一堵墙,她和他怎么也瞧不见围墙外的情境,她不想瞧了,拉了拉身侧他的手,他却还是用力的荡啊荡,拼命想要看清,秋千越荡越高,他似乎陷入疯狂,她害怕的放开他的手,却猛地被甩飞了出去。

梦里突如其来的失重感让她意识一清,却仍未完全醒来。全身被一股暖意包裹着,安抚着她从梦里的惊吓中缓过来,她不安的翻了个身,昏昏沉沉的再次睡去。

楚云起趴坐在玉幼清的床头,他伸长脖子看了眼又睡熟的玉幼清,无奈的看着被这丫头抱住的臂膀,这丫头一开始倒好,只是抓着他的手,谁知后来放开他的手之后就死死抱住他臂膀。

折腾了大半夜,楚云起也乏了。但他想起瞥到的她穿着的造型奇特但遮挡性又恰到好处的……衣服?不由自主的吞了口口水,还是没爬上床,在床边睡了。

楚云起刚合眼,外头忽然爆发出一阵响亮的哭声。

玉幼清被惊醒,迷迷糊糊抱着楚云起的手臂坐起来。

楚云起意识也混着,一时被玉幼清拉过去,正正撞了上去。

哭声戛然而止,哭声的来源眨巴着一双圆溜溜的眼睛,瞧着面前奇景。

楚云起傻傻的瞪着眼前高低起伏的“奇景”,挑眉,眯眼,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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