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天霜突然回首,望向身后那株栽在不远处的瓦罐中的幽幽玉竹,眼神兀自一暗,“你知道的,我这个人冤孽多,也得罪过清秋世家上头的掌权者,如今准许我苟活着,不过是给我一个比较善意的忠告。”
“陛下是何意?!”楚息枫一惊,全然不顾礼仪,撑起身子,满是不可置信地问。
棋盘上的棋子陡然一震,都移了位。
楚天霜淡漠地瞥了一眼他,用手掖住宽大衣袖,平静地站起身来,以身高优势压制住楚息枫的气焰,然后用一种不可质疑的语气命令,
“你,有什么资格来插手朕的私事?作为臣子,朕就是你的主子,而现在,楚息枫你逾矩了!”
大手一扫,桌面上的物什皆零落混乱。
棋盒落地的声音猛烈响亮,挟着清脆的玉质棋子一同粉碎的音响,玉石飞起的碎片划过楚息枫的脸颊,细密的血渗出,他却未有痛觉。
十几年来,楚息枫自问问心无愧。
尽心辅佐,努力学习,就是为有朝一日能够堂堂正正地站在宜国陛下身侧,不受他人诟病。
可事实上,击碎自己幻想美梦的人,就是他一直努力的方向——楚天霜是那个最残酷无情的人。
生而为帝,天性冷漠,最是无情。
可是,我有罪吗!
没有!
没有!
楚天霜!我没有罪!
楚息枫无声怒吼,迅速蠕动的嘴唇在表达自己的不平愤懑,他在嘶吼,可面前的女人丝毫不惧。
鲜血顺着男子白皙的脸滑落,滴入衣领中,不留痕迹,如同一朵朵绽放在彼岸的曼珠沙华,妖冶而又悲哀,裹住了隐藏在内心极深处的心痛。
“你觉得自己很伟大?”楚天霜冷凝着一张俏脸,神色不渝。
“臣不敢!”楚息枫渐渐平息下激动的心情,跪在地上,低着头。
“朕看你敢得很!”
对于从头上方传来的怒吼声,楚息枫努力扯了扯嘴角,牵起一抹勉强的笑意,在伤痕交错的脸上显得有些滑稽。
“陛下,臣逾矩了。臣自去领罚。”说完,起身,向楚天霜行了一礼便离开了棋室。
脸颊的刺痛却还是让楚息枫清晰感受到了心被撕裂的感觉,他面无表情双目无神,任由血色浸染了衣领。
或许,这一切生来就错了。
*
“梧儿。”元夫人柔柔弱弱地笑,小心地牵起元梧的手,扶着她跨过门槛,“辛苦你了。”
“娘,我只是伤了一只手,没有残疾。”元梧别扭地动了动身子,不好意思地说。
“好好好,是娘的不对。”
元夫人虽然是续弦,是后母,但她是真心疼爱三个孩子,不论是己出还是他出,她都一视同仁。
而元梧元桐的生母早早离世,所以对于这个继母,并没有寻常人家姑娘的排斥厌恶。
五口人,在一个屋檐下安安稳稳共同生活了十几年,其乐融融。比起族中各家都算舒服的。
“安肆那小子呢?”
元梧这是第二次见到元肆那小子不着家了。
往常她出远门回来,第一个见到的人一定是自家亲弟弟。
可现在,元肆已经再次忽视了自己,这让元梧心里难受得紧。元桐那丫头天天不落家就算了,如今元肆也要不管自己这个姐姐了。
一时间,元梧百感交集,心酸瞬间涌上心头。
“回来了?”女声温柔,一如记忆中那般,令人心安。
元梧抛去方才心中所有的不愉快,欢喜地扑向步念怀中。
“步念念念!我想你了!”
步念低头,目光如炬,死死盯着元梧的那一只伤手,“遇上七麓之人了?”
元梧身体一僵,神情顿时变得恹恹的,将头埋在步念胸口,声音闷闷的。
“嗯嗯!”
步念安抚似的揉了揉女子的头发,蛊惑道:“他们会遭罪的。睡一觉吧,睡一觉就好了。”
元梧只感觉身体一轻,眼皮子也逐渐沉重,没过多久,就昏昏沉沉地睡着了。
“带她回房去吧。”
步念唤来一早就在一旁等候的元梧房内的贴身侍女,然后顺手交给她一瓶丹药。
“一天三颗,一次一颗,早中晚个一次,吃两天。”
旋即出了门。
直到傍晚时分,步念才披星戴月的回来。
元梧没去问她做什么去了。
二人相视一眼,便各做各的去了。
元肆在暗中观察,看到两人的互动,肺都快气炸了。
凭什么!姐姐明明只受了点小伤,她还细心嘱咐侍女,给姐姐伤药!
惊觉自己在想些什么,元肆毫不犹豫地给了自己一个耳光。
“少爷!”平安赶忙拉住元肆的胳膊,又心疼又疑惑,“少爷你这是做什么傻事啊!夫人知道了,该心疼了。”
“那是我自己活该。回去吧。”
那天晚上,十八岁的元肆经历了第一次梦遗。
元肆不是没有见过女人,元夫人因为自己儿子操碎了心,物色了不少千金小姐,最后甚至还咬牙,找人介绍了一些清倌儿。
可元肆都不为所动,像是没有开窍一样。
眼见儿子快及冠了,连个通房丫鬟都不曾有过,元夫人害怕,儿子会不会是有龙阳之好。
将元肆身边排查了一次又一次后,终于发现,他真的没有看上家里哪个小厮。也就松口了,不再强求,心态也变得甚好。
连带着也不催促膝下两个女儿的婚事,有时,元初急了,也会苦口婆心去劝慰一番。
元族长一家都佛系了。
这个消息不胫而走,元氏各个未婚却又不想过早成家的公子小姐都羡慕不已。
第二天早上,侍女来整理元肆房间时发现房间紧闭,元肆小少爷也不开门,慌忙去报告元夫人。
元夫人呢,就慌忙到自己宝贝儿子的房门前,期期艾艾地一声一声唤着元肆的乳名。
不过一炷香时间,房间里就传出了闷闷的答应声。
“娘——”声音很是委屈,带着不易察觉的茫然无措。
“茗茗?快开门啊,娘好担心。”
自从元肆十岁以后,这种关门赌气或闭门不出的事就再也没发生过了,今天事发突然,元夫人也慌了神,全然不知道缘由。
“娘,让其他人都下去吧。”元肆微弱的声音再次响起。
“好好,运童,你们先下去。”元夫人擦擦眼泪,吩咐侍女。
“都走了?”
“走了走了,儿啊,你开门吧,娘担心!”元夫人拍了拍房门。
只听一声“咔哒”,门便缓缓打开了,元夫人进门,就闻到了一股……只有成年之人才会懂的味道。
元夫人瞬间了然,可怕的是还露出了欣慰释然的笑容。
比较宽大的床上,锦被拱起一块,分外突兀显眼,而元肆正躲在其中。
“儿啊,娘知道了。说说吧,是看上哪家姑娘了?”元夫人合上门,淡定地走到床边,摸着床沿坐下。
“娘……”声音颤抖,带着哭腔。
“哟!还害羞了哦?怕甚,跟娘说说,哪家的姑娘,娘好去给肆儿提亲是不是?”
在被窝里的元肆把头摇得跟个拨浪鼓似的,“不,她不会同意的。娘,算了算了。”
“没试过怎么知道呢?”元夫人信心百倍,自家儿子还是很优秀的,长着一张俊秀的脸,哪个小丫头会不喜欢。
除非……
那是个花丛老手。
“不可能的不可能的!”抽噎声渐大。
“为什么?那人是谁?”元夫人眉头微蹙,疑虑愈深。
“那人,那人……”
“何人?”
“是,是步念。娘,可以吗?”哭声戛然而止,发抖的断断续续的声音也透着几分期冀。
元夫人听后许久没有出声。
“娘?”
“儿啊,还是换一个吧。这个为娘搞不定。”元夫人抿唇,眉头也舒展了,“毕竟是你长姐……”
元肆忽然从被窝中窜起来,脸色苍白地点了点头,“我知道了娘。”
处在芸生阁中的步念尚且不知晓这件事,不过就算知道了,也是没有办法解决的。
因为,她也不懂爱,到底是什么。
即使已经找回情绪,可步念依旧无法弄明白很多事情。
比如,祝海为何要魂禁她。
比如,母妃不爱父皇,为何还要为他生育孩子。
比如,母妃并不是不爱自己,为何要那般姿势对她。
她皆不懂,索性不作理会。
*
“平安。”
“少爷?”
“你有喜欢的姑娘吗?”
“咳咳!少爷,我与蝶衣姑娘快成亲了。”小厮肤色稍黑,却难掩脸上羞涩的红晕。
“你知道如何对待喜欢的姑娘吗?”
“对她好,对她特别好。不不,还应该保护好她。”
“如果,护不住呢?”
“拼死一搏。”小厮毅然。
平安与蝶衣青梅竹马,两小无猜,情谊甚笃。
“那就拼死一搏。”声音淡淡的,带着少年人的青涩和成年人的沙哑。
风过无痕,卷起墨发,遮住了深沉的目光。
“若是,姑娘不稀罕呢?”
“我稀罕就成,谁让我喜欢她呢?”
“嗤——可真是个傻子。”
“少爷你嫌弃平安?一定是少爷看上哪家姑娘了吧?我这就去告诉夫人!”
“不用了,那姑娘不稀罕我。”
“少爷其实很优秀的!”
“我知道。回去吧,风吹得人怪冷的。”
只是姑娘不喜欢而已,我喜欢就够了。
*
〖今生来世或许无法陪你,但是余生还是想牵你的手,从天光乍破走到暮雪白头。〗
——元肆。
*
〖努力去追寻陛下的脚步,所说的少年有慕艾,只有苦涩难耐。不能与陛下并肩而立,是臣此生最大的遗憾。〗
——楚息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