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
傅帷猛然睁开双眼,一脸戒备地看向门外。
小乔也随着从床上坐起来,黑色的右瞳闪着点点冷光。
一道黑影于房间外单膝跪地,轻声道:“白夜行天英参见侯爷,深夜打扰侯爷休息,还望侯爷海涵。”
“进。”
一名十分英气的女子小心翼翼地闪进傅帷房间,也就是在这一瞬间,小乔的右眼悄然变成了黄金色。
傅帷看向一旁的小乔,小乔点了点头便又闭上眼躺了下去。
“何事?”
天英依旧是单膝跪地,低着头,“宫先生有一封信要交予侯爷。”
傅帷眉头微皱,“宫先生”这三个字有些让人感到意外,这其中有些意思。
“宫先生?”
天英的头又往下低了一分,“宫先生有吩咐,以后无论白夜行还是血衣侯府都只能称宫先生。”
傅帷轻笑道:“难道宫先生是嫌弃‘六爷’这个称呼不如‘宫先生’文雅?”
“属下不敢妄加猜测。”
傅帷点了点头“放那吧。”
直至天英退出房间,傅帷才收起风轻云淡的表情,一脸的凝重。
鬼才宫六做事,事无巨细,皆有其目的。步步为营,事事占机之人,又岂会只是为了一个称呼而颁布一道命令?他到底是想传达什么?
傅帷走到桌前,借着微弱的月光仔细地看着那封来自宫六亲笔的书信。
“自侯爷离开府邸也有月余,家臣幸不辱使命,侯府上下也算条理有序。只是前几日不算安稳,二十四衙中的八门逆贼潜入青州,不知所图何事。侯爷如今身在豫州,已是深入虎狼之地,当要小心提防,万万不可大意。
征东将军府传来消息,大将军这几日便会动身前往皇城,谷雨时分抵达皇城。
家臣还有一事请罪,施襄夏之事非是有意隐瞒侯爷,还望侯爷切莫生怨。届时侯爷返回府中,家臣定当负荆请罪。”
傅帷二指轻捻,手中的信顿时化作尘埃,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信中不过一百六十二个字,出现了三次“家臣”,而“家臣”这个自称,很有嚼头。
“臣”,只能是臣子对皇帝的自称,而傅帷还只是一名侯爷,还没有这个资格。即便有了这个资格,以宫六的谋略、心性,也绝不会这般称呼自己。恰逢乱世,除非前代王朝气数已尽,已至乱世末期,绝不可轻易称帝。否则,必成为众矢之的。有一统天下的野心,必然有称帝的欲望,只是野心可以早来一些,而欲望,不可过早地表现出来。因为欲望就是野火,星星点点便可燎原万里。
“家臣”二字,指的是私臣,不直接效忠于王朝,而是王侯的私臣。宫六此次信中用“家臣”二字,很有深意。其一,表明了自己的身份,血衣侯傅帷的私臣。其二,免让傅帷心生嫌隙,表明立场,自己所做之事无论大小,皆是为了侯爷。倘若宫六效忠的对象不是傅帷,结合之前的施襄夏之事,此番行为无异于欲盖弥彰。但宫六与傅帷的关系不仅仅是谋士与主公的关系,宫六相信此时的傅帷会毫无条件地信任他。只是时间的流逝会改变很多的东西,包括人心。以后又当如何?傅帷说不准,宫六也猜不准。
宫六有扶龙之愿,傅帷有乘龙之心,倘若几年、十几年或者几十年之后,傅帷侥幸登上了那九五至尊的宝座,那时,宫六又该如何行事?是俯首称臣退居幕后,还是依然这般掌控所有的局势?傅帷又是否还会这般信任宫六?
狡兔死,走狗烹,飞鸟尽,良弓藏。历史总是出奇地相似。历史汹涌长河之中的血雨腥风又是否只是因为帝王将相的冷血无情?
非也,是权力的制衡。文官士子、铮铮武将、皇亲国戚、宦官后宫,当然,还有名义上凌驾于一切之上的皇权,皆只是权利的一部分。皇权也不是无所不能,所谓天命,不过是顺势而生,所谓的国祚已尽,不过是逆世而亡。而这世间的一切都将归于灭亡,只不过是从生到死,又从死到生罢了。每朝每代的开国皇帝,自不是庸碌之辈,又岂会不知晓其中的道理?
千古一帝嬴政曾经说过,“朕为始皇帝。后世以计数,二世三世至于万世,传之无穷。”可大秦帝国只不过二世而亡,纵使雄韬武略如始皇帝,尚且不过如此。后世诸皇,又岂能不吸取其中血淋淋的教训。要想让子孙后代牢牢掌控整个天下,便要将权利的制衡做到极致。而为了做到这一点,流血避无可避。
如今的宫六明白其中道理,以后的傅帷可能也会做这般做。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积土成山,非斯须之作。杀身之祸也并非从天而降,都是情分一点一点地消磨殆尽所致。在这件事情上,血衣侯府的管家田富、赤霄阁四楼的齐石,远比被称为鬼才的宫六看得长远。虽然田富想说却未能说出口,虽然齐石说出口的言语极其委婉,但他们的想法,宫六已然知晓。
有时,非是我们偏执地知错不改,仅仅只是我们不愿否认自己的以往而已。书上说,所有过往,皆为序章。可谁又不想给自己的过往画上一个圆满的句号?
宫六的心胸虽谈不上海纳百川,但还是有一定的气度,能容人,能容事,也能听谏。
悬崖勒马,亡羊补牢,当我们觉着为时已晚的时候,恰恰是挽救的最早时机。
傅帷嘴角扯起一抹苦笑,宫六不想让人称他为“六爷”是怕冲撞了“侯爷”的名讳,而书信中出现不止一次的“家臣”更加表明了宫六的态度。
这是一件好事,君君臣臣本就应该这般泾渭分明。但这让年仅二十四的傅帷感觉到了孤独,一种独登高楼的孤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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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州血衣侯府。
九层玲珑塔位于血衣侯府的正中,站在顶层可俯瞰整座府邸。此时的宫明月便站在玲珑塔九层的窗口,半开着窗户,呼啸的冷风吹在宫明月的脸上,吹乱了两鬓的秀发。
一阵脚步声在身后响起,但宫明月并未转头,只是微眯着眼睛,怔怔出神。
来者不是别人,正是青楼歌姬--妙音,位列白夜行山海经。只是,她不仅如此。她在来白夜行之前还有两个东家,一个是幕帘的掌舵人卜算子.斐然,另一个是二十四衙的总管河洛会。
妙音站在那里,脸上既没有东窗事发的忐忑,也没有欺骗宫明月的愧疚,有的只是坦然,当然还有一丝即将分别的不舍,或者说是对宫明月的眷恋。因为她很清楚,事已至此已是无路可选。
妙言掩嘴轻笑一声,“以前只能喊你一声‘小主’,现在终于有机会喊你一声‘明月’了。”说着,向前走出一步,开怀道:“明月,小心着凉。”
宫明月转身看向妙音,虽是面带微笑,但眼角却仍是有些湿润。
“明月,今夜一别,也不知今生还有没有机会再次相见。我自小便缘分薄浅,也不敢奢求什么了。不管怎么说,我还是要感谢命运,至少回顾往生的时候,还能有一抹别样的色彩。一路走来,皆是荆棘缠身,唯独伴你左右的那短暂时间花香四溢。”
“可否后悔?”
妙音嘴角扯起一丝微笑,“不后悔。哭着来,还能笑着走,挺好的。”
“可否心有不甘?”
“没有。我不怨恨幕帘,也不怨恨二十四衙,更不怨恨白夜行,只不过是命运罢了,没什么不甘的。倒是你,恨不恨我?”
“不恨。”
妙音伸手轻轻指了指宫明月,“你呀,就会骗人。”
宫明月苦笑着摇了摇头,“我只是感到难过。”
“是因为我欺骗了你?”
“不是因为你欺骗了我,而是因为我再也不能信任你了。”
妙音用手轻轻揉了揉泛红的眼睛,“连伤人的话都说的这么动听,真想再多听几句。”说着,妙音缓缓转身向楼下走去,“走了,好好保重,明月。”
不出意外,她应该活不过今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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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时辰以前。
宫六坐在书房中,微闭着眼,不知在想些什么。
“噔...噔...”
“进。”
宫明月小腹隆起,独自走到宫六身前。
“父亲。”
“来了。”
“嗯。”
“坐吧。”
宫明月随手拉过一把椅子,坐在宫六身前,“刚才父亲都没问是谁便让我进来了,想来父亲是算准了我会来。而且,这个书房历来都只放一把椅子,也不知何时怎么还多了一把?”
“哼,得了便宜还卖乖。”
宫明月嘟着嘴佯怒道:“当女儿的,在父亲面前卖个乖还过分了?”
“行,行,不过分总行了吧。”
“敷衍。”
“我是想敷衍,只是女儿提的要求实在是让我敷衍不起来。”
宫明月稍微直了直脊背,“父亲既知女儿所求何事,那不如就依了女儿吧?”
宫六看向宫明月,将一封密报递了出去,“你自己且看看。”
接过密报的那一瞬间宫明月还是一脸的闲适,只是越往下看,宫明月的神色越沉重。
这封密报的内容是一张名单,一张写满死人名字的名单。而这些刚死之人,不是来自别处,正是来自于白夜行。操刀的刽子手也不是别人,是原豫州谍报网的头目,位列白夜行三十六天罡之一的天慧。下达这个铁血命令的人,便是端坐在书房中看似毫无烟火气的宫六。
看到最后,宫明月的双手不由有些颤抖。谍报里的这些名字,绝大部分她都熟悉。
宫六揉了揉脸颊,“这些人中,冤死的也绝不在少数。”
宫明月双手死死攥紧那封谍报,抬起头看向自己的父亲,久不能言。
“你我皆明白,这些人的死,并不是因为妙音,她并不是罪魁祸首。只是,此事确是因她而起。死了这么多人,我总要给白夜行一个交代吧?”
“父亲为什么要这么做?本不必如此的。”
宫六站起身来,沉声道:“白夜行沉寂太久了,豫州的谍报网接二连三地出问题,不死些人,豫州的谍报网还是会出问题。恩威并济,白夜行待他们不薄,恩情自不用多说,白夜行不亏欠他们什么。既然还是这般,那就不能怪我狠心了。”
“那天慧......”
“千军易得,一将难求。虽然我有杀她之心,但她确有几分能耐,而且忠心也不容置疑,让我不得下手。待处理完这件事情,她将南下。”
“南疆?”
宫六摇了摇头,“是南若。那将是一片新的天地。”
宫明月虽不情愿,但也是无从开口,手中的谍报压得她有些喘不过气来。手中所攥的并不是一封谍报,而是数百条人命,数百名含冤九泉的孤魂野鬼。
宫六背对宫明月,轻轻摆了摆手。
宫明月站起身来,身形有些飘忽,像一团黑色的影子,向门外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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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个时辰以前,一间昏暗的房间内,一名女子孤独地坐在那里,看不出悲喜。
身前的桌子上摆有四碟小菜,还有一壶酒。
女子的胃口应该不是很好,菜没动,只是喝了一盅酒。枯坐了近半个时辰,女子打理了一下凌乱的发鬓,脸上露出一抹和煦的微笑,走出了房间。
菜未动,酒有余,只是那名女子再也没能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