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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人一头墨发半拢,披在身后,看长度竟然与她相差无几,穿着一袭天青色长衫。沈习也不知道为什么只凭一个略显模糊的背影,就认定了这是一个素未谋面的少年,原本她还以为这竹屋里只有她和那位大娘两个人而已呢。
他转过身来了…
啊…
那么突然,沈习一时猝不及防,呆在原地,走也不是留也不是,无措的张了张嘴,片刻过后,才终于找到自己的声音。
“打扰了!公子你好…我、我叫沈习。”呜呼。招呼一打,沈习只觉得更加失礼了!
“嗯,沈半夏。”
少年平淡的嗓音略过了沈习,他手拿着抹布,甚至眼都没抬一下,便自顾擦起了一旁的四方餐桌。那副旁若无人的模样,显然丝毫没有被她打扰到。
“沈半夏。沈…”
沈习低声喃喃重复了这个名字,还有这个姓。也许是相同的姓,令她不由自主的对这名少年与他的母亲,他们母子俩产生了由衷的亲切之感。
“半夏。我叫你半夏可以吗?我们的年纪似乎也相差无几呢。”
说起来,两人这的确才初次见面,面前这女子莫名其妙笑得那么甜,反倒令沈半夏感到有些奇怪了。
原来,他并非不知道自己母亲救回的是何许人也,就算知道,那也不在他该关心的范围之内。敬而远之,才是长婴男子对待陌生女子该有的态度。
而这个面容文弱的女子,自被他母亲搭救之后,不过一天,便自己醒了过来,并且一直老老实实的只是呆在她那间房里。
这件事情,沈半夏也是偶然才得知的。
沈习若就这一套足不出户的做派,平心而论,对于长婴女子而言,确实规矩得过了头。然而,恐怕不尽然如此。沈半夏心里头兴许早就认定,看来母亲救回的,只是个性情孤僻的女子,谁知这人突如其来的示好态度,倒叫他着实不解了。
傍晚时分,沈木槿外出行医归来。
她是土生土长的长婴人,继承了祖辈历代传下的基业,凭借着比赤脚大夫更高明的医术天赋与手段,和一颗比家族中任何女子更为精明出色的脑袋,多年来在合仙村里,已为她赢得了一定的不可撼动的经济实力与社会地位。
也因为这个,才使年少时期的她,在沈氏这个大宗族里的这一脉没落的旁支中最终脱颖而出,得以同沈半夏的爹爹,沈老族长的幼子沈扶桑结下情缘。
头几年里,她就跟长婴所有的新婚妻主一样生活幸福,婚姻美满,因为她娶的是一个知书达理,温文尔雅的夫郎。他懂得如何迎合她的喜好和脾性,而她也分外清楚他的敏感与细腻。
即便成亲不久,他们却已开始坚信不疑这段姻缘就是天作之合,几乎不需要磨难,以增进彼此的感情了。
直到他们的第一个孩子出生后的第四个月,沈木槿终于无法忍受现有的寡居生活,一怒之下,便抱走了尚在襁褓中的婴儿,与一块新漆上字的灵牌,等不及天亮好行路,便头也不回的奔向了狐仙山深处,舍弃了老宅院里的全部回忆与舒适生活。
从此离群索居,避开那些曾带给她无限快活,如今却只剩下触景伤怀之情的人事物,独自在山中,抚养长大自己的儿子,全不假手他人。
后来,她逐渐淡忘了,也终于能同她这个年龄的所有丧偶的中年妇女一样任劳任怨,对生活永远的心如止水了。
只是久居在这偏僻之地,时日一长,她那原本就格外孤芳自赏的脾性也就难免要染上更加不近人情的古怪了。这全因她年少轻狂时总是自诩医术高明,却终究眼睁睁的看着产后日渐衰弱的夫郎,生生折在她的怀里,而自己竟然束手无策。
“你这个混账东西,当初怎么在我同你老爹跟前夸下海口,要保扶桑一世无病无灾,这才不到三年五载…”
“你倒是还我儿命来啊——!他才正当风华啊,就这么折在你手…我当初是信了他的邪,才一改对你的成见,黄梅不落青梅落,你于心何忍呐——!”
“木槿,你太让沈家失望了。你走吧,往后莫再到城西来了,我二老也已年迈,独有一双儿女,如今皆丧,再禁不起折腾了。”
“城西沈家自此赌咒,誓与你老宅沈家老死不相往来!若再婚嫁,必不得善终!”
婚姻失败的这一记重击,活生生的将沈木槿的心打穿了一个黑不见底的窟窿。这些往事,直到现在,仍每每浮现在她的每一次午夜梦回里,无能为力的悲哀,仿佛灭顶之灾…
然而现在,她还是如往常一样,穿过呈凹字形摆放着一盆盆薄荷盆栽的长廊里,随手将携带的药箱一扔,透过半阖的竹窗,朝厨房里不经意一瞥。
谁知她瞧见了什么?她竟看见自己的儿子,正同一个女子,状似融洽的谈话…
她愣住了。这一幕,显然是她始料未及的。
这时,她忽然惊觉自己老了。她依稀竟还回想起了那一年,她与扶桑才刚新婚不久的那段日子,她第一次抱着襁褓中的婴儿时,那种震撼的心情,久久不散。
这些激烈荡开的情感,后来也将同她对扶桑的那些深沉的回忆,永远凝固在她的骨血之中,随着那一朝不幸而入土为安。
那时,他依靠着她,静静的笑。她抚摸着他的脸时,手还不敢停留太久。
“木槿,你说我俩的第一个孩子,该叫什么好呢?我觉得半夏好,适合女孩,也适合男孩。”
“傻啊,这孩子又不是一味药材。不过,你若欢喜便逐你意,就叫这个吧。却为何是半夏,而不是其他?”
“因为你总是早出晚归的,我也不懂医理。人参合欢,半夏沉香,相思子当归。我不愿我们的孩子将来同我一样,整日翘首以盼,所以他不能叫相思,也不能叫当归。否则,便太苦了。”
“这个…那行吧,你看着做主就好。我也不懂这些个字义的名堂。沉香还行,人参合欢,傻乎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