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他所知，今年是灾荒年。夏天大旱，冬天大学，百姓颗粒无收，一年到头都是白忙活了一场。而北方的奉天，一座与漠北相接的小城，是遭受损失最严重的地方，饿死的百姓不计其数。官府拨粮拨款，从上京到奉天，途经众多官员之手，一轮一轮的发下来，到百姓手里的只有稀粥与碎银子。
奉天至天水、函谷关一带，传闻甚至已经到了食人肉的地步。幸亏当地官方及时处理，把难民集中在奉天边上的小村子里来收留，算是了结了此事。雪很大，连传令的探子也是近日才到，消息还没有传播出来，澜姝一个公主怎么会知晓？
魏飞轩低头不语，听得唐棣继续道：“公主能不能配合魏公子一下，演一出苦肉计。装作是他们苦苦寻求的真神来解救他们，余下的事情，我自然会解决。”唐棣这一声唤的是公主，那就意味着这是她一个大夏公主义不容辞的责任，也是必须承担的责任。
她秀眉一挑，直接道：“好，除非你答应我一件事事。”
魏飞轩一听有希望，连忙问道：“什么事？”
“我要看那里面的人。”
“哪里面？”
“若卢狱里的。”
魏飞轩和唐棣对视一眼，唐棣转头，眼睛不敢直视她亮如星辰的眸子，微微笑了笑，道：“公主说笑了，刑部的牢房都在这，哪里有什么若卢狱？若卢狱宫里才有，不再刑部。”
澜姝随意一笑，对于唐棣的答案并没有显得很惊讶，“每次说谎都会加这么一句话，可是我这次没有说笑，我知道，有这个地方。你们若是不肯，那我也会自己想办法进去。”
唐棣紧紧抿唇，眼底划过连自己都没有注意到的黯然。
好吧，他妥协，他每回看见这个小姑娘噘起小嘴，脸上流露着骄傲与自信的时候，他总是狠不下心里。
因为这个小姑娘像一轮朝气蓬勃的晨阳，总是能最轻易的温暖他。
唐棣问道：“为什么要去看那个人？他是重犯，我怕他对你不利，还是不要去的好。”
他尽量控制自己愤怒的情绪，平静的说出这番话。这不是借口，是毋庸置疑的事实。狱卒进去送饭被伤的例子也不是一件两件了，如此危险的一个囚犯，让她进去，自己是怎么也放心不下的。
小姑娘扬起头，“那又怎样，我不介意，我只想看看，看看是或不是。”
“是不是什么？”唐棣极力掩饰着自己今天的不对劲，就像，就像有个很大工程正在运作，可是突然出现了纰漏一样。
澜姝眯起眼睛，她也只是凭着感觉来说，连自己都不知道有几分真假。若是他们两人执意不肯，那自己还真是没有办法的。
眼下唐棣的不安就更加印证了自己的想法，刑部若卢狱里面有个很危险的人物，而这个人物不是一般的重要。
“没什么，反正你会保护我的，”
唐棣转身走了进去，这是无奈的默许，又有点欣喜。在战场上，只能把后背留给最亲近的人。澜姝相信他，相信唐棣会站在自己的身后，所以，唐棣觉得很开心。因为澜姝把他当做最亲近的人。
相比之下，魏飞轩难得的正经起来，“如果你真要进去的话，首先得注意不能离他太近，瞧上几眼就得出来。他，他可能会非常的恨你，你也要有个准备什么的，毕竟……”
毕竟没有哪个男人会对仇家留情，也没有哪个男人能看着自己未过门的妻子和别人腻歪的。当然，他没敢把后面的话说出来，腹议只能是腹议，除非他不要命。
澜姝应允。
按着魏飞轩的演练，无非就是他和唐棣对探子施刑，然后澜姝进来解救探子，然后开始套话。虽然这种方法在澜姝看来是真的幼稚，可效果却出奇的好。
这充分的说明了，漠北人文化水平与大夏人相比差得简直不是一两个等次。至少，大夏人不会对这样蹩脚的演技所蒙骗。
那探子因为被挑了脚筋，澜姝刚解开了他手腕上的铁链，那人一下子就扑在地上。
尽管这样，他还是神情极为严肃，好像在做什么很重要的事情一样，对澜姝叩首，“叩见大人，愿大人一切安康。”
澜姝在他跟前站定，居高冷冷地看着他，浑身透露着王者的气息，清傲而威严，“嗯，其他人呢？”
“启禀大人，其他人随公子近日启程回漠北，大人要同属下一同去函谷关与其他大人们汇合。”那人毕恭毕敬的答道，好像一点也不在意自己身上的伤口，以及唇齿间不断涌出的血水。
澜姝敛眉，微微惊讶道：“我的同伴们不等我了吗？还是说，漠北已经放弃我了吗？那你还在这里干嘛？”
魏飞轩也不知道给这人下了什么迷药，那人神智不清，一时听得澜姝口气里低沉，连连叩头请求饶恕。
于他而言，真神发怒是一件很恐怖的事情，“大人息怒，其他大人们会提前在函谷关等您，漠北是不会放弃您的。属下领命，去您屋子里寻找一块令牌，谁知道被人偷袭，醒来就被大人所救。”
令牌？什么令牌？在门口偷听的魏飞轩楞楞神，细细回忆起来，长歌身上没什么令牌，倒是系在内衣上有块木头？
待澜姝问出同样的问题，那人继续低声喃喃说道：“是长歌令，南方居送给您的那块花梨木。公子差属下来寻，属下没寻到，反被狡猾的大夏人，您回来拯救我，是漠北的真神，所以一直护着我。”
澜姝神情漠然，缓缓开口，子字掷地有声，：“你在胡说！你心底对真神的欺瞒，我将会通数降临在你的故土之上，诅咒永生不得解除！”
她也只是想试探试探这人所言的真假，他口中的大人指的怕是那屋子的主人——上京小霸王孟长歌了。既然这人说孟长歌已经被他主子救走了，那他主子为什么派他孤身一人过来寻什么令牌呢？常年生活在深宫里，她什么都不会，独独挑字的习惯愈发厉害。
那人闻言，头低的更加厉害，整个人都在瑟瑟发抖，隐隐带着哭腔祈求道：“伟大的真神大人，请您大人息怒！属下的确有所欺瞒，属下的确不是王爷府的人，而是而是宫里的人。大人恕罪，莫要要困苦重临漠北……”
“宫里？哪个宫？哪个人？”
“云川皇宫，锦华宫里的贵妃娘娘，是她，她派属下混进公子的队伍里。来到大夏，她觊觎真神大人的令牌，还……”
突然，心口剧烈的疼痛席卷全身，他缓缓的瘫软在地上，临死前一双眼睛那样渴求的看着澜姝，大人，救我！
澜姝没有动，她连眼睛都没有眨一下。
人抽搐了两下，再无动静。
魏飞轩见状急忙走进来，探了他的鼻息，委实死了。
他很是懊恼，早知道就直接灌迷药再请公主演出戏了，哪里犯得着对他用极刑。不过，也好，起码他现在知道了。长歌已经安全了，看这探子对澜姝的恭敬，长歌应该也是此般吧。长歌，你等着，我马上就来函谷关找你。
澜姝皱起好看的眉头，这不是她第一次看见死人了，依旧有些反胃，“开门吧。”声音把魏飞轩的思绪拉回现实。
魏飞轩点点头，眉宇间有掩盖不住的欣喜。
他走到刑房最东面的一堵墙，转动桌上的烛台，墙壁裂开，传闻中的若卢狱就出现在众人眼前。一行人走了进去，这才发现牢里还有一扇玄铁大门，单凭蛮力是绝对打不开的，这玄铁门后还有一道厚重的木头。可见这人怕是武功高强，朝廷里头才费这么大的力气来困住他。
这不仅是个囚牢，更是一处被世界遗忘和唾弃的隅地。
一行人慢慢走下阶梯，这牢房南边就是澜姝进来时看见的墙壁，往外面凸出半寸。里面的石壁上燃着两盏油灯，烛光闪烁，四周是一片黑暗看得人心里直发毛。越往下地面越湿润，至于牢底已经聚成了水，阴暗的虚无之中泛着糜烂的霉味。小葵不懂为什么自家公主要来这里，不过公主是有自己打算的，她除了跟着还有什么别的办法呢？
玄铁大门缓缓被推开，魏飞轩咽了咽口水，心想自己反悔还来不来得及。刚一转身，澜姝就张开手拦在他跟前，恶狠狠道：“快点，男子汉大丈夫，开门。”
“不不是，我觉得吧，我不当大丈夫也也也没什么……”他掏钥匙的手有些抖，他来之前只是告诉自家老头子要审漠北探子，可是没说还要进若卢狱。他自然知道这里面关的是什么人，所以这些天也不敢表现得过于感兴趣。
谁都不知道皇上下一步打算是什么，灾难可能一个不小心就落在在了自己头上。他虽然平日里怎么看怎么不着调，身上的责任一分也不少。
澜姝一把夺过他手里的钥匙，插进锁孔里慢慢转动。“咔擦”一声响起，门锁开了，她的心湖好似丢了一块小石头那般，起了波澜。
魏飞轩和小葵站在门口不再往前，唐棣跟在澜姝身后前行。涉水走到木门前，澜姝的心底说不紧张那是假话。她神情依旧，故作镇定的看着里面的人，实际上灯光黑暗，她也只能看清那是一团黑影。分不清男女，看不见容貌。
她轻轻的开口问道：“你是谁？”
除了自己微微急促的呼吸声，四下寂静，没有人回答她的问题，他是谁？那个人好似睡着了，半靠着墙壁一动不动。澜姝眨了眨眼，觉得有些委屈，内心的激动澎湃不减半分，她又问道：“你叫什么？家住何方？屋里可还有其他人？”
黑影身影动了动，依旧坐在那里，没有不说话。
唐棣后背紧绷着，做好了随时准备出手的打算，他掌心里、后背上皆有冷汗沁出。
好半天，那人暗哑着嗓子问道：“你又是谁？”
澜姝纠结了一会，她不想贸然的告诉对方自己的身份，尽管很多时候这个身份是骄傲是尊贵，可有的时候它也是催命符。
她弯起嘴角，想象着自己这个时候肯定和话本里的仙女一样，心里这样想，于是她嘴里就说了出来，“我是可以实现你愿望的仙女。”
那人没说话，四周再度陷入诡异的安静。澜姝上前几步，手抚上粗栏杆，重复道：“我真是可以实现你愿望的仙女，我觉得我看见你很激动……我也说不上来，我来这里就是为了找你，你信吗？”
有风掠过，随即脚下的水泛起波纹，唐棣心里一惊，暗叫道：不好！
待他抓住澜姝的手往后拉的时候，刚退开一步，就已经动不了了。
唐棣低声怒吼道：“孟长行！你别乱来！”
因为在澜姝的脖子上出现了一双手，那是一双骨节分明的手，指节匀称，唯一的瑕疵就是手背上有很多的凸起，那是疤痕。
曾经可以看见森森白骨的伤口愈合之后留下的疤痕，在大夏与南楚第一年交战时，他被敌方大将伤的。如果有一天，这手能够重新握上长剑，那个样子一定很好看。
此刻，那双枯竹般的食指与大拇指正好卡住澜姝的下颚，若是稍稍用力，那么，在场的所有人都会没命。
“我叫孟长行，我家住在大夏帝都上京的朱雀大街上，我家里还有阿爹阿娘和一个妹妹。我阿爹叫孟远，被你情郎杀了；我阿娘封号斐然，被你阿爹逼死了；我妹妹叫孟长歌，被你哥哥正在追杀。”孟长行的神情平静，语气略微生硬，就像孩童念着拗口的经文一样，他又问道：“你还有什么要问的吗？”
他知道澜姝的身份，所以都是直接用你的什么什么人来代替回答的，而至于旁边的唐棣，他看都不看一眼。
无视和轻视只有一字之差，轻视是小看，而无视是入不了眼。
唐棣不知道这是哪一种，自己在他脸上看不见怨怼也看不见狠毒，这让唐棣陷入莫名的恐慌。
一个真正不怕死的人，到快要死的时候，脸上就好浮现这样的神情，傲视一切的淡然。
澜姝微微惊讶，随即冷静下来，脖子上的那双手开始用力。昏暗的地牢里，什么都看不大清楚。
正如唐棣看得见孟长行掐着澜姝，却不知道他有没有用力。又正如澜姝看得见孟长行，却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
她觉得很愧疚，又有那么点后悔，但更多的还是疑惑。孟长行明明可以直接杀死自己，可他手在用力，这力道恰到好处。既可以让她自由的呼吸，除了有些急促，又让唐棣没有机会动手。
“咳咳，我我我没有什么要问的了。”她大口大口的喘着粗气。
唐棣快疯了，他感受得到四周无形的压力，却没有任何办法。除了威胁，这种他最不屑的手段再也没有其他，“孟长行！你赶紧放开她，我当日追捕你的时候，我就已经对你们手下留情了，今日你若胆敢伤了姝儿，我对你定不会心软，也不会对你妹妹心软！”
孟长行冷笑，仍然是平静的，甚至是满不在意的对他道：“呵。若不是看在当日稀薄的情谊上，从你们踏足进水域的时候，就已经差不多了，难道你以为，你还可以活着？还可以在这威胁我？还可以叫她一声……”叫她一声姝儿？
唐棣对于这句话没有怀疑，只是默认，若不是如此，又怎么会关在这暗无天日的密牢里？连一口新鲜的空气也没有。
蓦地，澜姝脖子上的手松开，她弯下腰重重的喘气。水波荡漾，方才捏着她下巴的人已经恢复到了原先的姿势，一分不差。
唐棣将她打横抱起，飞快的向外离去，心里充满了惧意。澜姝顺势环住他的脖子，把头靠在他的肩膀上，那样可以舒服一点，也可以看得更久一点。
孟长行，我其实还想问你，你知不知道，当你纵马挥戈饮血狂，断魂刺无人可挡的时候，上京皇城里有一个小姑娘在等你。可是她那时候很小，又不是很聪明，她跌入深潭，别人救起。
救她的人穿着好看的藕色长袍，她听她的婢女说，你入宫的时候也是穿的藕色袍子。
她错将那个人认成了你，你知不知道，当你纵马挥戈饮血狂，断魂刺无人可挡的时候，有个小姑娘在上京皇城等你，她，属于你。
而那个小姑娘排名十四，封号初阳，正名澜姝。
你，可知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