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和号舰船就停泊在湖中央,汽艇在快靠近舰头时停了发动机,已经等在舰头上的人扔下一根白色锚绳,开汽艇的哥们将锚绳在汽艇桩头上栓好,向上喊了一句,说的是日语。
胖子几个人面面相觑,这才明白过来这哥们为什么一路上都一声不吭,问什么都傻笑,本还以为是个哑巴,没想到竟然是个日本人。
随后上面垂下一架绳梯,胖子上前几步,试着用脚在梯子几道黄木杠上用力踏了几下,便让他们先上,自己垫后。
趁他们攀爬绳梯的空闲,胖子点了根烟抽了起来,故作漫不经心地四处张望,实际已经把舰船视角可见的部分都打量了一遍。
他发现这艘舰船头大尾小,长约莫有35米,最大宽度应该在12米以下,舰头距水面高至少5米,舰尾停摆着一架漆红的小型起重机,舰中段绵延十几米,都是高矮错落的纯白色建筑楼,建筑楼顶相间6米,各设了两座雷达装置和一座小型信号塔,舰头7-8米则是空置的甲板。
和船打交道这么多年,胖子耳濡目染,对一些船体构造和特征早就不学以能了,他根据这些推测,这极有可能是日本二战后退役的一艘小型调查勤务舰,经过现代化改装和修复,兼具了部分工程船的特点,已显然不能用于战斗保障了,不过用于内河调查、考察和小工程的水上作业还是绰绰有余的。
胖子登上舰头,东方已经微微吐露出灿金色的晨光,水雾很快散了几重,湖面波光粼粼,空气也由湿冷变得温热起来。
接待他们的是一位高高瘦瘦的、面色冷峻的日本中年男子,他和他们逐一握过手,用大了舌头似的中文自我介绍说,自己叫山下诚治,是负责接待他们的人,也是这个项目技术部及后勤工作的主要负责人,说完便领着他们在宿舍区安顿下来。
都安排妥当,山下诚治转身要走时,胖子叫住他,问他们接下来要干嘛。
“这不在,我接待工作范围内,不过——”山下诚治看了眼表,“现在,时间也差不多了,你跟我来吧。”
跟着,胖子又被带到一间办公舱室的门口。
“你猜我见着谁了?”胖子突然停下讲述,又向我卖起了关子。我心说我怎么知道,但口头上还是顺着他的话问了句:“谁?”
“刘部长!”
胖子脸凑近我,故意把声音压低,但字音落得很重,说完见我没什么反应,他有些惊讶地皱了皱眉,接着断断续续地提示我说:“水下考古部......南海调查队......欸,你不会连这也忘了吧?”
我脑海努力搜索着胖子给我的关键词,猛然间想了起来,反问:“你说的是刘和勉,刘部长?”一面心想,不会这么巧吧。
“就是他!”胖子激动地一拍大腿,“可算是想起来了,哎呀,我当时见到他,就和你现在的表情一样,也是不敢相信!”
刘部长原先是文物考古研究院的,一直从事的是陆地考古,曾参与过北京、西安、洛阳等地十几处大墓的发掘和保护工作,著名的西安泰陵还是他指导发掘的。后来水下考古研究院成立,他便被分调到水下考古部任部长,上任的第一个任务,就是对南海一艘南宋沉船进行考古调查。
我们虽然相处半年不到,但彼此都留下了很深的印象,我一直记得他常对我和胖子说的一句话,他说:“学无止境,就像水下和考古,考古上,我可能是你们的老师;但水下面,你们却是我的老师。”算是我和胖子的伯乐。
不过这句话,是在他还不知道我们这身水下功夫是怎么练就的情况下,我至今无法想象,如果他知道真相后,那一贯祥和的面容会怎样?恐怕不会太好。
所以当时调查工作结束,他想继续留我们在勘探队,我也是考虑到这个因素,婉拒了他的美意。
说实在的,胖子提起他,我这心里还浮起一丝愧惧。
胖子和刘部长在办公舱室谈了一个多小时,才终于缕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
原来,这是一项中日两家水下考古研究院合作项目,带有明确目的的,对1945年沉没于鄱阳湖老爷庙水域,一艘名叫“神户丸”的日本运输船进行打捞,名为“‘神户丸’打捞计划”。
凡老爷庙一带水域的乡民,或多或少都应该听说过这起沉船事故。
当时抗日战争接近尾声,日军知道败局已定,便开始着手准备撤离中国,神户丸就是在这样的背景下,从鄱阳湖畔起锚,出长江入海回日本。
但谁也没想到,这艘巨轮在驶进老爷庙水域后,却在毫无征兆的情况下,甚至连求救信号都没有,就悄无声息地沉入湖底,船上200多人无一生还。
更奇怪的是,神户丸失事后,日军曾派海军下水搜寻沉船踪迹,接连派了几队,不但没找到沉船,连搜寻的人也莫名其妙地失踪了,到最后十几个人只回来了一个,而且人已经神经错乱,彻底疯掉了。紧接着抗战结束,事情也就不了了之了。
这起事故,在民间流传着好几个版本,有的说是遭了湖怪,有的说湖底有外星人的老巢,更有甚者说是日本侵略中国惹怒了龙王,遭了天谴等等,总之,都是神乎其神、不着边际。
还有一条比较可信,是说神户丸是一艘运输船,实际载的并不是日本侨民,而是日本从中国各地掠夺而来的金石玉器,可能当时遭遇了不可抗力的自然灾害,不然,船上真有200多人的话,不可能消失的这么平静。
但具体是怎么回事,没人知道,人有时候就是这样,一些事总想要个结果,无论结果是什么。
半真半假的流言,一传十、十传百,我和胖子打小就听过无数遍,胖子听刘部长吐出“神户丸”三个字,脑海自然地蹦出这些,对金钱的敏感使他一颗心怦怦跳,忍不住试探地问:“船都沉了快半个世纪了,又不是什么古沉船,捞出来也就是一堆破铜烂铁,有这必要吗?”
“水下考古除了发掘古代遗址和打捞沉船外,对一些离奇失事船只的研究也很必要,这可以让我们更清楚水域环境,有利于今后水上交通和贸易安全。”刘部长扶正鼻梁上的金丝眼睛,顿了顿,又说:“当然,神户丸的研究不止于此,等找到沉船你就知道了。”
话点到为止,胖子却觉着八九不离十了,他压制住内心的兴奋,问要怎么捞?
刘部长说,其实早在五个月前,项目就已经启动了,他接到的任务只是沉船定位,后续的打捞应该会另外指派人的。
由日方给予的相关情报和技术支持,他们把范围锁定在老爷庙西偏北65°方向、方圆6公里内,并用旁侧声纳对那片水域进行了测量,最终发现12处可疑点。
研究院为了加快排查速度,便向附近的长江救捞局请调,名单里意外发现了胖子,只能说是冥冥中自有天意吧。
排查工作进行到一个月,共排除了5个点,才终于有所发现,不过不是沉船,而是一处疑似商周时期的水下古城遗迹。
于是项目先暂停了原本的工作,编排了两支水下考古队,轮流对古城遗迹进行勘探,可就在第七天,一直只在老人们嘴边故事里才发生的事,真真正正的发生了——其中一支考古队在去往遗迹点的路上,突然失踪了......
他们立马出船寻找,围绕遗迹点方圆1-2公里找了个遍,又派人下水搜寻了两天,可出队的人和船就像在人间蒸发了一样,一点痕迹都没有。
项目租借了几条当地渔民的渔船,其中一个船主家说,他们极有可能是进了一片叫“死人道口”的水域,那里的水会吃人,据说那片水下面是龙王的水晶宫,凡人要从那过,必须事先在船头挂串鞭炮,祭三根香,再往水里扔几斤生肉,否则,有去无回。一般人,宁愿多绕十几里水路,也不愿意冒这个险。
可是船主家指出的水域位置,距遗迹点中间隔了5公里,又不是第一次,已经来来回回跑了十多趟了,何况一路还有用于定位的航标,除非闭着眼睛开,不然无论如何也不会差这么多呀。
虽然可能性不大,但也总好过一点头绪也没有,况且刘部长虽不信邪,但他坚信凡事不会空穴来风,可能那些流传的答案并不是真正的答案,但题一般不会错。
于是说服船主家带路,由胖子领着一支搜救队,来到了死人道口水域,尽管他们有了心里准备,也做足了安全措施,可不到一刻钟,下水的五个人里,还是有一个掉队失踪了,而那片水域始终水平浪静……
胖子说到这就没再往下说了,眯着眼直盯着包厢顶上发着橘黄色光的灯泡,神伤地吞云吐雾。
我这才注意到,胖子比之三年前有了一些变化,他的皮肤更黑更粗砺了,虽然还和以前一样没心没肺、爱开玩笑,但眼神深处似乎总夹带着一丝忧郁。
其实自南海回来开店的这些年,一些照顾生意的老客们也总说我,虽然脸上笑着,但眼睛里总像藏着什么心事,可我自己却毫无感觉,甚至对着镜子照了半天,也没发觉有什么异样。
看着胖子的眼神,我才蓦然隐隐约约的意识到,这可能就是过去如梦魇般漫长年月里所见生死而磨砺出的眼神吧,是一种长期捆绑在精神上的自责,它如藤蔓裹缠着我,现在又裹缠住了胖子。
我搂住胖子的肩膀,轻轻地拍了拍,心里酝酿着一些安慰的话,但终了还是一句也没说出来,其实自己也知道,越是这种时候,语言就越是无力。我们就一起一直沉默。
“那水下面有东西。”大概过了半根烟的功夫,胖子情绪终于恢复过来,开口说道。
“什么东西?”
胖子摇摇头说:“水下能见度太低了,没看清,只模糊看见绿水中一条长长的、黑色的影子,从我眼前一下闪了过去,不像是鱼,也不像是人。老慕,这事估计有点邪乎,我这次来就是想让你过去看看的,这也是刘部长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