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扬州韶府。
昏暗的房间内坐着一位老者,而老者的身前则站着一名身材颀长,面容略显邪魅的年轻人。
“坐。”
“多谢韶老。”
韶老,韶家的上一任家主韶辉,虽只是短短半年,韶辉已不见元贞初年的那股乖戾。
“一别十余载,如今的你,我已经认不真切了。”
“可是韶老还是十余年前的那般,不见暮色。”
韶辉身体稍微往后靠了靠,“老了,早已不如当年。”
年轻男子嘴角扯起一丝微笑,“虽不知其中缘由,但当年的确是韶老亲自将我送往了浮沉殿。如今,十余年过去了,我成为了婆罗门教的小梵天,想来也到了该收网的时候了,怎韶老净说些暮气沉沉的话?”
韶辉笑起来还是那般狰狞,“你要是早来几个月,我或许还有兴趣拉一拉这张网,只是如今有些晚了。”
小梵天面色有些沉,“哦?”
“如今我已不再是韶家家主,很多事情,也不愿再过问。”
“韶家还是韶老的韶家,韶老此言的确有些牵强。”
韶辉也不在意小梵天言语里的揶揄,“你离开东傅三州有多少年了?十五还是十六?”
“十六年。”
“十六年啊,多少的日月春秋?这期间发生的事情又怎能数得清?”
“事情虽多,但我想知道的事情,韶老一定记得。”
韶辉答非所问道:“多年前的布局是死的,但撒下去的棋子是活的,如今的局势也是活的。很多事情,以前记得,现在却不一定记得真切。”
“韶老知道我想问什么?”
“不知道。但我只记得十几年前我在一间破庙里将已经奄奄一息的你找到,无名无姓,送往了浮沉殿。除此之外,一无所知。”
“无,在我成为小梵天之前,我一直以为‘无’便是我的名字。”
“挺好的名字。”
小梵天别有深意地看了一眼暮气沉沉的韶辉,“人就是这般,有一就想有二。”
“人心不足蛇吞象,谨慎小心才是。”
“谨慎小心不为过,只是我总要知道自己姓什么吧?”
韶辉咧了咧嘴,“肯定不姓韶。”
“好。”说着,小梵天站起身,“不管怎么说,谢过韶老当年救命之恩。”
韶辉摆了摆手,“现在谢我早了点,我不收网,自有人收网。婆罗门教是不是弥勒活佛我不知道,我们肯定不是。”
“韶老也说过,局势是活的,棋子也是活的。很多事情,也没有绝对的定数。”
“这些就不用你操心了,没有人会跟利益过不去。你今日既然能来,说明这份情还在。我今日能让你安然无恙地离开,便说明信任也在。这些看似虚无缥缈的东西,有时甚至比利益还要重要。毕竟,这才事情进行下去的基石。”
“但愿我不会让你们失望。”
“东傅肯定不会让你失望的,且等岁月。”
“那韶老可要好好保重身子。”
韶辉阴森一笑,“放心,那时我在与不在皆不重要了。”
话已至此,小梵天也就没有了再待下去的必要了,起身朝韶辉略微弯腰点了下头,算是告别,便朝门外走去。
门外,一直有一名中年刀客守在那里,他便是韶辉的贴身侍卫,安常。
韶府的管家一直将小梵天送至府外,小梵天似笑非笑地环顾了一下四周,最后将目光锁定在百丈以外的一处阴影中。
“是敌是友?”
“非敌非友。”
“何不除之?”
“东傅三州的事情,乱得很呢。”
小梵天轻笑一声,“那我就掺和你们的家务事了。”说着身形一瞬便不见了踪影,好像凭空消失了一般。
管家笑着点了点头,呢喃道:“以后可能也是你的家务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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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衣侯府。
宫六眉头紧皱,手中拿着一封谍报,信上只有两个字--韶府。这封密报来自白夜行三十六天罡之一的天捷,所以其中内容的真实性,毋庸置疑。只是,小梵天为何会前往扬州韶家?这才是宫六百思不得其解的原因所在。
“韶府...浮沉殿...”宫六口中反复念叨着,眉头也是越皱越深。
突然,宫六像是想到了什么似的,转身向门外走去,他要去见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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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州,征东将军府。
一位年过半百的干瘦老者,拄着拐杖,脊背微驼,步履蹒跚地走到将军府门外,看了看两旁的石狮子,不由竖起大拇指,咧嘴笑道:“大气。”
正当老者想要劳烦门口护卫禀报一声的时候,一位中年武将自府内阔步走来。此人国字脸,阔鼻大眼,脸颊似刀削,满身掩不住的杀伐气焰。来者不是旁人,正是手握东部三州的征东大将军,傅东风。
干枯老者右手提起拐杖,双手抱拳道:“参见大将军。”
傅东风双手拍了拍老者的肩膀,朗声道:“可还好,地煞?”
“托大将军的洪福,日子过得倒也还可以。”
“哈哈,只是你这幅鬼样子,实在不像是过得还可以。”说着,傅东风一手搀住地煞的手臂,朝府内走去。
地煞轻轻摇了摇头,“只是敌不过岁月罢了。”
傅东风一脸嫌弃,鄙夷道:“只不过是虚长我几岁,哪来的老气横秋?”
“大将军戎马疆场,纵横驰骋,自是虎虎生风。而我,虚度了近二十年的光阴,早已是暮气横三江。”
“既然如此,那为何又从南疆回来?”虽然傅东风脸上依旧挂着微笑,但地煞能感觉到,这句话里没有开玩笑的意味。
倘若地煞说自己并不想留,那以傅东风的性格,他绝不会强留。只是,请地煞出山的不是傅东风,而是宫六。
地煞唏嘘道:“该来的终究会来,总不能一辈子逃避吧?”
“当年那件事情,走了很多人。人走了,茶也就凉了,谈不上欠与不欠。”
“如果真如大将军所说的这般,那大将军又为何.......这般”地煞虽然没有说出口,但傅东风知道他的意思。
地煞想问的是,如今十几年过去了,傅东风为何还要保傅帷?毕竟,傅奔也非庸碌之辈,相反,才学冠绝三州,无论心性还是手腕,都足以掌控整个东部三州。地煞的这一问,不仅仅是他心中的疑惑,也是文帝十五年东敬之迁的那批文臣武将想问之事。那时的东部三州还不叫东傅,而是东敬。
傅东风轻轻拍了拍地煞佝偻的脊背,“因为我还未走,所以茶还未凉。文帝十五年的东敬之迁,走了太多的人。我不怪他们遁走南疆,因为当时的形势便是那般,他们也是无可奈何。毕竟历史的潮流,不是谁能够逆转的。只是,谁都能走,也都可以走,但我不能走,六子也不能走。”
地煞森森笑道:“当年若是大将军愿意,谁也出不了扬州。对了,当年放我们走的那位武将可还好?我还记得他,定远校尉王翦。”
“早已不是校尉了。”
地煞猛得一愣,脚步也不由慢了下来,“可是因.......”
“哈哈,如今的定远校尉是他以前的副将田行健,而王翦也成为了扬州军镇手握八万重兵的中郎将。”
地煞开怀一笑,“真是羡煞旁人。我还记得,当年易水涧的伏波一战大将军曾救过他一命。”
说起往事,傅东风也不由有些感慨,“当年伏波一战败得是那样惨烈,数万人的军队,最后只余我只身一人将重伤昏迷不醒的王翦背了回来。数万人的战场,数以万计的尸体铺满大地,血染半边天,满眼的残肢断骸,现在想想,仍是历历在目。”
“是非成败不在一时一刻,谁又能想到,当年那场战役中侥幸活下来的两人一位成了东部三州共主的征东大将军,一位成为手握八万重兵的中郎将?”
“命运。”
“我今日能来,也是我该有的命运。”
傅东风开怀笑道:“希望是命运,而不是命里该有的劫数。”
“借大将军吉言。这是我的命运,但是不是别人的劫数我就不清楚了。”
“大气磅礴。”
“哪里哪里。”
......
房间内,酒桌旁。
地煞颤颤巍巍地举起手中的酒杯,“十六年未饮中原酒,第一杯酒,且敬大将军,谢大将军款待之情。”说着,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
傅东风看着地煞那哆嗦不止的手,不觉心中有些难受。无论在外漂泊多久的异乡人,一朝回到故里,这份情便会涌上心头。
地煞抬起第二杯酒,“这杯酒,敬王爷,若不是他,我早已饿死街头,哪有后面的荣华富贵。”好一个荣华富贵,只是对地煞来说,这些荣华富贵走得快了些。十六年前,他全家上下惨死敬王府,随着东敬之迁的人潮,孤身一人前往了南疆。走时,除了身上所穿之物,没带走一分一毫。他本想干干净净地走,永不踏足中原。只是世事难料,他还是来了。
这是他该有的宿命。
“这第三杯酒,敬宫六,但凭他这些年的隐忍不发,但凭他的赤胆忠心。”
傅东风也抬起了酒杯,“这杯酒,我且敬你,以德报怨,以德报德。”
地煞摆了摆手,“我只是个年老体弱的懦夫罢了,倘若不是宫六去南疆找我,临死我也葬不了故土。”
“但你终究还是来了。”
地煞扬起头,苦笑一声,“终究还是来了。”
傅东风亲自给地煞倒了杯酒,“阔别多年,不聊这些了,聊聊这些年的异闻趣事。”
地煞也不是不识趣之人,此时也觉氛围有些沉重,不由转移话题道:“大将军这些年把东傅三州打造的也是铁桶一块,我前脚抵达将军府门口,大将军后脚便从府里走了出来,时间都不差分毫。”
傅东风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正想出去散散心,谁曾想出门未看黄历,这不就赶上了嘛。”
地煞撇了撇嘴,“哦,打扰了,告辞告辞。”说着便要起身。
“天黑路滑,还是别走了,要不真怕明天就看不到你了。”
地煞嘴角突然抽搐了一下,心想这句话怎么这么熟悉呢?
“真是英雄所见略同,离开血衣侯府的时候,宫六也说过此般言论。只是,不知几日不见,宫六是否还安好?”
“哈哈。六子可是个名副其实的小心眼,你可得小心。毕竟,明枪易躲,暗箭难防。”
“这九州大地,哪里还有明枪?”
“对,只有暗箭。”
一句“暗箭”,也预示着十余年未见的两位故人的寒暄也就到此结束了。接下来,才是地煞此行真正的目的,也是傅东风真正想听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