步念负手而立于码头,眼眸中不泛波澜,像雕像一般立在此地已有将近一个下午了,来往搬迁的工人从一开始的怪异逐渐转变成了习惯。
甚至可以做到对一个大活人熟视无睹了。
夕阳艳红的余晖落在男子身上,拉出一道长长的身影。
而正慌忙寻找步念的邢华才姗姗来迟地出现在步念身后,气喘吁吁地撑着膝盖,弓着腰身。
“我找了你一个下午……”
“停!”步念转过身来打断了他的话,直视邢华的眸子,一开口就是满满的嘲讽冷意,“你真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吗?别这样傻乎乎的,演给谁看?”
邢华喘息的动作顿住,脸色讶异地抬起头,“我哪里露馅了吗?是汗珠太少了,还是演技不够炉火纯青?”
没错,他的确没有去找步念,正如对方所说,他甚至还骗了她。
鱼城就这么大,而他作为一个在此生活了至少两年的人,不可能绕不过这一座城去寻一个人。
他,邢华,就是纯粹地不想搭理这个蠢货,浪费时间浪费精力!
“这就是清秋世家的礼?”步念怒极反笑,挑眉勾起一抹嘲意。
邢华脸色不觉阴沉了下来,恰同滴墨。
“我劝你注意言辞!”掩于袖下的手渐成拳。
“那这句话我同样送给你,邢公子。”冷冰冰的话,没有了丝毫人气儿。
话到邢华耳中,尤为刺耳,不过多了几分平日里难以察觉的落寞和苦涩。
男子玉竹长身,傲然挺立,黄昏的血红缓缓从他肩头褪去,空留一袭白裳,格外苍凉。
“……对不起,是我的错。”
邢华沉默片刻,深吸一口气,态度一百八十度转弯,曲身向步念道歉。
或许是因为发现了她语气中的寞然,或许是不想有人诋毁清秋世家的名声,也或许是因为需要审时度势……
步念不知道对方为什么转变这么大,但也不需要知道,她需要的只是一个听话的绣花枕头罢了。
好比,曾经的自己。
“哼哼,知道就好。”步念装模作样地哼哼唧唧了两声,然后一脸大度地说,“好了,原谅你了,小屁孩嘛,都应该得到理解的。”
邢华努努嘴,勉强扯出一抹微笑,面色难看地附和似的点点头。
此事就此揭过,邢华也确实觉得他做到了极致。可步念明白,清秋世家终究不是她的归处,就像她同祝海终究不能冰释。
那是一道沟壑,难以跨越的距离。
邢华掐的点很准,正巧赶上了最后一趟船,于是就拉着步念买了船票。
杀生门在鱼城……水域范围内的小岛上。
超过了步念的部署范畴。
步念知道了这件事,深受打击,一路都闷闷不乐。
“怎么了?”
春寒料峭,更别说是在水上行,湿气重,步念只身一人坐在甲板上,着一身细蚕丝锦袍,双手抱膝,将头埋进双膝中。
特别是双足赤裸,未裹丝线。
邢华是怎么看,怎么觉着冻人。
“很难过。”计划失策了。
邢华抿了抿唇,也学着步念一样,撑着胳膊坐下,一腿微弓,稍稍后倾,身体与甲板形成四十五度夹角才止住,用胳膊肘作支撑点。
“为什么?”
“……”
“不想说吗?”
“十几岁的小屁孩知道什么?星辰那家伙是怎么教你的?”
邢华眉头一拧,“你想说什么。”
“我怨过他,但不恨他。如果是我的话,我也会这么做。”步念没头没脑的来了一句。
邢华:“你怎么认识师……星辰的?”
“我死之后。”
轻飘飘的一句话,如同一颗巨石,猛地砸进邢华的心中,激起千层浪。
“你……”是人是鬼?
邢华的胳膊堪堪一滑,致使他直直载躺下去,疼痛却没有阻止他绷紧神经。
“你不用害怕,也不用惊讶,我是活人。”步念用闷闷的声音回答。
虽然她没有抬头,但依旧能感受到对方情绪上的变化,一刹那的恐惧与防备。
更何况,那一道重物落地的响声。
人对未知的东西充满好奇,也不乏惊惧。
“锢魂六年,寂寞空庭,宜修养生息。后拜师入门,一年学成,以两年试水。说来不过三四年时间,可依旧是毫无价值的划水。除了还记得自己的目标,也没做什么值得鼓舞士气的事。”
声音淡凉,携带着夜晚的湿气,激得人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薄薄的一层云,覆盖住月华,余下稍显苍白的一片,周围是黑沉的夜,在不停侵蚀。
水面乌色,看不清底下的汹涌澎湃,也不泛波澜不起银辉,没有人们常说的美,不应该陶醉。
甲板上冰凉,结成的一层霜冒着白色雾气。
邢华小心翼翼地坐直身子,屁股一点一点朝步念远处挪,眼睛不苟地盯着她,额角青筋虬起,汗珠顺着脸颊流向脖颈,白洁的喉头不安分地动了动。
“你害怕了。”
声音惊起,邢华脸色一僵,“没,没有。”
“星辰不管鬼神之事?”
“不,不理会。”
步念眉眼舒展,也缓缓站起来,拍拍纹丝未褶的衣衫,一脸羡慕。
“真好,真好。也难怪。”
在邢华如释重负之时,步念那双手将要推开木门时,清浅的笑传来。
“清秋世家的人?”
皎皎明月不知何时露出真容,晕开淡白的光。
红衣被风吹得猎猎作响,及腰的帷幔遮住了佳人的笑颜,白皙的纤纤玉手叠放在小腹上,雪色的玉足上圈着银色的铃铛,随着主人的动作发出脆响。
“安。”
女子落到甲板上,微微福身。
见二人无动于衷,风声渐渐的变大了,鼓动得步念的衣袂飘飘,距离女子更近的邢华则发丝翻飞,配上那一袭白衣,形同怨灵。
步念侧身,琥珀色的眸子眨了眨。
“青驹姑娘,这般大礼,我二人恐受不起。”
“如何,受不得?”
女子抬腕,露出雪白的手臂,掌心向上,显现出一朵金色的花,其中一瓣花瓣已然被染上了红色。
“青驹姑娘,她是我的故友,这次回来就是带她来取个物件。”邢华吞咽了口唾沫,强装镇定。
“哦?”女子放下手腕,用衣袖遮挡,“取什么物件,我帮你问问?”
话是疑问句,但其中的坚决却不容许人抗拒。
“青驹姑娘,晚生好奇,您这等灵体为何甘做这小门小派的看门狗?”步念此时已转过全身,与女子正面对上。
邢华面色‘唰’一下就全白了。
“元肆!你!”
青驹乃是杀生门中二长老的第一随侍,脾气火爆,爱穿红衣。
这三个月内,二长老柴小七闭关。二长老最擅长结界画阵,一向负责山门的镇守。
如今闭关,这般重任自然是交给了青驹。
青驹习惯待在柴小七身后,此时站出来负责大事,爱嚼舌根的那些人就喜欢在背地里嘲笑她从哈巴狗变为了看门狗。
而青驹最见不得旁人说她是看门狗。
原因其一,是因为柴小七曾在这位置上待过。
其二,才是为了她自己。
可现下,邢华听见了什么?他听见元肆骂青驹是看!门!狗!
元肆,我还年轻!不想陪你作死!
“别慌,稳着呢。”步念嫌弃地挥了挥手,秀气地打了个哈欠。
邢华反观青驹,确实没见这位姑奶奶发火,一时间瞠目结舌。
“你不也当过傀儡吗?”青驹眉眼弯弯,“有什么资格说我?”
“起码我政绩卓越,以一人之力灭一国。”步念不甘示弱地反驳。
“是啊是啊,最后重伤而归,留下两个残疾隐患。”青驹没好气地接道,“后来覆没,他二人尚好,随了新主得了荣华富贵,你则陨落,名号为世人所叹。”
步念眼神黯淡几分,心不在焉地掰着指头。
“我哪像你啊,早早脱身却被人作了指使。说实在的,我还真不知,妖还有魂魄可留于人世?”
“这不是吃了转生丹吗。”
步念咧开嘴笑道:“你可能不知,转生丹是世间最毒的药。妖死后化为灵,回归世界本源,转生丹给了你一个媒介得以凝实魂体。”
邢华刚从打击中恢复过来,无意识地接了下句:“不过给了媒介,地府却不会承认,也不会给予机会使其中转世投胎。服下转生丹,灵魂离体,飘荡于人世,只有碰见适合夺舍的目标才可〔转生〕。”
“当然,如果找不到,魂体就只能继续游荡,直到消散,也不能停下不能挽回。”步念眯了眯眼睛,努力把眼泪憋回去。
“对啊,所以,假使不是绝境需要逢生,一般不允许使用转生丹,毕竟是禁药。这是清秋世家入门须知。”
邢华惊觉说了太多,欲哭无泪。
“我去!青驹姐姐你就当我梦游还没睡醒呢!别在意哈,哈哈……”
青驹不敢置信地摘下帷帽,身体摇摇欲坠,快步走到步念身前,揪住她的衣袖。
“这不是真的!对不对?”
步念拂开青驹的手,看她骨节发白,显然很用力,也很恐惧。
“她不是针对你。那颗药本来该给我吃的,只不过后来还没用上,你就出事了,她自然慌了,将东西给你了。况且她不知道你有一枚。”步念非常平静地诉说,甚至还笑了起来。
“那……”
“后来你占了那只半妖的濒死之身,遇见了张扬,后入了宫,碰见了尚且幼小的我,为了我你耗尽妖力,她不知你在此之前又服了一枚丹药。再说,毕竟这药对妖的作用力不大,她可能觉得你因我而死。”第二次。
青驹愣愣地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她,她,不,不是——”
“她是!”步念笑容渐渐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满脸冰冷。
“萱姨,我母亲想杀了我。”不是第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