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若要逞强作那好人一般清白的,却又不行,没得多时了,三年五载,不是忽而下马倒台,便是骤然英年早逝。毕竟官府方面,实乃浊世之大漩涡,容不得什么一股清流,与那等大言不惭之辈。时运当红了,便就官拜爵列,时运不济了,便就残羹冷炙。
原来条条去路,无非都是死字告终,反是那好死白赖着的,自甘做个藉藉无名之辈,倒能得个寿终正寝。便是那说破头来的神仙佛,哪个道行不高深的,却径自到这世上走一遭吧,也是端的来受苦受难。其实哪个时代,劳力都是最廉价的东西,芸芸众生,取之不尽用之不竭,却是那一口温饱,官府上下恁地吊着,怎见得能日日安稳。如她这等凡夫俗子,几个囊得下那一口圣贤气节,即便是蹉来之食,便又如何?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怀抱着这般信念,然后,她将同这世上的千万人一样,劳心劳力,受金钱役使,对生活俯首称臣,放弃掉对诗和远方的想象,最终心甘情愿的倒在地上,任由命运任意鞭挞,直至麻木不仁。
或在某日,不幸要是碰上了当地的一些地主豪强,会因为尊卑不分,得罪了这些人,而干脆把小命送掉,那在长婴只叫个爽利赴死。又或也曾偶然记起了,在血液里仅存的最后一点共产主义接班人的骨气,却仍旧要卑躬屈膝的,对长婴所谓的世家贵族子弟,也就是那些她认为从未对社会与人类作出多少贡献的家伙们,顶礼膜拜。
不,也许她该乐观一些,总不会碰上那等得罪了人被打死活埋的勾当的。然而要维持生计,她瞧来瞧去的,哪里有个容易。就说小本生意她做不来,如不是个手艺人,无法靠织锦活儿营生,而她那半吊子的医理水平,是不说也罢。行不通。那便就要去投军,为国家效力,可是她不想,从文不从武,上山打老虎。没辙。再不就是当个堂倌儿,小二打打下手,或者为人奴仆,任人差遣。可是那些个大户人家,人却要的是卖终身契的,哪个不知内里门道,不是做牛做马,便是做童养媳肺痨妻的。简直见它的鬼。整个城里,要说名望府邸的好康差事,却又需得熟门熟路的亲信托口,哪里轮得到她头上。
除三除四,只剩下打杂的小二这差事便利些,也自由些,可是整日忙里忙外,一年一年哪时又是个头的,却还没有休假,夜里更不知得和多少邋遢的半个月都用不着洗澡的女人,挤在同一张破烂不堪的草席上睡觉,还要不断忍受着类似种种糟糕的,甚至比这还更糟糕的难以想象的事情。简直…实在是太多了,多到…她都无法一一数计。
沈习闭上眼睛,不愿再看到任何事物,甚至听到任何声音。她宁愿一无所知。美好的,恶劣的,悦耳的,聒噪的。叫这世界原本该怎么样糟糕,就怎么样糟糕吧!美妙也罢,难以忍受也罢。该她白瞎了一双眼,竟看不到生活的一丝美好。隔壁厢房里这几日住进了一个新房客,不知男女,只听得每日逗鸟儿的叽啾声,她有时觉得烦,有时又觉得似乎也被些微感动了。
这一个多月来,简直就是一场长婴浮世绘的修行,而一个筋疲力尽的人,是不需要也无法感受到精神上的自由与平静的,她需要的,只会是肉体上的休息与恢复。因此,除了每日三餐,与一些生存的必要琐事之外,最耗神的无非就是到处瞧看这,瞧看那。当瞧看得累了时,沈习就回到自己暂住的客房里,安静的躺着,边闭目养神,边慢慢回忆她所看到的种种见闻。然而除去那些千浮万涌在心头的层层思绪以外,她的确真没有去做过任何事情。
也许,随日子的流逝,过去的沈习将消逝在她走过的所有路途之中,连脚印都一个不剩,当她回头看时,更无法知道如今的沈习究竟是从何而来。等到了那一天,她也就该承认,自己一如过去多少人一样,也迷失在这世间了。从前,她也不晓得为何有那等自信,觉得自己可能成为生活独所善待的特例。
原来就算是穿越时空,生活也从不会去另眼相待于一个普通人。而在尽了最大努力后仍无法改变命运的人,一旦彻底死心,不再反抗,那将会比世上任何一条懒虫还要更快的倒地不起,一动不动的任由命运摆布了。
说到头,老沈家对她有恩,且待她不薄,这是事实。而如今,每天的入不敷出,尽管她也省吃俭用,可日子到底也快捉襟见肘了,这也是事实。
“还是回去吧,向他老母亲认个错。至多,再被挖苦几句?反正这外头的日子也一样很难过啊…”沈习寻思着,觉得女孩子本来也不应该逞强好胜。但又转念一想道:“不不,活见鬼了!一没钱就回去,那半夏会怎么看自己?他一定会很失望!况且,他那位老母亲早就对她诸多挑剔,如果这时回去,那她从此以后,就更加别想在任何人面前抬起头来了。”
算了吧。
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
既然目前自己还是不想也不能现在就回狐仙山去,那么当务之急,应该还是继续找一份工作糊口,混混日子,勉强存钱,多少攒下些回程的路费,死撑到一年之期,而不是…
“咿呀—砰——!”
就在沈习支着胳膊肘犯愁之际,突然间,从文安客栈一楼传来一阵嘈杂的,拖动桌子和条凳的轰隆响声。
恍惚有一瞬,她竟觉得像是又回到了从前,在下课后的教室里一样,熟悉的吵吵嚷嚷声。待听清了楼下的动静之后,她便打算下楼去。却不是为下去看看一楼正发生着什么事,因为近来很长一段时间,她都住在文安客栈的客房里,所以也听闻客栈的小二姐说过:在这儿,只要每逢月里的朔望日,就会有一个说书女先生,来客栈说上个把时辰的新鲜趣闻,以此来引客流的事儿。
喔吼,营销手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