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大约半炷香的时间,小厮把菜和酒都送了上来。
小厮没有着急落座,而是转身走向了客栈的小掌柜,也就是掌柜的女儿,把刚才傅帷打赏的碎银交给了她,恳求道:“掌柜的,这是刚才那位爷给的赏钱。是我的一位老乡,说第一次来到彭城,你看我虽不出息但好歹也在彭城混了小半辈子了,这会他喊我过去说是要我介绍介绍彭城的风土人情,我这....”
小掌柜的看了小厮一眼,把钱推了过去,接着低头看着账本。
小厮一看把赏钱推了过来,一脸的难为情,但口拙,又不知该说些什么,只是不停地用手挠头。
“田叔,现在也不是多很忙,你给客人介绍介绍咱这的风土人情,说不准以后会常来呢。不过呢,赏钱是给你的,我收着也不合适,再说要是我爹知道了,还不得好生骂我一顿。”
名为田富的小厮笑了笑,也没说什么,又把碎银装了回去,转身走向了傅帷。
小厮宁愿把碎银交给小掌柜的也要去为傅帷介绍介绍彭城的风土人情,不是因为贪图喝那几杯酒,也不是想着傅帷能给更多的赏钱,只是因为在这弱肉强食、成王败寇的年代,尊重,显得尤其珍贵。
田富今年四十岁了,这家客栈开了多久他就在这当了多久的店小二,见过形形色色的人,遇过各种各样的事。他虽是个小人物,但心底通透,明知道小掌柜的不会收他的赏银,但还是把赏银推给了她,倒不是他心口不一,两面三刀,只是他知道,人活一世,得讲究。
傅帷示意田富坐下,端起酒杯呷了一口酒,笑道:“老乡,接着刚才的说。”
田富连忙歉道:“说您是我老乡真是辱没了您,只是小的口拙,刚才不知怎么说就稀里糊涂的说了出来,其实小掌柜的人挺好,刀子嘴豆腐心,就是小的不瞎说,她也会同意的。”
傅帷摆手笑道:“少拍马屁,我要是想听奉承的话还会来这里,早进了温柔乡了。”
田富喝了口酒,也不纠结这件事了,接着道:“这家客栈的掌柜的叫江山,所以取名为江山客栈,掌柜的不是本地人,小的虽跟了掌柜的二十多年了却也不知道他家乡哪的。每次提到家乡,掌柜的总是沉着脸不说话,后来也就没再提过。掌柜的以前干什么的也不太清楚,只约莫猜到应该是个读书人。大约十五六年前,突然有一天来了一位不同寻常的客人来。时隔多年,再说那时是傍晚时分,那人的长相我已记不清楚,只是依稀记得那人身材魁梧,气势逼人,尤其是那人的眼神,很刺人。对,就是刺人。也不怕爷笑话,小的见有客人来了刚想上前招呼,那人看了我一眼,我当时腿就软了,竟也忘了招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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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六年前的江山客栈。
正是大雪时节,天空洋洋洒洒地飘着鹅毛大雪,刺骨的寒风裹挟着飘雪仿佛无孔不入,即便是穿着御寒的冬衣也抵挡不了那严寒。
由于天气严寒又飘着大雪,所以傍晚时分没有什么客人,田富百无聊赖地呆坐在板凳上,望着门外的飘雪,不知在想些什么。
这时,一位特殊的客人来到了江山客栈,田富也跟着起了身,但好像还没从刚才的发呆状态清醒过来,只是呆呆地望着那人。
那人也没生气,只是随意坐在了最里面的桌子上,笑道:“把你们掌柜的江山喊出了,就说有故人要见他。”
田富慌忙跑到了内堂,把话带给了掌柜的。江山眉目微蹙,吩咐田富上一坛好酒。田富小心问道:“需不需要下酒菜?”
江山头也没回就出去了,只是说了句奇怪的话,“没有比故事再好的下酒菜了”。
“七年了,我以为王爷早把我这一介白丁忘了呢?”话语虽平淡,但语气里有几分埋怨。
被称为王爷的中年男子一脸的苦笑,叹了口气道:“这可不像你宫六,一开口和怨妇似的。”
江山喝了口酒,咂摸咂摸嘴道:“我可没这龙阳之好。”
中年男子笑了笑,不打算继续贫嘴了,一脸严肃道:“七年前,本王让你背井离乡来到这彭城,你可知所为何事?”
江山又皱了皱眉目,沮丧道:“至今尚未猜透。”
中年男子面带笑意看向江山,爽朗道:“还有鬼才宫六猜不到的布局?”
江山摇了摇头,惭愧道:“这七年我想了好多,死士谍子送过来的谍报也一字不落地全看过了,不论明面上的还是背地里的事情我都多少知道一点。都说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可我虽置身事外但还是看不清当今的局势。”
中年男子促狭的看着江山,道:“如今的你就像那在夜间捕食的猛兽,周围的一切都在你的掌握之中。你说你看不透当朝的局势?你当真不知道本王在图谋着什么?”
江山只是沉默着喝酒,但他脸上的表情已经说明了一切。中年男子也跟着沉默,好像在等待着那名被称为鬼才的掌柜的说话。
江山一连喝了三碗酒,终于开口了,“我更愿意王爷永远不来找我,让我在这当一辈子的甩手掌柜,安度余年。”话语里已没有刚才的幽怨,有的只是悲怆,难以言表的悲怆。
中年男子脸上闪过一瞬的复杂,既有不甘又有一丝落寞,接着沉声道:“不是本王自负,当世能入我眼的谋士不出十位,其中又数你最是合心,现在大梁皆认为你鬼才宫六七年前就病死了,知道你来彭城的都是忠心耿耿的死士谍子。本王正在和整个大梁下一盘很大的棋,不过可惜,我可能看不到棋局的结尾。”
“你确定所有的死士谍子都是忠心的吗?忠的又是谁的心?难道要和整个大梁下一盘棋就一定要把自己也算进去吗?”江山已有些许的醉意,说话的声音有些歇斯底里。
中年男子叹了口气,面色有些颓败,“七年前本王设那个局的时候就知道也许有这一天,但没想到会来的那么快。”
江山抬起头看着中年男子,可能是喝酒喝的太多的缘故,眼睛有些浑浊,“如果不是这个结局还会有其他的结果吗?”
“也许吧,可能那时的你就不再是鬼才宫六了”,中年男子脸上一扫颓败,神采奕奕道“而是国师宫六。”可能是因为激动,说这句话的时候,中年男子眼神坚定地望着门外的飘雪,脸上闪过一丝红润。
江山带着哭腔呜咽道:“江山有那么好吗?”江山已经喝醉了,说的这句话不知道是指自己还是在指这壮丽广阔的江山。
中年男子并没与转过头看已经醉倒的江山,只是自顾自说道:“本王在与天弈棋,想要胜天半子就要压上一切赌注,这注定是一场豪赌。虽然本王已经输了一局了,但没关系,还有两局。剩下的两局就交给你了,不过你已经没有选择了,只能赢不能败。”
临走前,中男子把身上的穿的御寒貂皮披到了已经醉倒的江山身上。
酒量不行但酒品极佳的江山在醉梦中依然哽咽不止,都说男儿有泪不轻弹,但是真到伤心处又能与谁来说呢?江山虽然口口声声地质问中年男子‘到底值不值得’,但江山正是被这份气魄所吸引才甘心隐姓埋名栖身在这小客栈里,大丈夫生于乱世岂能没有马踏九州,征屠四方的雄心。
奸雄也好、枭雄也罢,历史的长卷自古都是获胜者书写的。折戟沉沙,成王败寇。没有什么比这八个字更露骨。
当中年男子刚走出客栈门口的时候,小女孩的哭声让他停下了脚步,他转头望去,店小二正在抱着一位粉雕玉琢的小女娃,约莫七八岁的样子。中年男子沉默半刻,莞尔一笑,又重新回到客栈,笑着问店小二:“这小女娃可是叫江明月?”
店小二有些紧张,喉咙微动,转身看了一眼醉倒掌柜的,不知如何回答,一脸警戒的瞟着中年男子,抱着女娃的手不知不觉抱的紧了一点,身子侧偏,让小女娃面朝掌柜的,自己则侧身对着这名不知来历的中年男子。
中年男子看了一眼店小二,嘴角微笑,心想这小厮虽看上去呆头呆脑的,但倒还算忠心。转身望向门外,道“我上次见着这女娃还是好几年前,那时候她还没断奶呢。她是不是身上带了半块月形玉佩?那半块玉佩可是我送给未来儿媳妇的聘礼。”说罢,爽朗大笑,好似想到什么开心的事。
那店小二细想,这位客人虽是第一来客栈,但好像和掌柜的认识,再说小女娃一直没出来,玉佩又藏在衣服里,这名中年人就算说的不是真话也一定和掌柜的是老相识。想到这,店小二心里虽放下了不安,但仍然把女孩藏在他身后,说道:“爷突然返回店中可是忘了带什么贵重物件?”
中年男子摇摇头道:“等你掌柜的醒来,告诉他,把这小酒肆改为一间大客栈,名为‘明月楼’。”然后又沉思了一番,接着道:“牌匾两侧挂一幅对联,上联是‘春风阆苑三千客’,下联为‘明月彭城第一楼’。”然后把一锭金子放在了桌子上,转身离去。不知是不是错觉,店小二望着那离去的背影,感觉有些凄凉。
总有一些遗憾深藏心底,总有一些不舍难以言表。
直到那背影淹没在那茫茫的风雪中店小二才回过神来,低头嘀咕了一句,把金子收好,转身对小女娃说:“也不知道月儿的未来的夫君是何等人物,不过一定是位俊美非凡的大才子,否则也配不上月儿,才子佳人才对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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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帷饶有兴致地听着田富娓娓道来,田富说完事情原委之后,喝了口酒润了润嗓子。歉意道:“事情过了很多年,小的也记不太清楚了,期间谈话并未听到,所以说知道的并不太详细,还请爷见谅。”
傅帷笑着给田富倒了碗酒,说道:“哪里的话,麻烦老哥本就很过意不去了。”
田富慌忙站起来,一手抢过酒坛,说道:“哪敢劳烦爷,这本就是小的分内事。”说着给傅帷倒满了酒,但却未给自己倒。
傅帷看了一眼对面的空酒碗却并未说话,田富之所以滔滔不绝讲了一炷香就只喝了一碗酒,稍后也并未给自己在倒酒,其实是不想傅帷看轻他。
傅帷心知肚明,所以也没再强求。田富又和傅帷闲聊了一会彭城的风土人情,便起身要离去。傅帷要给田富一锭赏银,田富说什么也不要,便作罢。
世间人,三教九流,鱼龙混杂,但总有一些人不论出身如何,履历怎样,总能让人高看一眼。
或许,田富只是缺少一个契机。成大事,除了天时、地利、人和,还需要谋略、胆识、心机,所以纵观历史的长河,成大事者少之又少;但是大事的成就需要一件又一件的小事去堆积,而田富是一个能把小事办到极致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