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氏需得在厅里顾着善后,靖婧便领了婵儿回房休息。靖宛没有同去,她被父亲叫去了书房。
去书房的路与小叔回竹修居的路是相同方向的。靖宛先陪着赵氏安排下人收拾了一会儿饭桌,才出发去往书房。本以为小叔与父亲一起走出的花厅,这会儿应该已经回房歇下了。却没想到,等她快走到岔路口的时候,就看到那里站了一人,可不就是小叔章守春。
“阿宛,你近来可还安好?”
章守春看着面前亭亭玉立的靖宛,有些恍惚。仿佛带着她漫山遍野的胡闹日子还在昨日,一眨眼,跟在自己身后的野小子却已经成了大姑娘,只怕自己也已经老了。
“令小叔惦念了,家里时时都安排的周全,靖宛自然一切都好。”
靖宛看着小叔的满头白发,也不由心头一酸。在靖婧等小孩子眼里,只当小叔的发色生来与人不同,别有一番姿态,常年待在肃北吹黄沙,少有回京的时候。却不知,小叔原本并不是这样的。
她十岁那年,一如既往的在功课中期待着小叔的到来,给她带来自天南海北的特产。可没想到等到的,却是个身负重伤、满身血污的青年。祖父又气又心疼,秦娘边擦眼泪边为他处理伤口。哪知一夜之后,小叔一头乌黑的头发变成了白色。她当时年纪小,被小叔的惨状吓坏了,根本就不懂为什么无所不能的小叔会有这种遭遇。
当时小叔见她被吓坏了,却没有把她当小孩子哄,只是惨然一笑,摸了摸她的头,说:
“世间百态,能人万千,怎么会有人无所不能呢。小叔也只是个普通人,普通人就会有软肋。阿宛,你以后能做的,就是不要让别人抓住了你的软肋。”
那时候她听的似懂非懂,可大概是当时小叔脸上的笑容比哭还惨淡,又或者是小叔把她当大人的对话让她格外重视。就算没有理解,这句话也记了很多年。
后来等到上辈子得知真相的时候,恍然间忆起这段话来,才发现之中的真谛,只可惜已经来不及了。上辈子的她,把能够杀死自己的刀亲自递到了敌人的手上。哪怕后来得知真相幡然悔悟,又怎么可能敌得过胜券在握的那人。
如今又见小叔,自然是感慨万千,只怕小叔当初一夜黑发褪尽,也是经历了一番难以言说的遭遇。
“阿宛,你这次回来,是不是出了什么事情?”
靖宛这次归家,是重生之后匆匆决定的。给父亲发来了书信后就上路了。一路上也在压缩时间,只要有人稍稍察觉便能发现不对。章守春虽然为人不羁,却并非是个粗心之人。靖宛素来让人放心,这次不寻常的举动,自然引得他的怀疑。
“小叔,侄女此次匆匆归家,确实是思虑不周。想家也是一方面,但具体的,小叔,我不想拿话搪塞你,我有我的原因,我希望你相信我。”
靖宛又怎么能说出口,站在他面前的是个本该魂飞魄散的幽灵?是个从地狱里挣扎着爬出来复仇的恶鬼?她知晓小叔素来聪明,谎言定然是瞒不住的,而且她也不想去欺骗自己敬重的小叔,只好请求章守春不要再追问。
“小叔明白了。阿宛,你做事情素来周全,为人也稳重。你做事有你自己的理由,既然不想说,我也不会逼你。但是你要知道,若是有困难,不要一个人扛着。记得你还有家人,你小叔我虽然谈不上权势滔天,护你平安还是可以的。”
章守春见自家侄女话已经说到了这种地步,便知道是问不出一二三来了。也不执着于真相,只表明了他毫不遮掩的护短态度。
“小叔莫这么说,你的能耐这么大,若是侄女有了事情,当然不会手软的。到时候,还希望小叔伸手拉侄女一把。”靖宛掩口而笑,和章守春的对话气氛也终于轻松下来。
“话说,小叔,肃北当真有那么好的风景?值得你留恋这些年?”
当年章守春一夜华发,伤好之后便砍去了自己的大半生意,只身去了肃北。这些年来,对外一直都宣称在肃北做马市的生意。靖宛心里隐约猜测肃北跟小叔当年发生的事情有关,但怕触及伤口,一直没有直接询问。今天宴席上的对话,靖宛也能看出小叔的态度,只是现在见小叔心情尚好,也打算打探打探小叔的态度。
“你呀,也管起你小叔了。我既然不问你秘密,你呀,也不要来问你小叔的缘由了。”章守春一看话题转到了自己身上,扶额一笑。说完这句,又不由自主的加上一句。
“肃北条件艰苦,但风沙里开出的花儿,确实是比别处的好看许多。各花入各眼,你小叔呀,就看中肃北的那片风沙了。”
“小叔,你送我的话,靖宛也要送给你。若是西北风沙眯了眼,别忘了,你背后还有一个家。”靖宛抬眼看面前这个身影依旧伟岸的男子,与记忆里一般让人觉得心安。
“放心,西北已经很久不刮风暴了,再说,你小叔又怎么会被小小风沙眯眼。”
只是西北的花儿,也已经很久不再看了。记忆力那最好看的一支,早已谢了很多年。又哪里会来风沙,伤自己的眼睛。
“行了,夜里风大,也是我关心则乱,把你堵在这里说了许久的话,可别受了寒。二哥是不是还在书房等你?可不要让你父亲久等了。”
章守春看话也说完了,摆摆手示意靖宛快去书房。等靖宛俯了俯身准备离开,却又叫住了她。
“哎,大侄女,等一等。”
靖宛连忙停住脚步,转首回望突然上下翻找东西的自家小叔。见他从袖口拿出一个锦囊。
“呐,这是商队途径大月时,我从商市上买的玉。也不值什么钱,就是看样子独特,想着买来给你压裙子。”
说罢,章守春又摸了摸下巴,说:“还以为你依旧是那个爱爬树的野猴子,不适应穿裙子,想着给你买块质地重些的玉时时提醒着些。哪知道时间琢人,你长大了却循规蹈矩的。一点礼仪也不出错,老是给我行礼,弄得我都有些别扭。”
靖宛看那玉样式与中原时下风格不同,工艺却不是小叔轻描淡写的那样粗糙,掌心大小的玉被雕成了一头憨态可掬的小牛,格外吸引人眼球。牛则是自己的属相。
又听了这话,眼角也有些湿润,强压下想哭的冲动,又要向章守春行礼致谢:“多谢小叔记挂。”
其实并非是她后来长大了便知晓了礼数,而是在那段为了复仇而生活在深渊的时光里,学的最快的,便是隐忍。从见人待物说话的本事,到刺入目标心脏时的力气,一步也不能踏错,因为脚下便是万丈黑暗。与那些鲜血淋漓的梦魇相比,这些小小礼数,又算得了什么。
“哎呀,说了不要行礼了,怎么又来。你呀,越大越没趣了。”
章守春又摆了摆手,摇头晃脑地回了自己的竹修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