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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轻风拂面微波起

转眼就是旧历新年,忘记这是第二个,还是第三个年头了?轻寒不想去想,她只知道,这是从未曾有过的、新的开始。

天气还是极冷的,只因这年的冬天,雨雪总是来的这样多,旧的还未化去,新的就又落了下来,覆在那些浑浊的积雪上,转眼又是洁白的一片。

顾宅的下人们皆为了迎接新年而忙碌,从大厅里的窗帘,到餐厅的餐布,一应皆换成了全新的。后厨间也是来来往往,很是热闹,都在为着晚间的阖家宴作准备。

厨房里的丫头大多不过十六七的模样,正是花一般的年纪,纤细嫩白的一双手此刻都浸在刺骨的凉水中,被冻的通红通红的,摘着片片翠绿的叶子,脸上却是洋溢着新年该有的喜气,互相谈笑间还不时发出银铃般的笑声。

这天白日里,轻寒去了一趟罗家,回来时又顺道与莫晓棠在福锦茶楼约了见面。只因这莫晓棠两日前刚刚办了订婚宴,订婚的对象便是那周家公子周启明——许久前在柒号花园的舞会上,几次三番来邀请她跳舞的那一位。而她碍于自己现在的身份,便未曾在她的订婚会上露面,只是在前几天送了一些贺礼过去,好在莫晓棠还是十分理解她的。于是两人私下里约在这茶楼见面,以往还在学堂的日子里,她们便常常光顾这里,如今再来,却是物是人非,所幸各自安好。

等再回到顾宅时,天已经渐渐黑了下来,只是雪还在不停地下着,倒也衬的天光微亮。

“这雪下得,还真是没完没了的。”云姻一边说着,一边替她拍了拍落在身上雪花,“小姐快些将衣服换了,当心寒气入体。”

轻寒“嗯”了一声,又从手袋里掏出一些用红纸包着的钱币,“你也歇着去罢,今日便好好的过个年,不用再过来理会我。”拿了新年彩头的云姻自然十分开心,忙不迭地道了谢,便退下了。

整个大厅一下安静了下来,只有两个丫头在角落里摆弄着插花,安静的没有发出一丝声音。轻寒看着眼前焕然一新,喜气满盈的景象,却不免有些落寞。这个家里,说到底,也只剩得他们两人而已。

不过短短两年的光景,人丁兴旺的顾家却变得这般冷清,尽管她与那些人并不亲密,但毕竟总也是有些情分在的,如今走的走,散的散,心中不免怅然。

她回到房中——依旧是原来的房间,只是显然已经添了些旁的气息。

她的目光在案几上,沙发上,再到窗边的落地矮柜上一一掠过,只见那案几上多了一方小小的玻璃烟缸,沙发的倚背上搭着一件灰蓝色戎装外套,而那漆白的矮柜上赫然搁着只阔口酒杯,里头还留着点儿橙红色的酒水,微微的荡漾着。

她低头笑了笑,心中渐渐升起了喜悦与甜蜜来,迈步向里间走去,不过屋里却并没有人。轻寒心下想着寻人,换了件衣服复又急急下楼去,未及厅中便见顾敬之正与一妇人相向而坐。

那妇人她自然识的,是府上的嬷嬷周妈,管的向来是上房里头的事,据说是同曾经的三太太陪嫁过来的,三太太毕竟是顾敬之的生母,想来身边的人自然也是招他待见些的。

顾敬之将面前案几上的一盏托盘,往前略略推了推,那托盘上装着卷卷的钱币与大洋,一应用红纸作饰,想来也是新年的彩头了。

“不不不,”周妈赶紧将托盏往回推去,“我一个老婆子整日在府里待着,你这年年都予我一大笔钱,实在是无用的。”

“钱财虽是身外之物,但总归还是备着些的好。”顾敬之道。

周妈长长叹了一口气,“又是一年过去了,”说着竟抬手拭了拭泪水,“我知道今儿个是特别日子,便不扰着你了,这些我先收着,”周妈起身向偏门走去,才迈了几步又回过头来,“若是后夜里觉着饿了便按按铃,我去给你下面。”

顾敬之只“嗯”一声,并未再说什么,不稍事即起身往了外头去,待他消失在自己的视线里,轻寒方才回过神来,忙下楼追了出去,却已寻不见他的身影。眼见着已经到了用晚餐的时间,她又往后头花园里去寻了一通,仍旧未见人影,就只好折回屋内。

满桌的菜肴皆已上齐,又有一列的仆人候在一旁,轻寒不免有些替他们心疼。毕竟是一年里头的好日子,这些人有家不能团圆,却还要□□着他们这些不相干的人,想来也心酸,便吩咐道,“今日是除夕,大家去账房领了彩头,就各自散了罢,桌上这些东西,能用的都可拿去用了。”

众人闻言自然十分欣喜,一个个虽有迟疑,还是渐渐散去了。轻寒张望着人群里,忽然瞧见自己要找的人,便扬言道:“周妈,你且等一等。”

周妈闻言回过身来,见叫住自己的人是她,微微躬了躬了身,“少夫人。”

轻寒道:“您若是不着急,便与我说一说话,可好?”

“我不着急的。”周妈疾步走到偏厅里,拉开小餐桌旁的椅子,“少夫人请坐。”她又去斟了一盏茶,放在轻寒身前,而后垂手立于一旁。

“一道坐下罢。”

周妈虽稍有迟疑,可仍旧坐了下来,“多谢少夫人。”

轻寒笑了笑,缓缓开口,言语却是极其讲究:“方才,我见您与阑安在前厅里头说话,这不过一会儿的功夫,我倒是怎么都寻不见他了,便想着来问问您,是不是知晓他往哪里去了?”

周妈一直都是低着头的,听到这儿,才抬头看了她一眼,仿佛是思忖些许,才道:“少夫人是自家人,想来有些事情,让您知道了也是应当的,只是这故事长的紧,不知道您愿不愿意听我这个老婆子絮叨。”

轻寒原本是好奇这顾敬之的去处,却不曾想倒问出了这些陈年旧事来,好奇使然,她自然是点点头,“您说。”

周妈娓娓说道:“想是您也知晓,我本是随着四少爷的生母一同来的顾家,说起来,也算得个陪嫁的下人。旧府虽不是什么显赫的权贵大户,但小姐自幼亦是养尊处优,礼教甚严的。”

关于顾敬之的生母,轻寒即便与她素未谋面,但对于她的传闻却也是听说过一些的。只道她的母家姓竺,是旧朝官宦,虽不列位于朝堂之上,但到底也是官家的小姐,出身必不同于普通的百姓人家。

“后来,旧朝逐渐没落,竺家亦牵连不断,小姐一家便举家北迁,谁料却半路遭歹人拦劫,若不是遇上正在清扫流寇的大帅一行人,怕是连小姐与我,也是活不下来的。”周妈长长的舒了一口气,似乎是长久以来积压在心头的尘封过往,在这一刻全部揭开般痛快,“经此一难,阖府上下二十几口人,也只剩得我与小姐,还有两个下人而已。许是大帅见怜,便将我们领回了府中,再到后来,小姐就成了这顾家的三太太。”

“初始的时候,倒也是过得安稳。小姐自幼被护养在闺阁中,通晓诗词歌画,性子极其温婉,得了大帅的喜爱,俩人便是鹣鲽情深,相敬如宾的。只是这样的日子,在四太太准备进府的时候,却是到了头了。从古到今,这秋扇见捐的事儿,听得还少么?”

轻寒顺着她幽幽的目光往窗外望去,才发现,外头的雪下得是这般大,“那后来呢?”

周妈又深深叹了口气,“后来啊,那劳什子的四太太,到底是没进成顾家,我也从未得见过她,辗转说辞才知道,她不过是有人想要硬塞给大帅的一个工具罢了,不过这些自然是后话了。只是当时政道复杂,深宅里又是处处算计,几番波折,小姐已然心灰意冷,便是在这样一个大雪的年夜里,抱着还未足岁的小小姐,含恨出走。等到第二天找到的时候,在那墙角下,早已经是冻成了雪人。自打那以后,四少爷就跟换了个人似的,成天也不说话,不理人,不过倒也还愿意跟着我。这时日久了,大太太便找了过来,说是堂堂一个少爷,不能总跟着一个下人过日子,便将他领到二太太房里去养着了,我也被派到厨房去做事。等再过了一些年岁,四少爷长大了,在府里能说上话了,才又将我差使回了上房里头。可那个时候,他便是成了我再也识不清的模样了…”

轻寒仿若置身事中,突然觉得脸上似有凉意,用手一触才知竟是落下的泪。而眼前的周妈,更是满面的泪水,眼里红缟一片,声音哽咽着,已经再说不出清晰的话来。轻寒实在不忍,便握了握她的手,道:“周妈,时候不早了,说了这许多想也是累了,我送您回屋去罢。”

周妈点点头,待到屋门口时,方平复下来,道:“他应当是往老宅里去了,大约可去那里寻他。”

轻寒送回周妈后,便直接往老宅里去了。顾家的老宅于她而言,算不得熟悉,却也不陌生。

想当初大夫人在时,曾寻了缘由将她赶到老宅去,算算也是住了月余的光景的。彼时,她住在旧宅一层的东侧客房里,现在想来,除了卧室与外头的小院里,倒是真的不曾去过别的地方了。

虽然疏于整理,但好歹这里灯火通明,轻寒虽不是胆小之人,倒也不至于来到这样一个毫无人气的地方,还泰然自若的。

她在外头略略站了站,犹豫着正要打退堂鼓时,恰就看见了相隔两端的西侧房里,传出些许微弱的光亮来,便索性一咬牙,穿过阴暗的蔽障,直直往那里走去。

房里的光很暗,她在外头敲了两下门,试探着向里问道:“屋里有人吗?”

天上还飘着大朵的雪花,冷风时不时的呼啸而过,吹得她背后直泛起层层凉意,正犹如芒刺在背,心中到底惧怕,再开口时竟就带了微微的哭腔,“你在不在?”

旧式的沉木门扉“吱呀”一声,从里面打开了,轻寒被这突如其来的动静吓得猛一哆嗦,却看见眼前晃过一个黑影,将她一把攥进了屋里,“怎么寻到这里来了?”

“是周妈告诉我的。”

“外头冷不冷?”他又问。

她故意吸了吸鼻子,“冷。”

只听他微不可闻地叹了一口气,就将她往屋里带去,好离那炭炉近一些,坐定后,又把她的手握在自己的手心,缓缓地摩挲着。

轻寒看着他半低的头,掠过他的鬓发,只见那高挺的鼻梁,将他的另一半脸完全隐在黑暗里,她看不清他表情,只觉得很是沉闷,便抬头打量起周围来。

只有桌上点了一支蜡烛,却已经燃去大半,暗黄的火烛在黑夜里不停飘忽着,底下结着一圈圈的蜡油;屋里倒生着炭炉,用的大抵是上称的物什,闻不出一丝的烟火气息,也还算暖和。

谁都没有再开口说话,空气像是凝滞了,轻寒终于觉得难受,开口道:“方才,周妈与我说了许多话。”

顾敬之大概是料想到了几分,握着她的手微微一顿,只是这细微的动作,仍是被她感觉到了。他不置可否地“嗯”了一声,又为她搓起手来。

轻寒反是愈发不自在起来,一边将自己的手抽出来,一边挪了挪位置,好面对着他,“你别怪周妈,是我向她问起你的,你……”

“夜深了,休息罢。”顾敬之似乎并没有在听她说话,只一句便打断了所有她预备的言语。

轻寒立时噤声,在他的面前,她总是有着丢不掉的怯懦。她总是这样怕他,怕惹他不悦,怕成为他的负累,更是怕他对她不再在意。而现在的他,又是这般怀着心事,应当是自己扰到他了罢。

许是看出了些许,顾敬之又道:“这里冷,我送你回去。”说着,便要起身去拿她挂着的外衣,轻寒急忙扯住他,小声嗫嚅道:“你在这里,我也不走。”

顾敬之回头看了看她,满心的无奈,却又不忍违了她的意,所幸屋中寝具俱全,倒也可以应付一晚。

轻寒卧在床上,任由他将自己捂得严严实实的,眼睛却是一瞬不瞬地盯着他。他又掖了掖她颌下的被角,方觉得不够暖和,便去取了挂在外头的两人的大衣,覆在被衾之上。做完这些,他亦在一侧侧躺了下来,枕着一条胳膊,与她相对而望。轻寒见他就这样躺着,什么也不盖,亦不作他想的从被窝里伸出手,掀起一角被褥,道:“会着凉的,盖着些。”

顾敬之将她抬起的手,往下压了压,“我身上寒气重,你快躺好。”

可轻寒本就是个执拗之人,固执的再将被子掀开,又往他身旁靠了靠,将他一同盖在被下,这才罢休。顾敬之只好遂了她的意,只是这被褥实在是小,这一番折腾,就将她的半个肩背皆露在了外头,他扯了扯那头的背角,依旧无济于事,干脆将她揽进了怀里,两个人紧紧地挨在了一起。

轻寒抬抬头,只能瞧见他的下巴,顺着微弱的光亮,看见那里隐隐冒着些青茬。想他如今也不过二十四岁,只虚长了自己两岁,却不知比自己吃了多少多的苦头,瞬间心里就像被针扎过一般疼。一思虑到这些,她便不自觉地环住了他,“我会一直在这里。”

蜡烛,便在这一刻彻底燃尽,屋里终于暗了下去,只有几缕天光,透过镂空的花窗,投下一地斑驳。

黑暗里的顾敬之在听到这句话时,身形微微一震,眼中流光反转,嗓音是哑的,“十七年了,这样的夜晚,我已经过了十七次。”

轻寒没有作声,只轻轻拍着他的背脊,安静听他说话。

顾敬之深深吸了口气,声音低沉而深远,“那天,也是这样的年夜,天下着大雪,整日整夜的,积雪深得都没过了我的膝盖。母亲抱着妹妹,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被深深埋在雪堆里。我看到她的眼睛,紧紧闭着,没能再睁开来。”

轻寒伏在他的胸口,隔衣听着他的心跳,那里起起伏伏,像是时而汹涌的大海。她明白,这些记忆于他而言,每回忆一次,便无异于是再次凌迟。此刻,在他的心里,定是无比的心痛罢。

“若不是进到这大染缸似得顾家,她何至于落到如此地步,冻死街头?”他冷哼一声,话语却变得咬牙切齿起来,“人心才是最可怕的。”

轻寒小声道:“周妈说,那女人不过是别人送来的工具,想来父亲,也不曾当真背叛了你母亲。”

“没错,只是即便后来知道,那人不过是枚棋子,我依旧不能原谅他,不能原谅,他的软弱与视若无睹。他忌惮大太太的出身,又舍不了手中握着的权利,便任由她在府中肆意妄为。那个女人向来视我娘为眼中钉,盘算许久,又乘机利用我娘的身份,设计构陷她私通外敌,出卖顾家,更是用当家主母的名头,在众目睽睽下动用刑罚。我娘虽不是什么贵族小姐,但到底性子清高,这样的诬陷与屈辱,哪里是她能够忍受的,偏得父亲态度唯诺,她便索性负气出走,这一走,就再不曾回来。”

“我也怨过,怨我娘为何不带着我一起走,要这样将我丢下。直到后来才明白,她只是想要我过得好些,想要我能够出人头地,再不必受人欺辱。可是,我宁愿当初随着她一起走,或许那样,她们都能够活着……不过这世道,总是恶人活千年的,终是让大太太又祸害到了别人头上去。二哥如今这幅样子,便是她叫人,故意推到河里去的,本意大约是想着溺死他的,哪成想让我瞧见了,她便只好装模作样又将他救了上来。那会儿,我八岁,她以为我尚且年幼,可其实我什么都懂。”

轻寒听他说了这许多,只未曾想到,人情竟可以凉薄到这般地步,心中逐渐泛起阵阵凉意,“所以,自那以后,你便装作一副终日无所事事的模样。”

顾敬之应声,“不变得一无是处,我又怎能活到今天。”

轻寒愈发觉得,那些整日算计他人的人着实可恨,“他们终究,也是得了报应。”

“报不报应的,又何来用处,”顾敬之心下苦笑,报应这种东西他是向来不信的,只是听到她的话语声中略带倦怠,便道:“已经很晚了,你快些睡罢。”

她“嗯”了一声,浅浅地打了一个哈欠,随即阖上眼,不一会儿便沉沉得睡了过去。他听见耳畔逐渐平稳的呼吸声,就低头去看她,暗影里,借着一点微弱的月光,只见她一副柳叶细眉,微微地蹙着,细密的羽睫下,是紧闭的双目。

这双眼睛,真是像极了记忆里母亲的眼睛,是那般清澈而带着光芒。忽而记起年少时,母亲总愿这样满目笑意地轻声唤他:阑安,阑安……

这个夜里,他总是能想起那些十分久远的人和事,那些他愿意的与不愿意的,都像凶猛的洪水般,向他席卷而来,奈何自己却是无力抵抗。

好在,如今倒不是孤身一人了。

她穿着云纱料的旗袍,拥在怀里软滑极了,就好似那水里的鱼儿一般婀娜。偶然间,更有丝丝香甜的气息钻入他的鼻中,不同于胭脂水粉刺鼻的香味,只是这样的味道却足以令他一直的沉醉下去。

他又替她掩了掩被衾,将自己的身子悄悄挪到了外头,连人带被,倒拥得更紧了些。

轻寒总是睡得浅,任是一点轻微的声响,都能将她从梦中惊醒。她睁开惺忪的睡眼,透着外头照进来的光亮,才能隐隐看清这屋子里摆设。

她别过头去,见自己的身旁已是空无一人,便又伸手摸了摸那垫着的褥子,上头倒还残存着点点余温,想是他亦起身不久。

轻寒坐起身,开始环顾起四周,这间屋子,倒是布置的极其简单,不过是一件小小的厢房。

房间的正中央,摆着一张四脚梨花小圆桌,配着三张矮凳,往里面来,就只是一张床,一个落地的柜子,还有一方简单的梳妆台。她看见那梳妆台上搁着一只相框,大约可以看见个人影,便下床趿了鞋,靠近了去瞧。

照片里是一女子,穿着宽大的旧式衣裙,端坐在壁画前,透着十分的娴静秀丽之气,眉目亦是好看极了的。轻寒细细瞧着,发觉这女子的面庞,倒与顾敬之似有相像,才惊觉,这应当是他母亲曾经的房间。

只是这房间如此简陋,半分不像是一位府门太太的屋舍,又加之这里离上房颇有距离,她便揣度着,应当是三太太与顾汝生心生嫌隙后,才搬离至此的。

轻寒将照片小心翼翼地放回远处,复又回身整理床褥,却见两件大衣正端端的覆在被衾之上。想到外头天寒地冻,她忙取了他的外衣,起身出门去寻人。

大雪落满了整个庭院,天空中还在纷纷扬扬飘着大朵白絮。

她一眼就瞧见了他,正独自站在偌大的天井里,只穿一件单薄的衬衣,就这么兀自出神着,凝目望向远方。雪落在洁白的衣上,瞬间化为一片。

轻寒挽着他的大衣,深一脚浅一脚地迈过满庭的积雪,悄然走到他的身后。有些吃力地踮起脚,将外衣披上他的肩头,又绕到他身前,用力地拢了拢衣襟,道:“这下着雪,也不披件衣服,想什么呢?”

顾敬之直直地盯着她,看着雪霰子打在她的脸上,落在她的发间,看着她因为寒风而微微眯起的眼睛,便伸手替她理了理衣领,“没什么,外头冷,我们回屋里去。”

话落,他便攥过她的手,往屋里走去。他的手掌很大,手心亦是温暖的,将她的手包裹着。一大一小两对脚印,落在皑皑雪地里,发出咯吱作响的声音。轻寒抬头看向他,只能瞥见他的侧脸,他耳旁的鬓发已被雪水染得湿润,染了一层薄薄的水雾。

回顾宅这短短的一段路,轻寒走的有些吃力,许是昨夜里睡得不安稳,她只觉得头重脚轻,就想着等回到屋里,再去补一会儿觉。

顾敬之与她一并回到房中,却道:“手心这样烫,定是昨夜在外头冻得太久,我已经让人叫了医生来,等他替你瞧完了便好好歇着,我还有事要出门去。”

轻寒听话地点点头,应声道:“好。”

医生过来替她凉了体温,果然是有些发烧,她吃了药就睡下了。或许是药起了作用,这次倒是沉沉地睡了过去,一觉醒来,已是下午的光景。

云姻端了一碟饼子进来,那饼子是以青梅为辅料烘烤而成,很是清口。轻寒吃了一些倒是开了胃,便又让厨房备了白粥与一些小菜,只是还未来得及用餐,却有人过来通传,“夫人,外头有一女子,自称是林参谋的妹妹。”

林书沁主动来见她,本是稀奇,且事先亦未曾挂来一个电话,她放下筷子,擦了擦手,“请到小花厅罢。”

轻寒到厅里的时候,林书沁已然在座,她二人虽为姐妹,但却并非十分的亲昵。又加之,林书沁早年留学外洋,所处环境与见地自然不可同日而语,便是愈加疏离了。

“轻寒。”见她进来,林书沁起身称道。

“你该挂个电话来的,我也好有一些准备。”见她来了,轻寒总归还是开心的。

“也就是突然的念头,想着过来瞧瞧你。”话落,林书沁便谨慎的环视一周,见外头站着两个仆人,便有意识的向她使了眼色。

轻寒自然识看出来了的,转头吩咐道,“你们且去忙罢,这里不用照看。”

屏退左右后,那林书沁方才从手提包里掏出一张折叠规整的小字条来,“其实今日之事,是哥哥差使我过来的。他现在已在军中任职,诸事多有不便,为掩人耳目,便让我将这份东西送来。”

轻寒接过纸条,上面列的倒像是一些账目,她却不能完全看懂,“这是……”

“这是一批军火的明细账目,是哥哥在办事时,无意间发现的。这些军火并未被列在军火库里,且存放之处亦是十分特殊,只知道大概是西郊的一处仓库。所以,哥哥十分怀疑,这便是当时使得姨丈蒙冤受屈的那些军火。”

轻寒想了想,“单凭这一份账目,倒是无法断定的,但若果真如你所说,这一批军火如今被这般处置,其中必有隐情,那整件事的背后便定然有一掌舵之人。”

林书沁道:“哥哥亦是如此想法。”

轻寒小心将纸条收好,“书沁,你且帮我向家里带些话回去,看能否找个法子拿到当时查处脏物时的账目,我这头也会想一些办法的。”

林书沁应声起身,“好,那我便先回去了。”

轻寒又嘱托道:“万事小心为上。”

送走林书沁后,她又回到厅里,掠过餐厅时瞧了一眼桌上早已凉了的粥菜,却是无心再食,只剩满腹的心事。

立春一过,天就开始回暖了。

轻寒总待在这高门深府里,总归觉得无趣,可无奈自己到底是被箍在这样一个沉重的名分下,只好寻着法子打发时光。

再过些日子便是到了莫晓棠的婚礼,她想着总归该送些体面的贺礼去,便让云姻从府里叫了一辆车,随她一道上街采办。

车子开过上街的时候,轻寒看见两侧的楼房间,拉着数条白底黑字的横幅,街边亦有些学生打扮的人,正在往那石柱子上贴着些彩纸的告示。她坐在车里,上头写着什么自然是没瞧清楚的,便向司机打听道:“这是在闹什么事?”

司机道:“嗨,还不是那些个学生和工人,一遇到事儿,便整日的闹些游..行抗议,这回说是有个什么教授让给抓进牢里了,这不就闹开了。”

轻寒听闻心里便是“咯噔”一下,她想起自己的父亲,当初便是因这不清不白的牢狱之灾而丢了性命的,又想那教授亦是个文人,便莫名替他担忧起来,“倘若真是给抓错了呢?”

那司机虽是个下人,但在顾家讨生活的人,到底都是眼明心细,对于这位少帅夫人的家世,他自然也是听闻过些许的,便打着哈哈,“这种事,谁知道呢。”

说话间,她又往车窗外头看去,依旧有一些学生和工人打扮的人在路边贴告示,突然不知从哪里窜出来一小队卫兵,直直地冲进人堆里,手里挥着警棍便是一阵乱打乱踢,那些人即刻四下逃窜起来,彩纸浆糊撒了一地。这时,前头恰有大队的学生与工人游..行而来,见了这一幕自然是义愤填膺,一股脑儿全冲了上来,与那些卫兵扭打在一起,毕竟人多势众,很快那几个卫兵就被制服在地。

由于这样一闹,他们的车子只好在一旁停了一停,等车前的人都走散了,司机才重新启动了车子。就在这时,人群里却忽然有人高喊一声,“那是顾家的车,我认得车牌号。”

那些学生与工人本就愤怒,现在又见了顾家的车子,自然就将他们当了罪魁祸首来看待。一群人朝着车子呼啦啦地涌过来,那开车的司机本是极为稳当的,此时却是重重踩下刹车,橡胶车轮与地面摩擦之下,发出“吱——”的声响。

汽车虽是刚刚起步,但轻寒还是猛地向前栽去,这突然的一下,直晃得他头脑发晕,神志也混沌了去。她好一会儿才缓过来,却见本已空旷的周围,一时间却被围得如同水泄不通的铁桶一般。

那些人中还有不少手拿着棍棒或砖石的,抡高了便往车顶、车窗上一通乱砸。车子前头全部站满了人,想要硬冲出去显然是不可行的,轻寒顿时没了法子,慌得六神无主。便在这时,外头的敲打声渐渐停了下来,为首的几个用力拍着车窗,大声嚷道:“出来!你们这些官僚只敢乱抓人,却是没胆子与我们对峙么!出来…”

云姻紧紧抓着她的手,“不能出去呀,小姐,万万不能的。”

那司机也应声道:“是啊夫人,万不能出去,再等一等,治安的人应该马上就到了。”

遇上这样暴.乱的场面,轻寒心中自然十分忐忑,如若她当真下车去,想是那些人做出怎样过激的举动来都是有可能的,但她又想着,若那位教授果真是有什么冤屈呢?

其实她心中已有了七八分的衡量,那人能如此得人心,想必其中定有缘由。被捕入狱已是大难,却尚且有诸多人为他出头,岂不令人稍有慰藉。她又想起了自己的父亲,当年亦是遭人设计,身陷囹圄,不得善终,可笑的是自己却还对着歹人感恩戴德。

思绪戛然而止,她毫不犹疑地握住门把,用力向下按去,车中两人已是制止不及,车门立即便被打开了。外头的人显然以为她是不敢下来的,不由得颇感讶异,场面顿时变得一片安静。她将车门“嚯”地推开,人群便往后退了几步,空出一小块地来。

那些人是不识得她的,又往车里寻去,以为里头还坐着什么大人物,“车里的人为何还躲着?”

轻寒站定后,道:“车里没有旁的人,只是两个随从而已。我亦只是顾家一介女眷,向来不知政务,你们这样围堵着毫无用处。”

有人小声说道:“她好像是顾家的四少奶奶。”

那带头的有一人,工人打扮,闻言说道:“原来是咱们的司令夫人,果真是我们有眼不识泰山,挡着你的阳关大道了。”这人说话提着十足的嗓子,表情更是讥诮,分明就是在与她打着阴阳怪气的腔调。

轻寒倒也不生气,反是淡淡一笑,“这位先生,且不说这路是大家的,你们挡的是大家的路,只说各位如此费心费时在这里截住我,诚然是徒劳无功的。倒不如将实情与我一说,或许,我还能尽些绵薄之力。”

那人又道:“你们是一家子人,难道还会向着外人说话?只怕你更本就是在唬我们罢。”

轻寒心中已略略有些生愤,疾声道:“凡事皆在一个理字,这位先生若是信不过我,那便索性将我绑了胁作人质,好去军政司令部的门口谈判。”

“你以为老子不敢么…”想是被她惹急了,那人作势就要动手,后头却突然窜上来一个人,将他一把攥了住。

上来的人向着轻寒说道:“对不住,夫人,李教授无故被抓,大家都是急红眼了,才会做出这般事来,看在我与您同学一场的份上,还烦您莫要与他们计较。”

轻寒这才想起此人来,他在学堂的时候曾经追求过莫晓棠,见自己与莫晓棠亲近,有好些次便托着自己给她送信来着,毕业后便留在了学堂任教,现在也只记得他姓赵而已,“想不到是你,你放心,只要他们再不要做出出格的事,我这里自然是无妨的。”

“多谢夫人,”赵同学点了点头,又转身与那些人道:“赵某曾与顾夫人师从一处,若各位信得过赵某,赵某便敢用人格担保,顾夫人定会全力相助,若是各位信不过,那就先将我绑了。”

下面的人面面相觑,皆是你看我我看你,有个学生率先说了一句,“赵老师,我们自然是相信你的。”

又有人说,“赵先生这话说的,我们自然是信得过你。”

……

大家都看向先前领头的工人,他越发地羞怯起来,只好有些扭捏支吾着说:“既然赵先生都将话说到这份儿上了,我自然是信你的。”

“如此便好,”赵同学又向她说道,“夫人,那便劳您说话了。李教授一向为人正派,洁身自好,他们不分青红皂白便随意抓人,还想用言惑民心的陈词滥调来搪塞我们,我们自然是不能罢休的。这件事若是没有一个结果,怕是难堵悠悠众口。”

轻寒道:“既然我应允了你们,那么是与不是,必会给你们一个交代,只是你们需得给我一些时日。”

“自然,只是还请夫人尽快,李教授毕竟是从文之人,我怕时日拖得太久……”他欲言又止,轻寒当然明白话里的意思,“我知道的。”

轻寒吩咐司机将车直接开到了军政司令部,门口拦着岗哨,她是第一次来这里,自是无人识得,站岗的卫兵按规矩让他们下车检查,其中一个又摇了电话进去,过了好一会儿倒是严旋庭亲自出来了。

他见轻寒一行人被拦在外头,又让下了车,便对着那卫兵道:“这是司令夫人,往后再见着,直接放行便可。”

那卫兵应了一声“是”,又对着轻寒低了低头,“方才对不住了夫人,在下也是按着条令办事。”

“不碍事,凡是总要讲规矩的。”她这么说着,心里越发觉得这军中的一股正义之气,不管是严旋庭,还是这放哨的卫兵,皆没有因她的身份而显得过分的迁就,只是秉公办事之余,又遵了寻常的礼数。

严旋庭将她带到一处小院落里,这院子是顾汝生在时命人建的,就位于军政办事处的后头,为的就是公务闲暇之余可来此稍作休息。

为了添些意境,顾汝生还为它取名为“竹音汀”,其中意味亦是不言而喻,并亲自提了门匾悬在厅里,那字瞧着倒是苍劲有力。

“夫人稍作歇息,四公子稍后便来。”严旋庭自十几岁便跟着顾汝生,十余载的时光转瞬即逝,他也算是瞧着顾敬之长大成人,如今老主易少主,他却还是改不过口来,依旧喊着顾敬之为四公子。

“好,有劳严副官了。”轻寒微微颔首道。

她送严旋庭至门口,顺势出门去将这院子观察了一番。这是一座十分精简的中式庭院,四周围着略高的墙,墙下是红漆石桩的柱子,撑起条通底的围廊。

廊前院中种了两棵树,想来开花的季节还未到,便还是光秃秃的,只是她稍一看那枝干,就认出了是两株紫薇。正楼旁还养着一丛凤尾竹,培在特地迁来的湿沃土地里,长得倒是高盛,枝条都已经越过墙头伸到了外面去。

轻寒在外头走了一遭,才回到方才被领至的前厅里,说是前厅,其实不过是一处装饰齐全的小花厅。出了小花厅才是到了正真的厅里,和所有的老派宅子一样,置了上等梨花木椅的上座,两侧是一溜的高背官帽椅,好不正紧。再往前几步就是往楼上去的扶梯了,她踏上去两步,扶着扶手扭身向上望去,却是什么也瞧不见。

“我可是没在上头藏了人的。”背后突然传来一声,轻寒转头见是他,一下就从楼梯上跨了下来,踉跄几步便站到了他的跟前。顾敬之忙伸手搀住她,嬉笑道:“若是不安心,只管上去瞧一瞧就是了。”

听他讲着这些俏皮话,轻寒自然觉得好笑,但心中到底端着旁的事,便是无暇与他说笑的,只是与他又往小花厅里去。

“方才在街上的时候,见这梅子饼新鲜,便带了一些过来,你要不要尝尝?”她打开茶几上的铁匣子,一股梅子的清香就散了出来。

“这饼……”他话未说完,便被一阵电话铃声给打断了,是从前头办事处接过来。只见他凝神听着话筒,一言不发,眉头却是一寸寸地皱了起来,最后淡淡应了一声便挂断了。

“出了何事?”轻寒见他脸色沉重,亦是生出些紧张,从沙发上站了起来。

顾敬之撩了话筒,就只是上下打量着她,一句话也不说,反复确认她没有受伤后,才道:“你遇上那样的事,为何不与我说。”

她才意识到,刚刚发生的那一场躁动,消息已然传到了他这里,“我没什么事,况且,这不是还未来得及与你说话么。”

“好,”他将她往那软绵的沙发里一按,“那我现在听着。”

轻寒便将发生的事,一五一十,前前后后的与他说了一遍,“我想,这其中会不会有什么误会。”

顾敬之看着她,“所以,你就这样应允他们了?”

轻寒以为他是生气了,有些心虚地点点头,小声“嗯”了一声。

他又说:“那你可曾想过,若是那李教授当真是犯了事的,你又该如何去向他们交代,即便你说清了,他们今后又会怎样看待这件事,怎样看待你?”

“倘若他是罪有应得的,他们自然再无话可说。”

他暗自喟叹她辨事清明,却又不谙世事,“你要的只是一个真相,可那些人不一样,他们已是笃定了自己的想法,便会将一切过错扣到你的头上,认为你在敷衍和包庇,往后你在外的名声甚至是安全都会受到威胁。”

听他这样一分析,轻寒才知自己确是鲁莽了,心中越发觉得为他添了麻烦,言语嗫嚅但仍不失那份坚定,“是我欠考虑了,只是,我还是要给他们一个交代的。”

“这件事没有那么简单,你便不要干预了,我会来处理的,”顾敬之见她垂头自省的样子,顿时觉得好气又好笑,却又不忍再去责备,便岔开话去,“不是说去置办贺礼了,都备了些什么?”

轻寒叹了叹气,“这不是还没来得及准备,就遇上了这档子的事。”

顾敬之道:“人家办的既是婚礼喜事,你总归不能再穿的这般素淡去,明儿叫裁缝到府上,再做些新衣裳。”

她倏地抬起头来,抓住他的胳膊,亮晶晶的眼睛瞧着他,“你许我去了?”

顾敬之佯装眉头一皱,“我何时说过不许你去了?”

轻寒笑了笑,颇有些得了便宜又卖乖的味道,“我想,依着现在的身份,总是不方便随意出面的。”

他才知原来这个身份,会令她如此拘束,“不过一个称呼,你无需碍于身份,想做些什么便只管去做,依着你的性子,也闹不出什么事来。”

她的眼睛已是笑得如同月牙儿一般,明媚而又欢快地答应着,“好。”

他见她如此开心,便也浅浅地笑了一笑,心中却想着,不论她曾经与自己是多少的淡漠与梳离,到了现在,亦不过如同个孩子般,开心了便毫无顾忌地笑,只是这笑,怕是他付之一切也愿去维护的。

但,到底还能维持多久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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