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第一次遇见江珺箬,是那一年我随当时还是太子的千泽皇兄去民间历练。
历任北幽的太子,在年幼的时候,都会出去历练,体验民间百姓之苦,见识大千世界。
却只有这一代,是除了太子之外,陛下又恩准了我也随同。
彼时我尚且不明白陛下的意思,只知当时父王看着我,殷切地嘱托,为贤王者,必先知三苦。
这句话,在我三岁册封世子的时候,在我五岁随父王进军营的时候,到如今我十四岁,随太子出行,已经是第三次听到这句话。
我终究是忍不住问。
这三苦,到底是什么。
第一苦,在我去军营的时候,父王已经告诉过我,是体验军营士兵之苦,要做一个懂得爱兵将的好将军。
如今我想问问,第二苦是什么。
父王拍拍我的肩膀,说,这第二苦,待你回来就明白了。
我带着这个问题随着千泽皇兄一起走了。
陛下却不准我与千泽皇兄一道,说是要我们独立地体验民生,一出皇宫,我与千泽皇兄就分开了。
我和千泽皇兄站在皇宫门口许久,我看了看千泽皇兄,彼时他大我两岁,已经比我高出了一点,面容也渐渐长开,越发地容易吸引小姑娘移不开视线。
就我们在这站了这一刻钟,已经有很多人在偷偷地看他了。
我问,哥,你打算去哪。
在外面要隐藏身份,我自然不能叫他皇兄。
他摇开手中的扇子,很是风流地笑笑,一派贵公子的样子,竟是丝毫看不出太子的端华。
他笑:“早就听说溪北是六国最神秘的地方,为兄打算去看看,到底是个什么好去处。”
我点头,想的很远。
若是未来皇兄做了皇上,自然要提前多了解一些溪北这个神秘的国度。
“你呢。”皇兄又问我。
我?
我抬头,眯了眯眸子,依稀记得,西宁的太子,是个能文能武,很是厉害的人。
既然皇兄去了溪北,这处于他们邻国,又将来也是皇帝的西宁太子墨箫,不如就由我,去替皇兄看看吧。
我道,去西宁。
皇兄点头,又看看我,“注意安全。”
我颔首,目送皇兄离开,我也转身朝着西宁而去。
那时万不曾想到,从我们选择这一条路开始,原来后面的一切,早就已经注定。
我在西宁,第一次见到那小姑娘,就是在墨箫府上。
当时墨箫已经在宫外设了太子府,那小姑娘几乎时不时都会去一趟太子府,我忙着注意墨箫,自然也避免不了注意到了她。
那小姑娘也不过就十岁上下,身形很是单薄,面色更是有一抹不正常的莹白之色。
分明是最该无忧无虑的年纪,她却沉稳的厉害。
我不明白,为什么一个从小到大被宠着的小姑娘,身形会单薄地好像一阵风就会吹走一样。
我也曾尾随过她去过王府,那王府王妃早逝,传闻她是王爷最宠爱的女儿。
既然样样都如意,为何我总能从她眼里,看到一些悲凉的神色。
分明是个才十岁的丫头。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却好像对她越来越有兴趣。
甚至忘记了一开始自己的目的,是来探探那传说中的太子。
这样一直看着,却不想有一天就被她发现了。
当时我正在她身后跟着进了西宁的迁客居,她上二楼,我便跟着她一起上去,订了在她旁边的雅间。
从我去西宁的那一个月开始,我便注意到,每月的初一,她总要坐在这里坐上一整晚。
每一个月都是。
时间久了自然会好奇。
所以这一次,我跟着她一起来了。
看着她进了雅间,她从二楼的楼梯上去,准备进她旁边的雅间。
却不料经过她的雅间时,门倏然从里面打开。
她看着我,一双眸子无喜无悲。
我一愣,当下竟是脑子一片空白,只知道呆呆地对她打招呼。
“好……好巧。”
她不言,却是忽然伸手把我拽了进去。
我一惊,却发现自己甩不开她。
这时我才发现,我以为的这柔柔弱弱的小姑娘,原来是个会武功的。
进了雅间之后,她没看我,直接开口。
“别跟着我,会害了你的。”没有问我为什么跟着她,反而是直接说这句话。
我愣,傻傻问。
“为什么。”
她却不肯再解释。
看着我的眸子里,闪过片刻的,似乎是怜惜与悲悯。
她为何怜悯我?
我不明白,却想弄明白。
既然她已经发现,我自然不必再偷偷摸摸,有的时候会在她从太子府出来的时候拦住她,带着她逛街,有的时候会半夜偷偷进王府,不为别的就是看看她的睡颜。
她对我的态度,从一开始的不理睬,到后来的触动,再到后来,我便从她眼里,看出了与我同样的欢喜。
我知道,她真的喜欢上我了。
这种能跟自己喜欢的人在一起的感觉可真好,我笑,只想着等以后回到北幽,便向陛下求娶她。
门当户对,两国交好,陛下没什么可不同意的。
可是当我对她说的时候,她却想也没想地否定了。
为什么?
我问。
她看着我,似乎一瞬间又回到迁客居的那一眼,悲悯,怜惜,只是这时,好像又加了一种,似乎是绝望。
她这才对我说了一切。
说她自出生身上便有血蛊,说她注定都只会是墨箫的棋子,说这一切的一切,她的人生,从生下来的那一刻,就已经注定了结局。
我劝她,会找到办法的。
她点头,说她有的时候真的不想活下去。
我抱住她,说,我不会不要你的。
我会救你,相信我,和我一起活下去。
可是还不曾等我去找办法,墨箫便先找上了我。
那时我才知道,原来,从我来到西宁的第一天,他就知道我全部的行踪。
包括与江珺箬。
,墨箫说江珺箬以后一定会嫁给他,他说给他最后的忠告就是,别爱江珺箬。
我自然是不听的,转身就走。
却不曾看到,身后一身青衣,已经初显风华的男子,看着我的背影,摇了摇头。
那时我还不知道,从我转身离开开始,我与江珺箬的结局,竟是已经注定的一路坎坷。
墨箫当年给我的,其实真的算是忠告,只是,我不信。
一年的时间很快到了,我回到北幽,皇兄也回去。
一年的时间没见,我们好像都成长了许多,皇兄眼里多了许多我看不懂的情绪。
短暂叙旧之后,皇兄入宫,我回王府。
父王看到我,慈爱地笑笑,一年的时间,我眼里多了几许稳重。
他问,现在你知道第二苦了吗?
我愣了愣,随后点头。
这一年在外,除了与江珺箬在一起,我在西宁,也的确见识这大千世界。
我见过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我见过官商勾结,民不聊生。
我见过有平民百姓为了申冤跪死在衙门前,那衙门的官在刻着公正大义的牌匾下,眼神淡漠地让人拖下去埋了,随后转身,就与那百姓口中害他亲人的高官公子称兄道弟美人美酒,好不热闹。
我见过有人为了一个馒头与人打斗,为了活下去四处乞讨。
我也见过有人为博美人一笑一掷千金,那迎亲时候的流水宴,又是何等的奢侈。
我见过夏天大旱,农民为了求雨四处奔波。
我也见过冬天的大雪,纷纷扬扬地落下,掩盖了地上那冻死的尸体,而他身旁的人还是来去匆匆。
我才明白,原来这大千世界,死一个人,竟是真的只是过路人。
没有人会在意。
那时候,我才明白我的担子,到底是有多重。
我沉默,父王又拍拍我的肩膀。
说,“你已经明白了。”
这第二苦,便是懂百姓之苦。
那第三苦呢?
我这样想,父王却仍旧不多说。
直到北幽东月发兵溪北。
我彻底看见皇兄眼中的狠,我才知道,原来陛下让他出去,最大的事情不是体验百姓苦,而是让他学会为帝王的狠。
我才明白,皇宫门口,我看到的,他眼中的漠然,是实实在在的狠。
我心蓦然凉了一半,父王却仍旧看着我,没有开口说什么。
我才知道,他为帝王,所以只需学会果决,以及信任他这个兄弟。
而体验百姓,拥有一颗善心,是贤王的事情。
这乱世,不需要一个宅心仁厚的帝王。
又是三年,东月西宁开战,那一战过后,我听得太子宫中暗卫传来的一条消息,简简单单,就三个字。
他死了。
我看到皇兄眼里寡淡的笑容渐渐展开,心蓦然凉了一半。
我开始担忧北幽。
一个帝王需要心狠,却不是这样的心狠。
又过了两年,陛下要给皇兄赐婚,赐婚的对象是异性王的独女。
这对于他以后的皇位,自然是大有助力。
可是他却坚决不同意,在陛下宫外跪了三天,硬是取消了这门亲事。
我去问他,却看到他眼中徐开一抹温柔的笑意,像是想起来了什么。
他说,你以后会明白的。
他那么温柔的笑和怅然的语气,自从当年他出宫历练后,我再也没有见到过。
我回府,蓦然想起来了江珺箬。
我想,若是父王要给我寻亲事呢?
须臾,我又摇头。
不可能,我不会答应。
父王当时恰好回府,看到我的神态,怔愣片刻。
后来的某一天,西宁传来墨箫迎娶侧妃的消息,我当时顿了顿,手中端着的茶盏滑落,水渍晕染在紫色的长袍上。
我站在他书房,一句话也没有说。
奇怪的是,他什么都没有问。
听我说完事情的始终之后,也没有反对。
只说,“这第三苦,你也明白了。”
后来皇兄登基,我为摄政王。
再后来,我便暗中筹谋想把珺箬从西宁带出来。
只是还不等我带她出来,却传来了墨箫前往塞城镇压内乱,钦点她随行的消息。
那时候我忽然明白皇兄对我说的话,若他回不来,便让我继位。
只有继位,我才能更好地保护我想保护的人。
当时我心里有不好的预感,而果不其然,去了塞城之后,我便再没有收到她的来信。
直到我登基前,她回来。
像是失而复得。
我已经寻她许久,寻的几乎自己都要疯了。
我在登基当天就册封她为皇后,我为她换了一重身份,虽然不高,但是家世清白。
那天陌锦离送来红颜剑,我懂他的意思,只是,我却不会给他机会来抢人。
我当时这样信誓旦旦,并不曾想到,终有一日,我会心甘情愿地让他把珺箬带走。
她失踪,被江威带到城楼上威胁我,那一刻我忽然恨透这重在我身上的责任,如果我不是从生下来就注定要担起这担子,如果我不是从小就注定为北幽付出我的一切。
是不是,是不是这一天,我就可以丢下所有,全力一护我的姑娘。
可是,我还是不能。
从我生下来我就知道,我是注定要忠于这个国家的,不管帝王是谁。
我全部的一切,我整个人,都是这个国家的,只要这个国家需要,我必须,毫不犹豫,送出我的一切。
因为这是我的责任。
不管为王还是为帝,都有的责任。
让出三座城池,我是想为她自私一回。
她却爱我爱到连我一丝为难都不想。
她跳下去的那一刻,我说不出心里是何感受,也许早就没有了感受。
这个世界上,唯一一个,爱我入骨,知我懂我的人,她也不在了。
可笑我还必须要守这责任。
后来的一切,败局已成定数,红蛇,父王,紫依,七王反,一切的一切,原来早已经无力回天。
可是,为何偏偏在我手里,便是这样的结局?
该是何等的不甘心。
天子守国门,君王死社稷,这就是我注定的结局。
我不可能在北幽亡了之后还可以做到什么都不在意地活下去。
我的骄傲,北幽的体面,都不允许。
我自杀的那一刻,其实已经没有了什么害怕,也没有再想着什么责任,我只想着等我在奈何桥遇见了珺箬,一定要和她一起转世,来世不入帝王家,我再好好和她一起走天涯。
可是我连这个机会都没有。
偏偏我又活下来了。
也偏偏,我忘掉了一些事情,这就包括她已经怀孕的事情。
我不是没想过放弃所有,我活下来的最开始,答应换一重身份,就是想好好活下去。
因为我知道,她也活着。
我再去见见她,再让她爱上我,我不是帝王,我们好好过下去。
可是偏偏不行。
我每每晚上一闭眼,全是这些年,我所做的,父王与陛下为我做的,最后都汇聚成我登基那天,看着万里河山,我许下的壮志豪情。
若是死了便也罢了,可是偏偏活着,就没办法甘心。
人就是这样的人性,总是不甘心自己失去的。
我看到她怀孕,第一眼,其实已经不是这孩子是谁的缘故了,就算是陌锦离的,其实也无所谓。
我震惊的,是我知道这个孩子留不得。
她早些年的养血蛊已经把她的身体掏空,孩子与她,只能留一个。
就算这孩子是我的又怎么样呢。
在我心里,江山之下,什么也比不上她。
我故意说这孩子是陌锦离的,因为这孩子我总归会让她打下去,若是将来她发现我的身份,我若一直说的这便是我的孩子,到时候,又该如何解释。
所以不管怎样,从一开始,我就必须认定这是陌锦离的孩子。
这样若是有一天,她知道了所有的事情,怪我的名头,总归不会是……虎毒不食子。
那时候我一直在想,她到底是有多爱我,才会这样,拼着一条命,也要把孩子生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