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抱歉,突兀叨扰到您了,可是我们坊主非常非常希望您能够上去和他谈一谈。请您体谅奴的难处,奴只是个传话的。”男子的声调平静得没有起伏,虽然用词用语很恭敬,但声音中没有一丝一毫的透露出作为人下人的卑微感,自信且抬头挺胸。
其他想要寻找自己称心如意的首饰的人,纷纷往这边看来,热闹的地方总会有人关注。
“缘,”一位少女牵着一位老妇人走过来,那位老夫人脸上都是褶子,沧桑年迈,是岁月留下的艺术品,“有缘之人。老身这一辈子都没有缘分上去过。不过其他人也是如此,上去与坊主一叙的人一只手都能数的过来,这是你的运气啊,孩子。上去吧,好事。”老妇人略带羡慕的说。
周围的其他人眼中也射出羡慕的光芒,有的人恨不得将那人换成自己,上楼与坊主一叙,秉烛夜游而谈天文聊地理。
“姑娘,请。”
众人讶异,男子所请之人明明是个男娃,男子却叫他为姑娘。
德禄坊里面并不缺男子来寻一自己需要的东西,可鲜少有女子扮为男装,来寻找自己想要的东西。
这叫什么?
脱裤子放屁——多此一举!
“你们坊主让我上楼我就上楼,岂不是很没面子?我!就!不!上!去!”冰碴子一样的语言,如腊月寒冬飘下的雪花,锋利的有些伤人。
“姑娘,您……师父……”男子有些为难,主子吩咐他不能动手但是却要请这位姑娘上楼。
可若是不动手,这位姑娘就不会上楼。可若是要动手,就违背了主子的话。
众人也觉得这位姑娘有些稀奇,这么一个大好的机会,人人都想争取,偏偏她一人特立独行,不仅不要这个机缘,还要和德禄坊的人对着干。
更让众人好奇的是,夙坊主怎么会请一个如此跋扈嚣张的女子上楼,他身边的贴身侍卫湖柏竟然如此低声下气连动手运用武力都不敢。
湖柏隐忍的握了握拳头,下定决心,刚准备要冒着被主人狠狠惩罚的风险出手,这位像大爷一样的人物却开了金口。
“你也别想着动手,你打不过我。你既然知道我师父是谁,你也知道我下来的理由。不管我师父与你主子有什么关系,那也是他们的关系,跟我没有任何有关系。”步念伸手往脸上一抹,擦掉了那张本不属于她自己的脸,又换上另一张面孔。
脸型不是当下流行的脸型,没有尖下巴也没有大红唇,整张脸干干净净的,未施粉黛。天庭饱满白皙,眉毛浓淡适宜,睫毛长而卷曲,如同一把精致小扇。
眼睛大而明亮,璀璨的如同星空夜幕,盛满了整个银河。
鼻梁高挺,小巧玲珑。嘴唇略起微笑,微微上勾,粉嫩饱满。
黑色的长发高高束起,扎成一束马尾,摇摇晃晃的掉到脑后,额前脸旁散着几缕碎发。
好一个倾国倾城的佳人。
“姑娘真是漂亮,何必把脸遮起来呢?”鞋子与楼梯接触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男子踏着清脆响亮的步伐一步一步走到楼梯正中间的地方,居高临下望着步念。
眼神中有着好奇和打量。
“吾事,何干?天地之大,何必拘泥于竹西处?汝心所向,岂非是花谢花落之地?”步念也上上下下将男子打量了一遍,戏谑地抬头仰望站在楼梯上的男人,“即便一年四季摇着扇子也扇不走你身上的晦气,真是吃力不讨好。”
“姑娘……”
“大胆!你竟敢……”
两人同时开口,一个惊讶,一个愤懑。
步念好整以暇地望着主仆二人,眼中讥笑之意不言而喻。
众人又是一惊,完全不知道事情的发展方向是如何的。
平日里高高在上,让众人仰望的夙坊主,现在却要向一个不知名的小人物低声下气,仰他人鼻息。
一时间,众人心中百感交集,对步念又是敬又是怕,根本不知道该如何奉承照顾这尊大神。
“竹西……他说,你这双眼睛很毒辣,不假。想请动你,很难,也不假。”夙礼不好意思地说,眼中带着歉意,“是我小瞧阁下了,本应该是我亲自下来请阁下上来,但是出于对阁下半信半疑的态度,我派了我的贴身侍卫下来。可没想到事实是我想错了。”苦笑连连。
以“我”自称,而不是用“本坊主”自称,充分体现了他的抱歉和对步念的尊敬——他放下了身段和骄傲。
围观的众人心中百感交集。
刚刚的他们还劝步念应该感恩戴德的上去,这是夙坊主赐予她的荣幸,而夙坊主如今对待她的态度,却显得竟然还是他们眼拙不识泰山不认真龙。
步念看到天平好的趋势往她这边倾斜,摇了摇头,以极其自嘲的口吻说道:“身份,地位,权力,可真是个好东西。曾经我全部拥有,如今我全部丢失。大概是对我的一种惩罚吧?”
眼神空洞,神情无助,与街道小巷里那只骨瘦如柴的小奶猫一样,仿若被人丢弃,其他人也置之不理的毫无希望的模样。
夙礼从没见过一个人能绝望到如此程度,或许是他眼界太狭窄,更或许是他见过的人不够多。可步念这般模样,可真叫闻者伤心,见者落泪。
“她心里是撕裂了多大一条口子,补都补不回来,才会绝望到这种程度。”夙礼有些痛心的想到。
“我可以帮你,但我有个小小的要求。”步念微笑着,毫无影响的模样将夙礼从沉思中拉了出来。
他甚至有些不敢相信,眼前这个女人是刚刚黯然神伤到绝望的人,明明还是一幅仿佛马上就要死掉的样子,可现在却马上恢复过来,好像没有丝毫影响到她的情绪。
她是个怪物……吗?
步念随意的瞥了一眼他,好像知道他心里在想些什么,“上去吧,有事总不能在这儿谈。生意照做,不会耽误你赚钱的时间。”声音仔细听有些沙哑无力,但那几乎让人听不出来。
在一干人诡异的注视下,两人上楼‘洽谈’去了。
静室。
烟雾缭绕,清幽静谧。
香炉里冒起冉冉升起的白烟,茶炉上放着茶壶,其中已经注满了清水,正在“咕咚咕咚”的烧着,也从细细的壶嘴中冒出了细密的白雾。
木质墙壁上只悬挂着一幅画。
是一张美人伴虎图,女子只露出侧面,纤细白嫩的手臂露出一小节,像是一段白生生的莲藕,纤长的手指温柔地抚在老虎的背部脊椎处。
女子的脸部有些模糊,若隐若现,让人看不真切,如这一室中白雾缭绕,让人置身于云端,飘飘然得好似欲要乘风归去一般。
女子着一姜黄儒衫长裙,现出一只穿姜黄短靴的脚,全身上下与那只老虎体色相似,让人脑海中不自觉浮现三个字:野丫头。
长发披散下来,垂至腰间。
青丝倾泻而下,更像那三千愁丝惹人厌烦。而女子却天真无邪地笑着,看向老虎的神情不像在看一只畜生,更像是在看自己的家人,温情,温馨,温暖。
使人羡慕得想要成为那只老虎。
“虎?”步念非常感兴趣地围着那幅画转来转去,仿佛要将那画盯出个洞来。
“没错。”夙礼摇扇的手紧紧合拢,死死地握住了扇柄,眼神黯然,没有光彩。头耷拉着,像极了一只被主人抛弃的宠物。
“竹西山上的?”步摩挲自己的下巴,突然好奇的扭过头来,开玩笑似的说,“成精了?”
夙礼无力的垂着脑袋,没有应答,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无法自拔。
“人都死了,何必在意。”
步念这一席话却正好激怒了他,夙礼有些控制不住情绪,眼睛发红,鼻头发酸的怒吼道:“你懂什么!”
步念慢慢的走着,一直走到他的面前,用清澈透亮的眼睛看着他,一直盯着,直到盯到夙礼有些心虚。
“我懂什么?我什么都不懂,但是师父偏偏将我推荐给你来协助你,这是为什么呢?”
“我怎么知道!”
步念轻笑一声,透着几分愉悦。
她突然有些想戏弄他了。
“因为我是个死人啊。”
毫无波动的腔调,有些发冷、发硬的语气,让人觉得汗毛倒立,毛骨悚然。
瞬间感觉,她现在就是一个死人,但她现在正好站在他的面前,直勾勾地盯着他的眼睛。
夙礼瞳孔一缩,惊悚地向后退了一步
“哈哈,我是死过一次了。”突如其来的大笑,使得夙礼霎时愣住了。
“我叫步念,步步为营的‘步’,念念不忘的‘念’。”
步,通不,不用,无需。
念,念想,挂念。
步念,不用念想,无需挂念。
这是清贵妃想要对步念表达的话,所以她从小对母爱就没有念想过,成年之后,她更是没有挂念过世人所谓的母亲的温暖的怀抱。
——清贵妃从来就没有抱过她。
清贵妃只当过她的老师,教习过她,告诉过她这深宫之中保命的手段,也给她建议过后宫嫔妃之间暗杀的龌龊手段。
清贵妃教过她如何杀人于无形,教过她如何在他人茶水中下药而悄然无声,也教过她如何用一根丝线勒死一个人。
无论她教的有多么用心,可她从来没有给过步念一个身为母亲对孩子的关爱和宠溺。
步念知道,清贵妃恨不得她去死。
可她是她最优秀的艺术品,她花了半辈子的功夫精心雕琢的心血,她舍不得就这样抛弃。
她还有利用价值。
步步为营……
哈哈……
念念不忘?
愚蠢!
步念的脸色一瞬间变的狰狞可怖,宛如一个从地狱里爬上来的一只恶鬼,找人索命来了。
也仅仅只有那一瞬间,她便恢复如常,就像她根本没有刚刚的那一瞬间失控。
“我死了也好,反正没人念想,他们都想我死,所以我活着干什么呢?顺应天命,死了才好,早点超生早点解脱。”
死亡对于如今的步念来说是解脱,她曾经没想过要死。
所谓生活所迫,命运所压,不过最后她亲自将锋利的刀插进自己的胸膛。
直至鲜血染满了整个胸口,无论她倒下之后还是倒下之前,都是笑着的。
起码不用再活着遭人诟病。
虽然,后人在史册上也会看到她窝囊的一生并窝囊的死去。
但是,她不用活着受累。
她被仇恨折磨的好疲惫。
“不过,这个女人可还没死。只不过肉体损坏魂魄没有办法继续在那一副千疮百孔的破败躯体里生存,毕竟她阳寿未尽,且是三世善人,命不该绝于现今。所以……”
步念故意停下了将要说的话,又一次有意逗弄一下夙礼那颗脆弱的心。
“所以?什么?”夙礼那颗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屏息凝神,瞪大了一双眼睛,眼球充满血丝,眸底深处可以看见浓重的思愁,眼底青黑,嘴唇微微颤抖。
他,害怕听到一个自己已经猜测到了的答案,他,害怕自己会抑制不住心中那头凶猛野蛮的困兽。
看着夙礼极度恐惧的样子,步念收起了逗弄的心思,正经起来,很严肃的说:
“所以,她是被人陷害了。”
“一群小人为之。他们囚禁了她的灵魂,将其镇压在玄冰之下,经受千年寒冰镇魂之苦,那种感觉生不如死,仿佛撕裂灵魂,让人不得超生,沉沦在绝望的深渊。他们想让她在恐惧中——神魂俱灭,烟消云散。”
夙礼终于控制不住自己,捏紧了拳头往墙上砸去,“轰”一声巨响,墙体被砸得粉碎。
哟,竟然碰到了传说中的豆腐渣工程哎!
步念挑了挑眉,面色不显。
“画这幅画的人同这画上的人,有灵。女子的脸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模糊的?”
“三个月之前。”夙礼无力瘫倒在地,如同用尽全身气力说出了这句话,他像极了一个失去灵魂的娃娃。
哎?三个月之前啊?
果然如此,竹西你个老狐狸!坏透了呢!
步念眼神幽深,表情变得有些危险,一副风雨欲来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