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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空梦一场

傍晚时分,倒是滴滴答答下起小雨来。水门汀的路面上积了层薄薄的雨水,泥瓦覆盖的屋顶,应着一溜的飞檐翘角,此刻正坠了颗颗的水珠子,不断往下落着。

严旋庭走在竹音汀的院里,脚下是踩过雨水的“噼啪”声响,他走进屋里就摘了头上的军帽,又掸了掸身上的雨水,才往书房里去。

他敲了敲门,里面传来顾敬之低低的声音,“进来。”

“公子,”严旋庭站定,“夫人已经安全送回府上了。”

“嗯,”顾敬之应道,他复又抬起头来,放下握着的钢笔,“今日之事,你怎么看?”

严旋庭略略一思忖,道:“被抓的李教授,年初方被选举为甬平工会的主席,不过上任半年,倒是推行了多例为民的公道章法,替那些工人谋了不少福利,很是得民心。此番被捕,是被扣了一个言惑民心的罪名,大意便是那些革命党的言论了,但实际上却是纯属欲加之罪。而且最重要的是,这人并非我甬军所抓,而是赵孚生的部下。”

顾敬之冷言道:“果然是这老儿在滋事,这么快就按捺不住了。”

严旋庭亦是猜测几分,却无定夺,“四公子的意思是?”

“这位李教授既然是为工人谋的利,自然就是挡了那些资本家的道,如今他被人设计,而对他下手之人又是我们的赵司令,”顾敬之冷嗤一声,“你说这意味着什么。”

严旋庭恍然,暗自讶异面前之人的少年老成,“看来这赵司令,不是在暗中储备势力后盾,就是在收受这些人的利益好处,无论是哪一条,都足以说明他的叵测之心。”

赵孚生自此番顺利与顾敬之达成官方联合以来,便得以堂而皇之地进入甬平城内,更是被允许在城中派守自己的兵力作贴身护守,不过在数量与行为上,自然是被加以限制的。

现在看来,赵孚生的目的,果真从一开始便是不止于此的。顾敬之自始是心如明镜,却奈何受制于如此局势——这钳制定要早日挣脱才是。只是赵孚生的老底,他却是如何都摸不透底,只道他手里养着一些无关痛痒的兵力,却又与外洋关系匪浅而已。

原本以为,他就是个不足为道的小头目,不过是巧言令色又逢迎老练罢了。可自从他第一次将联合之意显露起,便已是令顾敬之起了疑心。试想,即便如今的顾家根基已动,但又有哪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军阀,敢这般上赶着惦记他顾家的。那只能说明,此人不是个无脑莽夫,便是有着十足的底牌。

而这赵孚生绝非莽夫,其手段之精明厉害,打从他在顾家手中拿走宛城时起,就已是显山露水了。

此人不除,怕是难有安宁。

回到顾宅时,已经是晚上八点钟的光景。外头的雨已经停了,隐约可以听见夏蝉脆鸣的声音,一声叠过一声。

管事的是府里的老人,见顾敬之回来,便迎上前道:“四公子回来了,我这就让厨房准备着。”自从他正式任职以来,回府的时间便常常是不定的,也因此,厨房总会预备着好几餐的打算。

顾敬之道:“不必了,你下去罢。”

管事的接过他脱下的外衣,应了一声“是”,随即就退下了。

顾敬之埋头就往楼上去,没成想才跨了两步的台阶,就被轻寒堵了回来。他抬头看去,只见她换了一身水青色的纱料长裙,衣身很是宽松,将她整个儿虚笼着。她双手反在背后,面上带着些不悦,倒是像极了个心有不满的小老太太,“用过晚饭了?”

顾敬之摇了摇头。

轻寒脸上的不满更加明显起来,眉毛都拧了起来,看上去愈发像个小老太太。她扯着他的臂膀,就将他往餐厅带去,“晚餐总还是要用的,让厨房预备的清淡些就是。”

见她这副模样,顾敬之早已是忍俊不禁,却还是任由她拉着自己往前走。他微微垂首,盯着她小小的后脑勺,又看向她拉着自己的手,被那束口的衣袖遮得隐隐约约的,细细的手指倒是愈发显得白嫩,“那你替我下碗面条便是。”

轻寒停下步子回过身来,像是想了一想,随即撇撇嘴道:“面条很好吃?”

他没有回答,只是上上下下将她瞧了一番,“嗯,你下的面。”

她被他这么一瞧,自是不好意思起来,脸上飞起两抹淡淡的红晕,于是转身小跑着往厨房去,“马上就好。”

依旧是碗清汤面,只是在一层碧绿的青葱上,搁着个鸡蛋。蛋清还是白白嫩嫩的,中间龚着澄澄的蛋黄,散发出诱人的光泽与气息。

轻寒坐在顾敬之的对面,手肘支在桌面上,掌心托着下颚,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她实在是好奇,李教授的事是否已经处理妥当,可一想到自己是失了理的,便又难开口起来。

顾敬之哪里会不明白她的心思,只是看着她焦作的样子反倒心中愉悦,于是故意慢条斯理地挑着那碗里的面,嘴角却是按捺不住的直往上翘,“过两日,人便会放出来。”

轻寒起先一愣,而后才十分开心道:“李教授果真是清白的,”过了一会儿却又低沉了下去,轻声说道:“总不至于再遇上那样的事。”

顾敬之闻言一顿,原本挂着的笑,不动声色地凝了起来,“这几日便不要出门了。”

轻寒点点头,以为他是在担忧下午的事会再次发生,只是心下却早已生出了自己的想法来。

又过了几日,就在释放李教授的那天,轻寒是在报纸上看见的消息。文章洋洋洒洒写了半页,不仅将他的罪名彻底澄清,还顺带着歌颂了一番他的功绩,只是那特特写明的释放日期,却总让她心中觉得异样。

应着自己承诺在先的缘故,她一早就作了护送李教授安全回府的打算,只是顾敬之自从那一夜折返回军中后,便是有三日再不曾回府。这中间,亦只来过一个电话,大概是遇上了什么紧急的状况。轻寒原本还着急无处询问,倒是云姻上街带回的一份报纸,令她偶然得知了这个消息。

这件事情如此宣扬,想必定是会有许多学生与工人前往,轻寒便打消了用车子的想法。又应着本就是暗地里的事,她便差使了两个身手不错又机灵的卫兵,打算混在人群中相护。她又想了一想,还是决定亲自同去。

从甬平大牢这一路,果然有许多的人,他们中有一些大抵是说得上话的,便簇拥在那李教授身旁,雀跃着说着话,这其中就有那位赵同学。不过那李教授想必也是吃了不少苦头,只是低头拖着脚步走路,本是一丝不苟的头发杂乱地蒙在脸上,面庞是乌黑的,连脸面都看不清了,身上的西服早变得又破又脏,里头的衬衣上隐隐还能瞧见一些血痕。

两个侍从紧随在她身旁,随着人流缓慢往前移动。突然,像是被人狠狠踩住了脚跟,轻寒一个趔趄往前栽去,幸而身边的人眼疾手快,“夫……您没事罢?”

轻寒点了点头,示意自己无碍,实则脚上却是吃疼得紧。她本是私自出来的,为了行事方便,就换了一身男子的行头:藏青的长衫,蹬一双黑布鞋,又将长发盘起藏进顶圆沿毡帽中,倒也算有几分清秀小生的样子。

只是起身间,她敏锐的目光却捕捉到了一个异样的黑影,那人是逆着人流行走的,手中握着件黑色的物什,正慢慢向李教授靠近。轻寒定睛一看,那黑乎乎的物件可不就是一把枪!她忙向身旁两人示意,可他们根本没有料想到会出这样的事,一开始便站得远了些,此刻再想靠近,却是十分艰难。

眼看着那人已然瞄准,正欲扣动扳机,却忽然凭空的一声枪响,黑衣男子应身倒地。人群中爆发出阵阵的尖叫声,立时便似鸟兽四散逃离,一时间大街上混乱不已,轻寒亦在两人的掩护下,隐藏在一处大石柱后蔽身。

不知怎么,这一次她倒是镇定的很,心中并未有慌乱害怕。

不过一会儿的功夫,街上就只剩得四五个工人学生打扮的人,团团围住李教授——想来也不是真的学生与工人的,那严阵以待的阵势,分明就是训练有素的军人。

不过安静了一秒,从倒地黑衣男子的方向,又涌出十几二十个的人来,一应穿着黑色的褂子,各自手里握着把枪。

战火一触即发。

却是出人意料的,只见那“李教授”迅速从腰间抽出一把枪来,冲着那群黑衣人便是猛开几枪。他先发制人,乘着他们躲闪的时间,带着身边几人极速躲藏到对面的大石柱之后。

原来那李教授,根本就是个幌子。

好一出引蛇出洞。

黑衣人来者不善,却方知自己上了当,为首一人正欲撤退,但从他们的后头又连续迎上来几枪。一时间,黑衣人腹背受敌,可又无处遁藏,只好奋力抵抗,最后只剩得那为首一人时,叠叠的枪声才逐渐停了下来。

轻寒听见没了动静,便往外稍稍探了探头,看见那只闻枪声却不见其人的另一头,这时才缓缓走出一个人来,只是平日的戎装现下换作了一身便服——竟是严旋庭。

他缓缓举起一只手来摆了摆,示意身后的人停下,又吩咐道:“抓活的。”话一落,立时就有两人上前来,将那黑衣男子拖了下去。

距离此处百米开外的拐角处,连着一条巷子,与中通的大街成垂角状。巷子不窄不宽,恰能使得一辆汽车开合自如,严旋庭立在一旁,向着车内道:“果然是赵孚生身边的人。”

车里的人正了正身,轮廓分明的一张脸,从暗处落到窗口的阳光下,“他还真是势在必行,连自己的亲信都放出来做事。”

严旋庭又道:“那人该如何处置?”

车内之人便是顾敬之,他暗色的眸光微敛,话里亦透着森冷,“自然是要他的命,不过,要将此事闹的人尽皆知才好。”

这赵孚生太过狂妄与贪婪,这股气焰定是要灭他一灭的。

隔天一早,报社便就李教授释放遇袭事件做了十分详细的报道,对于赵孚生所作所为,亦是写的能够令人看破却不说破。反观这通篇的文稿,其中心思之缜密,文笔之巧妙,怕是全甬平城的大小报社,再找不出第二人来。

赵孚生大怒地将报纸往桌上一拍,气的两撇八字胡须微微直颤,他原本是做了十分的打算,才会将本就不多的亲信人手多数派了出去,却没想到生生掉进了这陷阱里去。这一回,怕是拉拢财势不成,反倒令自己大伤元气。

“赵司令莫要动怒。”

赵孚生往那声音的方向看去,“老子本就打算借着他甬军的名头,将那劳什子的李教授弄死在牢里,没想到倒是让那小子反摆了一道,还这样大做文章。”

那说话的人穿一身褐赭色的长衫,头上一顶帽子将帽沿压得低低的,只露出半张脸来。他坐在赵孚生一侧,周身陷在那猩红色的软绵沙发里,“他的本意便是让你与商界联合不成,借此遏制你势力的发展,逮着机会自然要好好利用一番。不过这一次,赵司令倒也是操之过急,行事太过明显了。”

对于他的指责微词,赵孚生自然觉得下不了台面,“老子生来性急,那种缩着不动弹的日子,是过不了多久的。”

闻言,那人悄然一笑,心下十分明白话中的嘲弄之意,他端起茶盏小啜一口,“按兵不动,并非下下之策,赵司令如若觉得在下行事不妥,那么,只管终止我们的合作便是。”

赵孚生混迹军政多年,面皮子早就练成了翻脸比翻书还快的境界,笑道:“这又是从何说起的事?我一介粗人,不过是过过嘴瘾的事,当不得真,当不得真。”

那人依旧是不动声色,“关于那批军火,不知赵司令查的如何了?”

赵孚生道:“先前倒是得了一些着蛛丝马迹的,不过大约是引起了对方的注意,一下便又断了线索。”

那人又道:“这样大的一笔军火,定然藏得十分隐蔽,且需寻得一处开阔却又不易察觉的地界,再派人严加把守着。赵司令若是差人偷偷查访,想是同时具备如此条件的地方,应当也是没有几处的。”

赵孚生转了转眼珠子,亦觉得有理,“只是现下我已没有多少人手,若是再去要人,只怕就是不打自招了。”

露在灯光下的嘴角,微微往上牵了牵,“人手自有我来安排,都是些小人物,想必即便被调了包也不会有人注意到。只是赵司令,这些兄弟的功劳,可得算在您头上的。”

赵孚生闻言即意会,哈哈笑着:“那是自然的。”

轻寒一瘸一拐地回到顾宅时,天色已然靠近黄昏。她扶着门框抬腿正欲往里跨,却见顾敬之端坐在大厅里,双手抱胸,饶是玩味地看着自己。

轻寒下意识转身便想逃走,却听见身后,他一声喝道:“逃什么,回来。”

她讪讪地回过身,强装镇定又步履稳健地走去,坐定后报以尴尬地一笑。顾敬之冷眼瞧着她,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却是冷不防的,他抬脚便往轻寒的脚跟轻轻一踹,力道微弱,但仍是令她疼得倒吸一口凉气。

“知道疼了?”他开口,声音依旧冷冷的,“我的话,全部都是耳边风?”

轻寒小声抱怨道:“当然疼,褪了好大一块皮呢。”

顾敬之皱了皱,只是冷哼一声。轻寒见他板起脸来的模样,知道他是真的在生气,便软了软言语,道:“我总是要言而有信的,况且,你也不曾向我讲起,有这样的安排。”

他浓眉一挑,“那倒是我的不是了?”

轻寒立刻将头摇得似破浪鼓一般,“我保证不会再有下一次,往后一定听你的话。”

他不置可否地看了看她,只见她的脸上沾了一些灰,摘去帽子的头发略略有些凌乱,身上还着一件稍不合身的长衫,亦有不少的灰尘。顾敬之心下到底无奈,便对那候在一侧角落的丫头吩咐道:“去将药箱子取来。”

他又道:“将鞋子脱了,我看看。”

轻寒乖顺地脱了鞋,确是伤了极大的一块,整个脚跟像是被剥落了一样,露着鲜红色的血肉,已经结了一层薄薄的痂,周围化着一圈黄黄的脓液。

她见他的眉头皱的更深了些,便是觉得那伤口实在有些令人作呕,当即将腿往回缩了缩,“还是我自己来。”

“别动,”顾敬之却一把攥住她纤细的脚踝,一边上着药,一边说道:“看来,是要关着你一阵子才好。”

她当即心下一急,再过些日子就是莫晓棠的婚礼,她才不愿意错过的,“你答应我,可以去参加婚礼的,不能言而无信。”

顾敬之抬起头,看着她一张涨得微微发红的脸,连嘴巴都是生气地撅着,突觉实在是可爱,便忍不住道:“那便参加完婚礼,再回来关禁闭。”

听他松了口,轻寒还是有些得意的,暗自抿嘴微微一笑。她是从来都不曾想过,自己也会有这样一天,可以如此有恃无恐,又乐此不疲地向他撒着娇。

莫晓棠的婚礼定在四月初十,正是日暖花开的日子。

婚礼里外皆是按着西洋式办的,在甬平城里最大的教堂——铭恩堂,又请了传教的牧师来作证婚人。

轻寒大抵是到的晚了些,只是她的位置当是一早便预留好了的,在左列首排的右侧第三位。她看着眼前的一对新人,脉脉深情,相视而笑的模样,喜悦之余不由心中感慨,当初自己的婚事,到底是错过了全部的美好。

“你来了。”身畔落下一个身影,然后就是温和如凉玉的声音。

轻寒扭头看去,便迎上了那久违的目光,依旧藏在透亮的眼镜之后。虽有一丝的差异,却仍是微微一笑道:“你也来了。”

陆绍迟显然是落寞的,只因她这一笑,眼中尽是淡然与疏离,那原本总是含着热情的目光,已然是冷却了,而且仿佛是早已冷却。

他的轻寒,不再是他的了。

亦或许是从未拥有过的,万般皆是自己的一厢情愿,倒了现在,亦只能化作一抹悲哀的苦笑。

这一场必然的相逢,再见面时,轻寒是真的淡然了,恨也好怨也罢,那些总归不是他做的事。

却也是,总归没有爱的。

她小声低语:“那篇报道我看了,写的真是巧妙,多谢你肯这样帮他的忙。”这声道谢,她是十足的真心诚意的,毕竟如此言语自然是会招致某些势力的敌视,他肯这样做,亦是冒了一些大险的。

陆绍迟偏了偏头,目光紧紧锁住她的,只是那凉意愈发明显,“我并非帮他,只是想为你做些事。”

轻寒心如明镜,只是对于他的这份情义,自己再是无法回应了。年少时的仰慕与心意,到底是被那些糟粕之事,冲的愈发淡去,直至最后的遗忘,终成了回首时仍算得些许美好的记忆。

那过去种种,万般所幸被阻断在了萌芽之初的时光里,那些钦羡似乎也已随着年岁的过去,变得成熟与理智。

她转过头,又去看台上的新人,礼已成。此刻他们正转过身来,朝着列座的所有人浅浅鞠了一躬,紧接着堂内便响起了祝福的掌声,来宾纷纷从座位上站起来,夹道欢送这一对璧人。

莫晓棠经过她的时候,冲她调皮地眨了眨眼睛,依旧是如此明亮,那目光里是一览无遗的幸福,与对生活的无限向往。她目送着莫晓棠往门口去,只见她行至一女子身旁时,便停了下来,将手中的花束递过去。轻寒仔细一瞧,才发现那女子便是盛家小姐盛雅言,就坐在右列第三排的位置,与自己相隔甚近。

突然地,她心中就升起了一抹异样的感觉,抬眼间就对上了盛雅言投来的注视。轻寒有一瞬的发愣,旋即又礼貌点点头,冲她笑了笑。那盛雅言亦是挂着笑容的,只是那笑容似乎总带着些别的意味,是虚假,是挑衅,亦或是绵里藏针,一时间却也看不明白,只道那绝不是真心的,轻寒这样想。

陆绍迟见她看着前头似是出神,便道:“我们走罢。”

轻寒被这一声,倒是拉回了思绪,“好。”

正欲动身往晚宴的饭店去,她便听得后头传来一声,“夫人。”

来人正是莫晓棠的父亲,想想当初他亦是帮过自己大忙的,“莫伯父,恭喜。”

莫老得她一声“伯父”自然心中欣悦,没想到几年前的一个举手之劳,倒是令自己成了这司令夫人的半个恩人,便笑道:“不敢当不敢当,晓棠的婚礼能得夫人赏脸,实在是我莫家的荣幸。”

她又浅浅一笑,“晓棠的婚礼,我自然是要来的,伯父言重了。”

莫老道:“那便晚宴时再见,莫某先告辞。”

轻寒颔首,往旁边让了让,以示礼节。

“商人果然都是一个虚伪的样子。”陆绍迟望着远走的背影,突然道。

轻寒略有讶异地看向他,只见他目视前方,一对黑眸藏在雪亮的镜片后头,那镜片映着光亮,倒是看不清他的眼神,只是觉得那里像是泛出冷冷的眼色来。

她忽然记起那日在畅春楼的所闻,心下一沉——他是知道陆兆坤做过什么的,可他自始至终从未吐露过半个字。轻寒不禁觉得有些漠然,虽然那日他的反应足以证明他于此事是毫不知情的,但也到底还是选择隐瞒。她亦是选择不言,装作什么都不知晓的样子。

她对于他,最终还是恨不起来的,只是假以时日,她定要令那个幕后之人,连同所有的帮凶,付之代价。

晚宴结束已经是晚上十点钟的光景,轻寒特特的去向莫晓棠告别。莫晓棠喝了不少的酒,面颊绯红,但意识还算是有几分清醒的。只是在看见他俩人一同出现时,到底还是犯了糊涂,嬉笑着道:“陆主编,你可是…要把轻寒好好送回家去的。”

气氛一时变得尴尬,轻寒匆匆从大堂退了出来,只是陆绍迟不知是当真了,还是莫晓棠的话给了他理由。他三两步从后头追了上来,道:“这么晚了,我送送你罢。”

“不必了,”轻寒脱口而出,“外头有车子等着的。”

陆绍迟恍然,心中一恸,自嘲地笑道:“我倒是忘了,你如今,已经是顾夫人了。”

轻寒道:“那么,再见。”

“再见。”

她转身离去,陆绍迟的目光却是紧紧尾随着,万般不舍地收不回。过了这么久想要忘却的,却依旧徒劳,挥之不去。他心中十分明白,她已经是别人的妻子,与自己当是再无半点关系了。

原本以为,她只是因为当初的事情对自己心生怨怼,但到底还是对自己心有所向的。可现在看来,却早已不是如此,她于自己所有的,只不过是淡漠。

对,只是淡漠。

心中的不甘却是越发分明起来,他亦是恨的,恨当初的证据,让自己写了那样一番报道,将她生生推了出去;恨父亲连同他人,作出这样的局来;更恨那些夺去她的,所有的人。

可最恨的,却是自己,他恨自己的无用,恨自己只能屈从在父亲的庇佑下生活。他不像那人,不管要风得雨,皆不过掌心翻覆的事情。

忽然间,一种从未有过的感觉,在他的心底慢慢升了起来。

陆绍迟的眼神有些迷蒙,他看着那抹身影进到车里,终于消失在自己眼前。心中钝痛,她再也不是当初那个,与他一起看雪,一起撰稿,一起无心说事的,属于他的女子了。

她是属于别人的。

车内有些闭塞,轻寒一坐进来便感受到了这奇怪的氛围。她才伸手将车门合上,就无端落进一个突然的怀抱里,顷刻间便淹没在他熟悉的气息中。

她轻轻地挣扎开来,“你怎么来了?”

晦暗下的顾敬之,眸光若繁星点点,他的目光自一开始便隔着车窗玻璃,一直死扣着外头的那个身影,直到方才她上车,他才将目光从那人上收了回来。他开口,语调缱绻,“这么晚了,不放心。”

轻寒脉脉一笑,伸手覆在他一手的手背上,“有人接有人送的,有何可不放心的?”

顾敬之撇了撇嘴,仰面倒在靠背上,“怕你半路上被狼给叼走了。”

她顺着他的目光,往外头看去,赫然见那已经互道“再见”许久的陆绍迟,依旧保持着望向这边的姿势,眼里的痴念一目了然。她不禁一顿,内心酸涩之余,还是有了一些心虚,“你怎么知道……”

轻寒话未说完,下一秒便被堵住了口。他用一手掌在脑后,双唇欺于自己之上,回旋反复。一时间,唇齿之间尽是他的气息,夹杂了淡淡的烟草气息,吞噬其中。她能感觉到这个吻,带着全部的霸道与不满,不禁周身发起烫来,焦虑亦或是其他所致,连她自己都不得而知。

像是过了良久,他才终于放开她,额头抵着她的,听着耳边她稍显急促的呼吸声,“往后,都不许你再提起他。”

轻寒心中讶然,想不到他竟是如此在意的,“你……是不是在生气,气我不曾与你说起过?”

“我不气你,只是后悔晚了一步,”他抚了抚她鬓角的发,又轻笑一声,倒是有些安心似的,“不过,所幸不算太晚。”

轻寒心中五味杂陈,她能听出那语调中的不安与小心。长久以来的尔虞我诈,自小的孤独与被算计的生活,早已令他变得时刻戒备。只是心底的那些脆弱与敏感,又有谁能知晓…

现在,她大约是懂了的,轻寒这样想。

天气渐渐热了起来,初夏的风飘然而过,那窗棱上垂着的轻纱薄幔,就像旋舞的裙摆,被高高掀起。

这一日,轻寒命人将房子里里外外打扫一通,将冬日里厚重的装饰一应更换。陷脚的绒毛地毯,也已换做了细绒的料子,走在上头依旧软绵无声。

她独自来到上房,眼神一瞟而过,却落在了那一扇沉闭已久的门上——顾汝生生前的书房。这里原本是一处极为私人的地方,但凡是进得这里的,即便是下人打扫,皆需请得他的同意。不过自从他去后,便是再没有人来过了,在这偌大的顾宅里,倒成了一处被人遗忘的角落。

往事一下子涌了上来,轻寒不知为什么所驱使着,竟就走了过去。她打开房门,一些细碎的粉尘就纷纷扬扬落了下来,里头已经积起了层薄薄的灰,阳光透过窗户的玻璃照进来,洒下一地的光影。

书房本是不大,只安了一个老式的书柜,两面的墙上各挂着幅卷轴的彩墨国画,青葱翠绿的碧竹,倒是有几分眼熟,只是她想不起是在哪里见过。轻寒绕着屋子走一圈,就又回到了柜前那张沉木的书桌前,却看见桌下的第一个抽屉微微开着一道口子。

轻寒思忖再三,仍是好奇使然,她用食指扣住把上的金色圆环,轻轻往外一拉,抽屉便整个儿打开了。里头安着一只木质盒子,四脚贴金,前头扣着白银地如意花样的锁。

木匣子并未上锁,只一掀便开了,里面装满了折叠规整的纸张,被整整齐齐地码在那小小的空间里。从左至右,颜色愈加泛黄,轻寒从左侧头里几张中,拣了一张出来,细细摊开,才发现原来是封信。行云流水的行书,字迹清晰,写道:

卿卿如晤:

时又过半年,日益之凉矣,记要多添些衣物。汝总曰北者天之寒,如此大风,令汝大之不爽,不知今时可尚习?

阑安一切皆好,但于是年之事,仍不能怀。吾自是知其于吾恨,但不欲以吾故,令其生平不得幸福。算一算,其亦至婚之年,忆汝昔乃有言,不欲子之婚姻作政者死,我当为今之铭。

前日,吾已为之订好婚事,虽为寒门之女,而行心甚矣,于阑安亦甚合。好在此一,他倒不曾与吾难,实令吾大惊,想是年长些,心亦是熟矣。吾欲,及其婚后,乃令其至军中,其有善者天,亦不可徒费,有事总须早始也。

汝必甚奇,嫁与阑安之,到底是为何人。想来,亦有几颇分天意,彼与汝同,自南来,父亲遭难,女乃单身入盛家宴,只为我彻查之,又与其父清白。吾以此事为由,与之交易,只望向后,一切可随我心。

彼时顾之,便欲,此女可谓与君有几分类之。一者冷,一者果,尤为其款目,真如绝子,洁净清,无杂,一眼见心。

吾视之,犹见之昔之君。吾亦有私者,不能与汝相携白头,遂将此愿寄之阑安,所求所望,皆不过冀其余福。

【PS:此处为白话版本:

又过去了半年,天越发的凉了起来,记得要多添些衣物。你总说北方的天这样冷,风这样大,令你十分的不舒爽,不知现在可还习惯?

阑安一切皆好,只是对于当年之事,仍旧无法释怀。我自是明白他对于我的恨,只是不想因我的缘故,令他一生不得幸福。算一算,他亦到了婚娶的年纪,记得你从前便说过,不想让孩子的婚姻变作政治的牺牲,我当是铭记至今的。

前段时日,我已为他订好了亲事,虽是一寒门女子,但品行心底十分不错,于阑安而言十分合适。好在这一次,他倒不曾与我作对,令我十分惊讶,想是年纪长大了些,心智亦是成熟了。我想,待他婚事一过,便让他到军中任职,他有如此天赋,亦不可白白浪费,有些事情总要早些开始的。

你一定十分好奇,嫁与阑安的,到底是个怎样的女子。想来,也有几分天意,她与你一样,举家从南方迁来,父亲遭难,她居然只身一人混入盛家宴会,只为求我彻查此事,还与她父亲清白。我便以此为由,与她作了交换,只望往后,一切可随我心愿。

我当时瞧着她,便想,这女子可真是与你有几分相像的。一样的清冷,一样的果敢,尤其是她的那双眼睛,真是像极了你,干净清澈,毫无杂质,一眼就能看到心底。

我看着她,倒是觉得又见着了当初的你。想来我也是有一些私心的,不能与你相携白头,便将这份希望寄托在了阑安身上,所求所望,皆不过是希望他余生幸福。】

放下手中寄于深思的薄薄纸片,轻寒才明白,原来眼前这旧屋中人,对那许久以前的女子,亦是怀了一份异于他人的情愫。不过这情感,到底被诸多杂事所牵绊,奈何沉重至此,也注定是徒留遗憾罢了。

只是山长水阔,寥寥尺素终究无法越过生死的隔阂,现如今,亦不知他们能否在另一个世界彼此相惜。

她小心地折好信纸,放回盒中,打算寻一个适当的机会,将它交于顾敬之,希望能解开他多年的心头之结。

轻寒偷偷将匣子带回房中,见上头布满的灰尘,便随手去取手袋中的绢帕。白丝的面料及其软滑,只轻微一抖,整条帕子就散了开来,一卷细细的黄纸安静地落到她脚边。

她有些疑惑地拾起来,展开是密密麻麻的数字,铺满了整个纸面。稍一思虑,她便立时起身,从矮柜最底层的一屉中,取出那日林书沁交与的账目来核对。

竟是分毫不差!

这是从哪里来的纸条,又是谁放进了她的贴身手袋,更是在自己毫无察觉的情况下?轻寒思来想去,觉得唯一可能的,就只有陆绍迟。

她必须见他一面。

顾敬之嘴上虽说要好好关她几日,却也总归只是说说而已,不过派了更多的侍从随时跟着倒也是真。

她特地将陆绍迟约在这畅春园,就是看中了这里的人多眼杂,不过此番的几人实难对付,皆是追踪盯梢的好手,时刻注意着她的一举一动。若是在平日,身边但凡随着一个这样好本事的人,倒也令人安心,只是眼下情况实在特殊,令轻寒一时间焦心不已。

“夫人?”这一声唤,犹如婉转莺啼。

轻寒闻声望去,却见是许久不曾见过的白萍舟,此刻她正着一身戏服,只是面上尚未上妆,“白小姐,好久不见。”

白萍舟莞尔,“夫人一人来听戏?”

轻寒转了转眼珠,心中顿生一计,不知怎么,对眼前的人,她竟是十分的放心,“白小姐这是准备登台了?”

白萍舟道:“还未到时候,现下正准备往化妆间去。”

轻寒往后头偏了偏头,又冲她使了一记眼色,“我倒是从未见过,这繁复的妆容究竟是怎么个画法的。”

白萍舟心思剔透,哪里会看不懂其中的意味,巧笑一记,“夫人若是觉得有趣,不妨与我一同前去看个实在,如何?”

心照不宣,两人相视一笑,前后往化妆间走去。随行之人亦跟上前去,轻寒侧首瞧了一眼云姻,她亦是心领神会,当即停了步子,待那几人再靠近了些,便道:“这后头毕竟是白小姐的私人地方,多有不便,劳烦诸位便候在门口罢。”

几人虽觉云姻所言在理,但依旧不敢怠慢,一应围在了门房外头,十分警觉。只是却未曾注意到,方才传话的小小身影,此刻已然不见踪影。

白萍舟既是甬平城里的第一名角,各方的派头亦是十足的,这间空阔的化妆间便是只为她一人所用。房间里列着数不清的戏服,五色斑斓,数不胜数,直令人眼花缭乱。明晃晃的镜子里,映着两张各不相同的面庞。

白萍舟将轻寒引致房间一角,掀开花色的帘子,从后头露出一扇小小的门来。她卸了上头的栓子,稍一使劲门就从里开了,“这门原本就是为了避人所建,是直接通到园子外头的,十分隐蔽。我亦已告知了云姑娘,自有她在此处看守,夫人只管放心离去。”

轻寒想到,以她的名声,上门求见这定是不在少数,若是直面应付怕是每日都要不得安生,在这里开了这样一条小道,原也是为了躲避前头那些人的纠缠罢,“白小姐多谢。”

白萍舟不知眼前的人是要去见何人,需要如此的大费周章,掩人耳目。她心下略一思索,只道:“夫人客气了。”

这扇隐蔽的门,直通到了后街,后街连着条长长的巷子。门廊顶上架了根横梁,杂乱地缠着些电线,垂下一盏昏黄色光亮的电灯。些许夜风吹过,那灯便一晃一晃的,巷子亦变得忽明忽暗。

巷口摆了个摊子,远远看去,倒是有些热气翻腾而上,只是一瞬就不见了。轻寒往那摊子走去,见打理的是一老妪,微微佝偻着背脊,满头银丝。她叫了碗馄饨,老妪端上来时,便往她手中塞了把散钱,足是十倍之多。

那老妪许是年老花眼,细着眼睛凑近钱币瞧了瞧,“哎呦,姑娘,你怕是给算多了。”

轻寒微微笑着,语调颇为轻柔,“不会错的,婆婆,你且收好。”

老妪依旧有些疑虑,只是见她如此的笃定,便也未再说些什么,只摇着头慢慢往摊后走去。

“你还是这样心善。”摊下本就昏暗,他高大的身形一落下来,便又挡去了大部的光亮。

轻寒心知来的就是陆绍迟,也不抬头,只捏着那只粗瓷羹勺,缓缓搅着漾在汤汁里的几只馄饨,“不过是有些于心不忍,若不是为生计所迫,如此年纪,当是在家中享天伦之乐的。”

陆绍迟道:“你此时找我,是有何要紧之事?”

轻寒手中的动作倏地停了下来,眸色流转,她一撒开手,那勺子就落了下去,打在碗沿上发出清脆的响声。一卷薄纸,按压在她的手指与桌面之间,被推到他的面前,“你在我这里,落了一件东西。”

陆绍迟轻轻一笑,眼中是清冽的,“只是件不要紧的东西,夫人若是无用,只管丢了便是。”

轻寒的神情顿时肃冷起来,声音亦是冷冷的,“你到底,是如何得到的?”

陆绍迟低着头,面目是看不分明的,一根食指在桌面上揩拭而过,那颗原本圆润的水珠,瞬间便被夷为湿濡的一片,很快就风干了去,“我很久之前就与你说过,我是得了证据的,至于它从何而来,我不能告诉你。”

他的声音很轻,是毫无波澜的,却又像是暗涌不断的静谧湖面,下一秒就会翻腾而上。他自然是不能告诉她的,只不过也只是现在而已,因为他在等一个时机,等一个绝佳的机会。到了那时,只怕这个消息,就会变成那借力的东风,清扫一切障蔽。

那垂着的眸子里,似乎藏着些什么,双唇抿起,勾勒出一抹不易察觉的弧度。

轻寒疑虑不已,看着眼前的人,明明他还是他,可却又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仿若他又不是他了。她仍不死心,追问道:“为何不能告诉我?”

陆绍迟终于抬眸直视着她,四目相对,仍逃不过一时间的无言以对。

他还是想念的,如此的想念,即便过了这些年,即便刻意地回避,即便骗自己那些只是年少的一时兴起,可他却还是逃不开,还是,回到了原点。

“因为,会危及我的性命,”他缓缓而言,“如何?还要继续追问下去么?”

她沉默了,原来他竟是受了这样的胁迫的,自己当然是不能再问。他已经透露至此,对自己,也算仁至义尽了。

陆绍迟见她沉默,又道:“若你执意如此,那我便告诉你……”

“不,”轻寒疾声喝住了他,“我不再问你了。”

一丝欣悦划过心头,像是冰封许久的禁地,被开了一个小小的口子。原来,她也不是全然不在意自己的,她还是关心的,不是么?

他控制不住的这样想着,这样安慰着,只是自欺欺人,又能欺人多久?皆不过,是当局者迷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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