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深，今夜无星无月。
魏青坐在地洞门口的大石上，心情已平复下来。
正如他所说，他失败了太多次。虽然这次是离成功最近的时候，但没有成功，就是失败。
魏青突然想起，被沐秋羽收拾得一尘不染的演道室。
“上次洗澡……是什么时候？”
他鼻尖一动，身上和地洞里传来的酸臭味让他一阵干呕：
“哇……我这么臭吗？……真是难为她们了。”
大石下，小呱伸出脑袋，用看傻子的表情看着自言自语的魏青。
魏青他长叹几声后，开始在地洞里钻进钻出，不断丢出一些完全看不出本来颜色的东西。
魏青正埋头收拾着地洞。
“呱呱。”
小呱应付地叫了一声。
“你这家伙看个门都越来越懒了。”
地洞里的魏青嘀咕一声，果然随后一道脚步声响起。
魏青探出头，见杨铁拿着根火把蹲在洞口，手上还提了个包袱。
“伸手不见五指的，你竟然在打扫卫生。”
杨铁默默伸手想接过魏青手里的垃圾。
“你这么老了，一边坐着去！别一会讹我！”
杨铁笑笑没说话，坐在大石上看魏青忙忙碌碌。
“我们师徒两个倒是想到一块去了，你是该收拾收拾了，也不怕那两个小姑娘嫌弃你！”
“谁跟你两师徒，我是为了让那根冷冰冰的木头帮我。”
终于把地洞清理干净，魏青钻出来，盯着大晚上给他送衣服的杨铁：
“你不怕熬夜折你寿？”
“看你没衣服，前两天特意让山下供应所的王主事给你送了几套上来。不知道你穿多大，都是我目测的，不过应该能穿下。”
“你不能白天给我？”
“睡眠不好，还总想找人聊天，你说我是不是真老了。”
“你皱纹都能夹死苍蝇了，你觉得呢？”
杨铁把带来的包袱递给魏青。
魏青看着包袱没伸手。
他突然想洗澡。
“泡温泉吗？”
“这地方有温泉？”
“小呱！带我们去温泉！”
小呱不情愿地钻出大石，看着魏青，没动。
“老头子，你带灵气珠了吗？借我一颗。”
“给。”
魏青把灵气珠丢给小呱，然后夺过杨铁带来的包袱：“我的衣服我自己拿。”
“你这张嘴是真硬！”
小呱接过灵气珠，小心地藏回洞里，才出来在前面甩着屁股带路。
两人一熊一路沉默地爬上爬下，走了半个时辰。
果然在一处山坳，咕嘟咕嘟水声不断。
“横山岭后几千处这种坑，就小叭能随时找到有水的那一个。”
“呱呱！”
小呱得意叫着，眼神好似在说这是它的地盘。
杨铁看着眼前大坑，火光下水质清澈，坑底从红砂里不断冒出新的水。
小呱撇了眼魏青，一脸嫌弃地一头扎进去。匆忙扑腾了两圈，就游出来在一旁甩着屁股，甩着脑袋“噗噗噗”抖着水。
杨铁大笑，笑得魏青终于有丝难为情。
看到连小叭都嫌弃他，魏青强势地说：
“我先洗，你等会儿，我……好久没洗过了。”
“我可不想和你一起洗。”
“你能把火灭了？你不会是老变态吧？”
“你个龟……算了。生气折寿，生气折寿。”
杨铁把火把倒插进土里，四周一下就暗下来。
杨铁站在在一旁，一片漆黑中，他什么也看不见。
只听见一阵窸窸窣窣的脱衣声，然后是入水声，魏青舒服的低吟声。
他摸黑坐下，平时努力挺直的胸膛佝偻下来。
魏青，正肆无忌惮地打量杨铁，愈发觉得他老了。
杨铁要是知道趁黑抠着鼻子的他，被魏青看个一清二楚，可能就算是折寿也会把这小子劈了。
人族在黑暗中无法视物，这是不用教小孩子也能明白的事情。
不过此时魏青瞳孔竖起，四周在他眼里纤毫毕现，只是没有色彩，皆是黑白二色。
盯一会杨铁，发现着小老头没有什么异常，魏青这才开始搓洗着身上。
他的夜视视野中，水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黑，然后又被新涌出的水冲淡。杨铁不知道魏青能视物，在夜色里，在哗啦啦水声中，他平时那副慈祥平和的面容逐渐消融，变得……满是落寞和孤独。
“上次那青壳妖王，是你赶走的吧？”
“不是我。”
“不是你是谁？”
“我才生符境。”
“我一直在观察你，我猜你的灵力大多都在身体里。你知道我什么意思吗？”
魏青缓缓转头，肌肉悄悄绷紧：“你什么意思？”
杨铁继续说：“老头子无聊，去了你们交手的地方。清理的手法，啧啧啧，极其不专业。”
“随你怎么想，反正不是我。不过妖族抓了人，留了活口，应该有什么目的。”魏青没有被拆穿的尴尬，试着转移注意力。
“你放心，你既然不愿别人知道，我会帮你圆的。现场那种奇怪的……道符灵力，我顺手抹除了。”
“什么奇怪的灵力？你在说什么？”
魏青语气不变，但整个人已经如蓄势待发的猎豹，在黑夜中偷袭，如果杨铁来不及激活灵符，魏青很有可能一击毙命。
杨铁感受到水流不正常，呵呵笑道：“你小子别紧张。老头子毕竟是你师父，你的事我没有上报天机堂。”
杨铁停顿一下，叹口气说道：“老子也是【殉道者】。”
“什么【殉道者】？”
“你怕我诈你？呵呵，修道者道种只能结八系本源道符中的一种，你的灵力里有不下四种不同系的灵力。九州除了受过【道化】的【殉道者】，还有谁能同时有多种灵力？”
杨铁伸出手，淡淡说道：“老头子我本修雷系灵力。”
然而，他伸出的手，却“嘭”的燃起一朵红火，似烟花绽放。
洗澡声戛然而止。
魏青有些疑惑：“这也能对我说？”
“你小子不装了？你知道【殉道者计划】是谁提出的？”
魏青咬咬牙：“天机堂前堂主邹平凉。”
“说起来十年前，邹平凉突然被贬去陷海。新堂主杨与之上任后，很多资料已经解禁。”
魏青问：“你是什么时候被……改造的？”
“改造？你对这个计划很有怨念呢。四十八年前妖族疯狂反扑，赤霞州前线吃紧时。”
魏青语气微颤：“四十八年前？你竟然活到现在？”
“总有几个命硬的能活下来。”
“你为什么跟我说这些？”魏青站起身，有些愤怒。
他不喜欢知道别人的秘密。
“要死了，心就软了，话就多了。老子也觉得我现在婆婆妈妈的。”
魏青没忍住问了一句：“你！你还能活多久？”
杨铁来了精神：“最多五年，哎，你小子应该是十年前受的【道化】，你还能活多久？”
“比谁先死有意思吗？”
杨铁尴尬一笑：“我们那批老家伙死得差不多了，老了能比的不就是谁活得长吗？”
“你泡吗？水干净了。”
杨铁脱下上衣，身上肌肉已经垮了青筋鼓起，道道伤疤像虫子。魏青待看到杨铁丹田处一道圆弧状的伤疤时，才放松了绷紧的肌肉。
那是改造丹田留下的疤，也是【殉道者】的标志。
魏青低头，水光中，他丹田处，一片光滑，并没有同样的圆弧伤疤！
他下意识地遮挡住，又想起杨铁不能夜视，心中复杂地一声叹息。
杨铁开始脱裤子，魏青转头没再看，他对男人脱衣服没兴趣。
当然，现在可能对女人也没兴趣。
两人一人一边泡着澡，杨铁故意问：“你小子刚想灭我口？”
魏青一愣，没好气地说：“你个老头子都不知道符变多少重天了，我打的过你吗？”
“我受了重伤，掉到了六重天。那你小子不怕我让天机堂知道，这横山岭还躲了个【殉道者】？”
魏青嘴里却试探：“你能看出来，我现在只想，只想种灵树！我对你有用，你也快死了，没必要出卖我吧？”
杨铁笑得开心极了：“哈哈哈，你小子躲在这种地方，消息真是落后啊！”
杨铁笑得很开心，他虽看不见，但能想到魏青紧张的样子。
魏青被笑得有些恼怒：“你什么意思？”
“九州尽复后，杨堂主已经把【殉道者计划】公开。我们这批为九州牺牲的家伙，现在可是九州的英雄呢！要不要我替你申请那份特殊津贴？每个月不少钱呢！”
“你的意思是，天机堂不会再控制【殉道者】？而且九州所有人都知道【殉道者】存在？”
“是的，不仅每月给你发钱，还给你安排工作养老。”
杨铁顿了下，突然语气诚恳说道：“成了【殉道者】，和瑶朝的太监有什么区别？我知道这身份不光彩，你既然不想别人知道，我答应你，替你保守秘密！”
“别别别！千万不要替我保守秘密。你，明天就给我上报天机堂。我是十年前在横山道院被做的【道化】，赶紧把我的津贴申请下来！”
“你小子，想钱想疯了吧！行行行，老子明天就把你供出去！”
魏青面色狂喜，自从他的身体出了问题，他根本不敢在人前显露他的灵力。既然有【殉道者】这层身份伪装，身体里和丹田内那条死蚯蚓的灵力也可以肆无忌惮地用了。
……
两人洗完澡，魏青打开杨铁的包裹，是熟悉的道院蓝色道袍。
胸绣黑白星火纹，背刺太极八卦图。
魏青叹口气，还是穿好道袍，又从旧衣上扯一跟布条把头发全部束到脑后。
重新点燃火把，杨铁忍不住凑近看着他。魏青脸上黑壳洗掉后，露出的皮肤细腻白嫩，更显的两道浓眉下的眼睛明亮。
“不错不错，衣服大小合适！看你这皮肤，一时半会死不了。”
“灵力爆不爆体，跟皮肤有什么关系，说不定我明天就炸了！”
杨铁竟然有些难过说：“也是，我只融了一道灵符，而你……”
杨铁拉住魏青，郑重说道：“我们这帮老家伙琢磨出了一套【融灵道法】，可以融一部分灵力在丹田里，这样可以拖延灵力爆体的时间，你要不要学？”
“这我肯定学啊！”
杨铁有些犹豫，咬咬牙：“反正我也是你师父，就教给你吧。你盘腿坐好。”
“死老头，一套功法你都这么小气，爱教不教，我是不会认你这个师父的。”
“闭嘴，给老子坐好。一会我会输入一股灵力到你体内，你引导你体内的灵力跟它运转一遍，记住路线。”
杨铁见魏青坐下，一脸肉痛地一掌按在魏青头顶，一道白蒙蒙的光注入魏青头顶。
“这不是灵力，这是什么？”
魏青心惊，但还是心神跟着这道热流运转，记住了它进入丹田的路线。
“死老头，你……”
“咳咳咳……”
杨铁弯腰咳着，嘴角有血丝，他看起来更老了。
“反正就五年了，少活一年没关系。这【融灵道法】只能这般传。”
魏青待在原地，呆住了，杨铁刚才竟是以生命本源为他传功。
杨铁突然指着魏青到胸前的胡子：“啧啧啧，你小子应该长得很俊啊！你那大胡子不剃？胡子比老子的都长！”
魏青此时十分老实地说：“以前柳溪烟帮我剃过，所以不想剃。”
“她要喂你吃过饭，你是不是饭也不吃了？”
魏青一个“滚！”字到嘴边又咽回去了。
眼前这个小老头，魏青此时似乎没有资格骂他。
……
一个人回到地洞的魏青失神落魄，握着长笛坐在大石头上。
不知怎么，突然很难过。
“反正就五年了，少活一年没关系。”
杨铁皱巴巴的脸一直闪过。
魏青本以为他的心，已经随无牙老头和柳大脸死了。
可是人呀，再绝望的心，都能被这个世界温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