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前的那个秋夕之夜,夜幕星辰闪烁,万家灯火萦绕,昭叶站在宁远阁高楼上,看了一夜的烟花,亦吹了一夜的冷风。
火树银花、璀璨夺目,怎奈凉风侵体,寒彻肌骨。等了一夜,终是没等到那个承诺要带她走的人。
至东方既白,她转身对身后的秋云说,“他大约是不会来了,我们回去吧。”
蓦然回首,怎知脚下一滑,摔倒在地,含了一整晚的眼泪再也承受不住,夺眶而出,散落了一地的晶莹。
秋云赶忙为她拭去泪水,“殿下,别哭,沈将军兴许是有什么事,耽搁了。”
她无言冷笑,那一刻终是明白了,一如所有才子佳人那般,有些人命里注定是要相遇相知,却不能相守的。哪怕她已准备好,放下一切,要与他远走高飞。
她不顾崴脚的疼痛,固执地从宁远阁一直走回东宫,只希望回到东宫时,眼底的泪水消散干净,她便又可以做回那个高高在上、心如止水的公主。
天彻底亮透之前,昭叶终是回到了东宫,却见承香殿上下乱作一团,皇兄李适神思凝重,一言不发,那些东宫的谋士们,你一言,我一语地争论不休。
她听了半刻,方才知晓,当夜柔然使团于长安城外遇袭,柔然国主赫慑被刺身亡,血溅当场。
“当务之急是要找出主谋,给柔然人一个交代,不然两国关系恐生变。”
“交代,怎么交代?我们如今便是有一千张嘴也说不清楚,柔然人只会认为大周出于报复,以和谈为名,在长安城蓄意诱杀他们的国主。即便找出了主谋,又能如何?柔然使臣被团灭,赫慑横死长安街头,大周和柔然的关系破裂,已是无可挽回的既定事实。”
承香殿里的每个人都清楚的知道,柔然国主赫慑一死,联合柔然抗衡漠北的计划便会被打破,原本流亡漠北的苏哈扎五兄弟必然重回柔然掌权,大周北境的安宁终是成了奢望。
太子李适显得疲惫不堪,他以手死死地抵住了额角。柔然使团入长安,一行人浩浩荡荡,大军防范部署何其周密,可到底还是百密一疏。使馆驿站、飞羽军、巡防营,这些都有可能,可到底是谁走露了消息,没有人能说得清楚。他困惑,困惑自己到底在哪一步出现了失误,才被人加以利用;他心痛,心痛他之前在北境做出的一切努力都付之东流。身为储君,他为大周北境安宁所勾勒的一切图景,都将幻化为泡影。心痛之余,他作为这事从一开始的执行者,不知要面临父皇和朝臣们怎样的追究和谴责。
一连几天,东宫的暗卫们不断送来各种各样的新消息,而谋士们则昼夜不息地商讨着细节对策,希望能找出蛛丝马迹,帮助东宫和太子脱罪。他们早已习惯了昭叶的出现,她就静静地立于承香殿的角落里,不眠不休地关注着事情的进展。
“柔然使团由一整编的飞羽军护送出城,主将宿苒更是武艺高强,结果主将重伤,飞羽军死伤惨重。若说只是区区几十个漠北细作就可以做到的,我不信,必是有人里应外合,提前对飞羽军做了手脚。”
“太子殿下,现在查实,这批漠北人早在殿下还未回长安时,便已潜入长安。臣总觉得这件事与齐王府脱不了关系。现在刚查到使馆驿站,便有一个驿臣畏罪自尽了,凭他一个末流小吏,怎能掀起这么大的风浪?殿下,你要小心,小心大周皇室中,也藏着一个虏英,为了皇位,暗中勾连漠北人。”
“此次,柔然国主在长安驿站的安危,由魏绍玄全权负责,他曾带兵潜入柔然,九死一生,助赫慑当上的柔然国主,他若要行刺脱罪,大可不必如此大费周章;飞羽军宿苒将军跟随太子殿下多年,对东宫忠心耿耿,此次为保护赫慑,以一己之力抵抗漠北十余名高手,几乎丧命,现在还躺在榻上,生死未卜;如此说来,那么便只剩下一个巡防营了……”
昭叶的心咯噔一下,她最担心的还是来了……
“巡防营副将沈寒清,本只负责外围安全,并不靠近柔然使团。可那夜使团一出事,他带着巡防营几乎是立时增援,围剿清了所有的漠北凶手,救下了重伤的宿苒,可天底下怎会有这般巧合之事?”
一个浑厚而响亮的声音几乎一锤定音,“怎会是巧合?沈寒清摆明了就是齐王府的人。要不怎会一立下功劳,便被齐王请旨调去了北庭军千骑营。千骑营可是北庭军的主力,齐王向禁军中安插自己人的心思再显然不过了。”
一众谋士小声嘀咕着:“沈家与齐王千丝万缕,当初到巡防营中挑人时,选谁不好,偏偏选了他。”
昭叶听到了谋士们的谈论,她面如土色,用手死死地抵住了窗柩,只怕支撑不住自己的身体,跌落在地。
这相知相遇,到底是命运的垂青,还是有意为之?到底是背叛,还是有人故布疑阵,陷害于你。沈寒清,我该信你吗?
萧碌静静地走到昭叶身侧,语重心长地说道,“公主殿下,齐王和沈家的人有多狡诈,这次都见识到了吧。殿下若是从前有什么不该有的心思,以后也都散了吧,不要步你母后的后尘。”说罢,便径直离去。
“舅舅……”
昭叶闻言惊讶诧然,失声瘫坐在地上,晶莹明澈的双眸瞬间泪眼迷蒙……
洛梅搀扶着她缓缓走出承香殿,直到夜风无声地吹干了她眼角的星星点点,洛梅才轻声问道,“殿下,连你也怀疑沈将军?”
“我不知道。那晚与他的约定,他没有来。皇兄说他是有事耽误了,可这么多天过去了,他并未前来向我解释半分。我不得不怀疑?”
他再也没出现过,连一句多余的解释也没有,所有的情谊、所有的爱,都戛然而止,仿佛从来都没存在过一样。
“沈将军浑身上下透着霁月清风,不至于此,他父亲死在北境,家风门楣如此,他绝不会与漠北人同流合污。只是,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近来,外界都在传,益阳倾心与他,齐王也有意想让他做驸马。”
“益阳?原是如此……”
她哑然失笑,自己到底还在难过什么?一切已都再清晰明了不过。
再后来,东宫的事已然足够令她心烦意乱,再也无暇顾及那些儿女情长。
因太子失职,陛下下令大理寺彻查柔然国主被刺一案,齐王、燕王纷纷上书谏言,说大理寺卿杨谒的妹妹乃是太子妃,有偏袒东宫之嫌疑。为表公允,也为证明东宫和太子殿下的清白,请求御史台会同大理寺一同审理此案。
这谏言说的有理有据有节,却是无论如何也让人拒绝不了的。
泄密事件自东宫开始查起,参事府、飞羽军、巡防营,所有与案子相关的人无一幸免。齐王、燕王等为摆脱嫌疑、自证清白,也主动配合有司问询调查。
只是这案子查着查着,最终却意想不到地查到了萧长昇身上。卷宗上白纸黑字的写着,萧长昇被漠北细作的万两黄金和几个胡服美姬收买,酒后无意间泄露了柔然使团出长安时确切的位置和时间。产自漠北的金锭,还未及炼化便被抄没,美姬一一招认画押,人证物证一应俱全,却是萧长昇如何也抵赖不得的。
拔出萝卜带出泥,再查下去,便又牵连出了国舅萧碌大人曾命手下扮作漠北商人,悄悄将千两白银送去了驿站驿臣家中,那驿臣曾是齐王的一个家臣,随后,御史台和大理寺审案期间,又找人蓄意溺死了这臣子。
一石激起千层浪,外界纷纷传言,通敌叛国乃是十恶不赦的死罪,东宫原本想拿这件事蓄意构陷齐王,结果偷鸡不成倒蚀把米,反被御史台查出了破绽,当真是应了那句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既已经开始,便没有结束。御史台邢可征细查下去,便是萧氏一族多如牛毛的罪证了。萧家父子这些年来不加节制,于朝堂内外遍织关系网,组建攻守同盟,长安已然成了萧家的天下。
再之后,便是萧氏一族削爵入狱,太子被下令解职,禁足东宫思过,监国之权更是被彻底收回,明宗皇帝又重掌朝政。
这环环相扣的圈套进行得太快,一切根本令人措手不及。昭叶回溯时,也只能无可奈何哂笑。
萧家的天下?自母后那时起,便有了萧家天下这种传闻。可多少年过去了,朝堂风云变幻,母后早已殒身,如何维系得住萧家天下?萧长昇自乌涯山一役后,早已被解除了军职,赋闲家中,根本无从得知那么详细的布防细节。萧碌,更是不会蠢到派人去杀齐王府一个无足轻重的家臣。若真是存心杀人嫁祸,他大可有成百上千种更高明的方法,又怎会选择最简单粗暴的那一种?
可那有如何?萧家尽失圣心已是事实。天子许他三更死,又安能度过五更天?
入夜,见承香殿还亮着灯,李适独自一人坐于殿中,昭叶便走了进去,“看来皇兄今日兴致不错,竟在此饮茶。”
“虽是被禁足思过,可如此也好。”李适面上安之若素,可话语间分明透着落寞,“入主东宫十年了,十年间,东宫迎来送往,可我却从未像现在一样,有过片刻的安宁。”
昭叶亦是颓丧地说,“这一局是东宫输了,输给了齐王。”
“不,是输给了父皇。一帆风顺并不是什么好事,父皇心思难测,我们兄妹二人,从小有母后护着,众星捧月,不比齐王,能实时揣度父皇心思。”
昭叶心惊,这些年来,无论父皇怎样明里暗里扶助齐王,可这是她第一次听见皇兄如此抱怨。对父皇,皇兄到底是心寒了。
李适举起茶盏,一饮而尽,“自古皇帝不喜太子,父皇饶是如此。做了十多年监国的太子,谁又能真正理解我心里的苦楚。这监国之权被彻底收走了也好,我如释重负。”
昭叶只能劝解道,“叶儿了解皇兄的能力,亦了解皇兄安定天下的抱负。可成也萧何败萧何,皇兄错在太有想法,太有能力,所以父皇不断地扶植齐王和燕王来动摇皇兄的地位。”
其实他们兄妹二人都清楚,纵观历朝历代,储君的难处便在于,既不能全无想法,也不能太有想法,资质平庸的不行,能力出众的亦是不行。若是继任者天资愚钝,居上位者恐江山社稷所托非人;可若是继任者出类拔萃,居上位者又会担心,自己百年后全无存在感,难以青史留名。
李适长叹一声,“和齐王府彼此缠斗了近十年,我真的有些累了。”
昭叶扯着他的衣袖,慎重其事地说到,“皇兄,逆水行舟,不进则退。我们兄妹二人,生来就拥有了太多,必须计较得失,不是输不起,而是根本就不能输。”
李适的面色难掩凝重,“其实此事一出,我只是难以相信,太祖皇帝昔年驱逐异族的故事犹在耳畔,同为李氏子孙,我大周竟也出了一个为了上位不择手段的皇子。皇位对我来说固然重要,但若是与整个大周李氏的江山相比,却是微不足道。权力的游戏,从没有真正的赢家,齐王一向惯于背刺,善于阴谋权斗。漠北人犹如悬在大周头顶的利刃,若是皇子们毫不顾忌、毫无底线地斗到最后,大周国土到时只会剩下一片断壁残垣,争这皇位又有何用?”
“是啊,谁能想到他为了太子之位,竟会出卖大周的利益。他怕赫慑与大周结盟后,皇兄的地位更加稳固,为此不惜一切办法破坏结盟。”昭叶恳切地看着李适,“皇兄,时至今日,我们不该再对齐王心慈手软,更不该对父皇心存幻想了。”
“叶儿,是皇兄连累了你。这秋夕之夜的圈套从一开始就冲着东宫,不仅有皇兄,还有你。那夜的事情,我已经命暗卫查清楚了,沈寒清处理完柔然使团的事后,便马不停蹄地赶回沈府去取行囊,只是却被沈夫人拦了下来。沈夫人以死相逼,他这才耽误了与你的约定。”
李适没说的是话,昭叶自然也能想到。其实,当夜他们没走成也是幸事,舅父和长昇的事当时令父皇十分震怒,若她再和沈寒清私奔了,两相加成,父皇怕是立即废了东宫的心思都有。
昭叶恍然,喃喃自语道,“难怪,难怪之前,长安城街头影射母后和沈稹大人的评说戏文又多了起来,我虽有不好的预感,却没再多留意,如今想来也是他们的手笔。近来,朝臣们见萧家失势,纷纷重提母后当年和柳昭仪的那些旧事,甚至还有人上书父皇,要废掉母后的谥号尊称。”
借故废后,不过是为了废太子……
李适心里清楚,却只是淡然,“商怨苏妲己,东周怨褒姒,母后活着的时候,朝中众人各个称其为贤后,如今纷纷落井下石、唯恐避之不及。满朝文武皆是饱读诗书之辈,却把责任归咎于一个女子,实乃匹夫之行径。”
昭叶轻声安慰道,“凡事过犹不及,他们如今联合起来,如此诋毁母后和东宫,反倒让父皇心生厌倦。”
李适沉寂半晌,终是开口,“叶儿,这些天我思来想去,还是希望你和沈寒清能离开长安,离开这个是非之地。你放心,皇兄一定倾尽全力助你们逃出长安的。”
昭叶大惊失色,“皇兄,若是我走了,父皇此刻定会迁怒于你,降罪于东宫。”
“叶儿,你想到哪里去了。你若走了,父皇也只会气一时,要知道父皇对你的宠爱远甚于其他皇子公主。你难道忘了,这些年你在宫外不守宫规、任性胡闹,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纵容了你多少回?”
昭叶不禁摇了摇头,“父皇从前觉得对我有所亏欠,也不过是赐予了我华丽的府邸和数不尽的财宝罢了。萧家覆灭,皇兄和我都失去了一重最重要的依仗,从此我们行事必得更加谨慎才行。”
她随即苦笑道,“其实走与不走,只要我和沈寒清在一起,都会让父皇联想回忆起母后和沈稹的过往,这是父皇的逆鳞,谁都触碰不得。数十年了,任何勾起父皇联想和记忆的人,都不得善终。”
“你连试都不试,倒真是辜负了沈寒清那夜的所作所为,我能看出,他是真的喜欢你。这件事如今已是满城风雨,长安众人皆说沈家公子爱慕一位女子,为此不惜拂逆他的母亲,想要与她私奔。宫中影卫无处不在,这事传到父皇耳朵里,也只是早晚的事。父皇默不作声,也许是已知晓实情,有成全你的心思。你莫不如进宫与父皇说清楚,求父皇成全赐婚;如若不成,即便是付诸一切,我也会将你们安然送到云溪。”
李适坚定的神情已表明了一切决心。
昭叶却怛然失色,“皇兄,我赌不起。沈夫人性情刚烈,必不会允许我踏入沈家,沈寒清对我有情,我却不能陷他于不义,他那样清风霁月的一个人,怎能因我背上不孝之名?”她惊慌失措地陈述着千万条理由,“还有……还有一时的喜欢又算得了什么?也许等我再长大些,便不喜欢了。皇兄不也说过,沈寒清长了一副风流少年郎的模样,也许我只是一时被他吸引一时,并不能长久。”
李适不过一句,便轻易地将那些可笑的理由击碎,“叶儿,皇兄看着你长大,了解你远胜过你自己,若不是真的喜欢,你当日断不会跟我开口提他的。”
她义正言辞地说着,“可眼下父皇绝不会同意!皇兄常说谋定而后动,此事我还需仔细筹谋,思索出个万全之策。”
“叶儿,世上哪有什么万全之策?不过是比谁更愿意豁的出去罢了。”
“即便父皇不给赐婚,我也寄希望于自己的婚事能由皇兄做主。我等皇兄登基,承继大位,到时再赐婚于我。不管多久,我都会等着。”
昭叶的眼神那么坚定,李适便知晓了她不是在给自己打气,而是在给他信心,而他也是该从失意中走出来了。
“好,皇兄答应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