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国时代,官方与私家间谍活动猖獗。各大小诸侯国派遣和被渗入的密探、眼线可谓不计其数、无孔不入。可一旦被抓获,或秘密处决、或严刑逼供后秘密处决。只有被认为有价值的间谍才会被以高昂代价秘密交换。总之,一旦落网,即便活着也终失去信任,下场惨烈。
毕竟是早春。陈邑小镇中天色渐暗,湿冷的夜露浸湿小街上的石板。
僻静的青石小道上,乔装改扮的楚将昭阳与卫士沉住气,眼中余光警惕地打量四面,疾步前行。正走着,老仆打扮的卫士突然顿住脚。
“主人!老仆忽然想到:会不会是刚才那位墨家弟子出卖了咱们?”
昭阳闻言,也顿时止住脚步,神经绷紧凝神回忆。
“王义?不会吧?你不是说,小四递来密讯,告知那名齐国密探忽然不知所踪。咱们的住所被魏军秘密监视,得尽快避到二号住所。”
“您想想,咱们只是借那名齐国密探传递假消息,他是齐国国相邹忌的属下,没有必要向魏军泄露您的行踪。”
此言倒是有理。那么,还有谁会泄密?昭阳猛地一惊,不觉额头渗出一层冷汗。
眼前的卫士、小四,与自己穿在一根绳上,不可能自损。可是,此行极度隐秘,除了此二人就只有王上知晓……王上?难道王上为了彭城大战,竟然要舍弃自己这颗棋子?或是景氏一族在背后陷害算计?
“主人!墨家本就帮着齐国,那人出现在此处本就十分蹊跷……很可能他早认出了您!”
老仆装扮的卫士继续提示。昭阳心中惊疑不定,狂澜四起。不,昭氏一族功勋卓著、且大战在即,王上不会轻易动自己。
此刻,再想想刚刚偶遇的王义,的确十分蹊跷可疑。此人一向心机深刻,且爱财如命,难保不为了更多钱财出卖自己。念及此处,昭阳心中不由窜起一阵无明业火,气得满面青筋暴跳。
见昭阳恼怒得怔在原地,卫士急忙提议。
“主人,咱们走的不远。您等着,我回酒铺探探。”
酒铺的确就在背后不远,才离开片刻,似乎也并不见王义出来。卫士快速谨慎地摸回门前,仔细审视、询查一番。终于确认安全之后,朝着昭阳打了个手势。昭阳见状,紧握佩刀,怒气冲冲地直奔酒铺。
仍是庭院中独立僻静的隔间,和方才一般,一切都没有改变。只是酒菜已撤下,几只茶杯摆在案几上,杯中水雾袅袅。门扇仍和自己急忙离开时,一般半掩着。
王义竟然仍守在座位上,只是侧着头趴在案几面上,像是喝高打瞌睡一般。
“混账!”
昭阳怒火中烧,直闯进来,揪着衣领一把拧起他,老拳携着千钧之势,虎虎生风重击而到。
谁知,铁榔头般的重拳竟擂了个空,力道竟被凭空泄去,出拳的手腕被一股力量截断,牢牢扣住,收不回来。情急之下,昭阳腾出另一只铁拳挥去,谁知尚未发出下盘已吃紧,右侧膝盖猛然一痛,止不住地下坐跪倒在地。
乘着昭阳身体失衡,张仪一脚踏住昭阳膝盖内侧,果断将其手腕掰到身后。昭阳恼怒地使出左手,抄起铁茶壶向后猛砸,可惜再次失算,被张仪侧头避过,瞬间扭住了其另一条胳膊。发力迅捷出乎意料、着力之处精准到位,昭阳一时竟无法动弹。
“老哥,冷静!”
“你……是不是你想害我?”
昭阳压低声音,气愤地一耸身,用尽平生之力侧翻,想要摆脱钳制,可手脚竟被锁牢控制得死死的,尝试几次全用不上劲,竟无计可施。
万万没料到,这小子深藏不露,身手竟如此利落了得。只怪自己太轻敌,以为胜券在握,完全没防备这个面黄肌瘦的文弱小子。自己也算身经百战,竟然瞬间栽在这个无名的墨家小辈手里。昭阳气得浑身打摆子般乱抖。
一切发生太快,几乎眨眼之间。
等卫士赶到,张仪已将昭阳狠狠摁住。卫士不由分说,拉开架势猛扑而到,飞起一脚要将张仪踹开。张仪已快速一掌,将昭阳打懵推倒,随后原地一个侧翻,灵巧地挪到卫士身后。
未等卫士收势,张仪一手握臂,一手托腰,竟然将卫士当空举起,顺势一掷,卫士180度凌空翻了个身,被猛掷到墙角,脑袋重磕墙面,顿时摔得七荤八素,半天爬不起来。
“老哥,抱歉。时间紧迫,小弟不得不出手。”
张仪赶忙扶起昭阳,拾起茶壶,灌了几口茶。昭阳脸一抹睁开眼,再次猛揪住张仪衣襟。
“说……是不是你捣鬼?”
昭阳余怒未消,瞪着对方。
“老哥,若是我出卖你,此刻就能将你交给魏军!”张仪低声喝道。
此言倒不虚,二人联手竟都不是他的对手!
昭阳略略思忖,打量着墙角正挣扎着爬起来的“老仆”卫士,很快清醒了几分,松手放开张仪。卫士仍没回过神,凶悍地拔出刀,就要再次袭到。昭阳忙低声将其喝止。
门外响起一阵脚步声,酒家听到响动,就要赶过来。张仪忙跳起,几步迈到门边,倚门笑着冲他挥挥手。
“老板,茶钱已经付了。我家大人喝多了,争了两句,没事儿。”
“哦,慢用。”酒家瞧瞧无事,点头退下。
支走酒家,张仪急忙关上门退回,却见二人虽绷着脸,但已沉下气来,重新端坐在案几边。卫士将茶壶还原,昭阳则继续吃惊地打量着张仪。
“付茶钱?你知道我要回来?”
“若小弟走了,便再也说不清。”
“你……倒真是料事如神,啊?哼!”
张仪敛住笑容,亦不再接话,快速正经地朝着“老仆”卫士点点头,朝着昭阳负手行了个礼。
“老哥,此地为淮河枢纽,小弟也不想魏楚在此起争端。二位所遇之事,小弟猜了个大不离,若是信得过,请先照小弟说的做。”
“你……”
卫士疑惑地望了望昭阳,二人沉默着互相对视一眼。听这说法此人不仅明了二人此时困境,似乎已有了脱身之计。张仪不等回话,继续正色盯着他们,压低声音。
“二位行踪定已暴露。请二位尽快将装束互换、调整,包括易容掩盖的髹饰。将军大人扮作老者,越沧桑落魄越佳。这位卫士先生扮作壮年商人。在下本不愿干预打探二位机密,但事关性命,请二位告知详情。”
和在会稽城外一般,此人不仅为洗脱嫌疑,更要帮着自己。
能否接受?能否信任?
昭阳双手紧握,内心激烈斗争、判断。照前次经验,倒是好事一件!可此次毕竟势单力孤、身陷重围,且陈邑太小,魏军随时可能搜到,如何帮?
“距离宵禁已不到半个时辰。”
张仪严肃地正视二人,声音神色中竟有一种奇异的威严、摄人的信心。昭阳思索片刻,终于点点头。卫士亦颔首领命,即刻开始动手,撤换二人伪装。
一切紧张迅速地进行。与换装同时,昭阳将事件经过简要向张仪说明。
此次亲赴魏境窥察之事由昭阳策划。因楚王迟迟未下令出兵,昭阳便提议先向齐国放出假消息,让齐国误以为楚国实则即将出兵魏国,放松警惕。二来,向内可探知王上作战与否的圣意。第三,顺便打探魏国近期是否秘密增设军用水利工程?以防范对应。
此事定下,昭阳便和卫士一组,与另一名来自楚国陶朱商社的小四兵分两路,假作互不相识。由小四以出卖私家情报为名,与一名来自齐国的密探接洽,指点其亲眼见到昭阳果真微服赴陈邑及周边,窥探魏国军事堡垒、水坝、工程……图谋用兵。
谁知,此齐国密探探知之后,便忽然抛开小四,消失了踪迹……小四四处没寻到此人,却恐惧地发现,昭阳刚登记的酒店竟被魏军秘密盯上,正等待其自投罗网。
“这么说,老哥找上小弟,也是希望小弟能向墨家透露您微服探查魏境之事,令齐国一方确信无疑吧?”
张仪略带一丝笑意,瞅着昭阳。
“哼,不说出来你难道会死?”
昭阳没好气地回到,气哼哼地抚了抚仍在火辣作痛的膝盖、脖颈。自己与他相认,并以巨额金钱笼络,私下确有此意。
说话间,卫士对二人的换装已完毕。此人受重用果然在情理之中,不愧能工巧匠,妙手修饰之下,二人年龄调换,神形具备。昭阳简直再次变了一个人,此刻形象约莫五十左右,一副须发花白、历经沧桑、受苦受难的糗模样。
“将军,若是魏军在住所布网却等不到人,必然会全城搜查。你们可有地方隐蔽?”张仪问道。
“来的仓促。为保密,城外只留下三名接应的武士,城中只有一处第二住所,不知可否安全?”昭阳思忖着回到。
“此处小四可否知道?”
“不知。”
张仪点点头,转身面朝着已化妆为中年商人的卫士。“这位兄台可独自前往第二住所。如今大家均不知消息泄露到何种程度?但多半针对昭将军。兄台当能应对搜索。城门非战时一般不会关闭,但会设岗盘查。您明日一早可骑马在我与昭将军之后几人出城。我与将军能顺利混出即可,若万一有差池,可前后接应,杀出城外。”
“不,我在城中假扮昭将军,吸引魏军抓捕,掩护你们出城。”
卫士坚定地说道,俯身朝着昭阳行了一礼。
昭阳不由一愣,心情复杂地瞧着他,正考虑着说点什么,张仪率先开口。
“不必,城中有小四。”
卫士听闻,急了。“不行,那个小四本是邓州陶朱商社的人,丝毫不通武艺,留下来无用,白丢性命!”
昭阳大眼一瞪一拍案几。“住口,你着急个什么?王先生不愿让你丢命,自然不会让小四丢命,王先生的意思是谁也不用死。听好!”
卫士忙噤声,不再言语,默默向二人行了个礼。
张仪并不停顿,继续对着卫士加紧部署。“小四报信,说明信得过。况且你们之间没有交集。今晚,兄台通知小四以商社的名义住进猗氏商社。商社离城门不远,若等到约定的时辰,见咱们一行未通过,便回社举报见到贼,做成有人想盗取商社修建边防工程图的形势,并惊动官军。”
“嗯,官军回撤搜索。可即便下令关闭城门也需等待命令,正好放行通过。”
昭阳点头认可,心中暗暗赞叹、庆幸。此布局巧妙、严密,看起来一万两黄金花的值。
可是,外围已布置圆满,还剩一个最关键的问题:自己与王义(张仪)如何躲过今晚的搜捕?如何顺利出城?这才是重点。
外间天色已墨黑,月色昏暗,星光点点。宵禁时刻很快就要到。张仪不再多言,起身冲着卫士施了一礼。
“若无异议,兄台可先就位了。明日城门开启前再见,记住,咱们互不相识。”
“是!在下牢记!”
卫士起身,恭敬地拜别二人,推门而出,小心地反手关上门。
远处传来军中声声号角,近处是几上灯盏一簇细细的红火。门中,只剩下张仪和昭阳二人对坐。张仪忽然冲着昭阳一笑。
“冒昧请问,上将军今年贵庚?”
“嗯,三十有九。”
“大小弟二十岁,小弟斗胆叫您一声爹,如何?”
“你……你……”这叫什么事啊?昭阳顿时噎住。
“抱歉将军!要躲过今晚的搜索,收纳传染病重症的医馆是最佳处所。将军可扮成一名慈父,送十级肺痨的儿子看病的伤心老爹。”
痨病?十级!可是绝症,传染!
即便大将光环罩着,昭阳仍忍不住一惊,下意识地往后退缩回一段,直楞着眼快速地打量张仪。见过这小子两次,每次皆是面如黄纸、消瘦病弱的形象,习惯了也没放在心上。不然,自己也不会大意输给他,没想到竟然是……
张仪取出一颗召婶娘赠送的药丸,出示昭阳,随后收起。
“将军放心,不是真的痨病。不过,可以做成痨病的模样。只要小弟今晚不吃这粒药丸,便会发烧、流汗。这样已经几天了,医馆能确认,可见并非刚入城的奸细,容易支走搜查的魏军。”
“哦?”
这倒是一个难得又保险的隐匿之法。
昭阳紧绷的神经略松了松,不觉再次瞧瞧他,伸手越过案几握握张仪的手,心中又是一凛。
“你此刻便在发高烧,看不出啊……”
“不是你们非要打架么?只能绷着。宵禁时辰快到,咱们即刻出发物色医馆。”
“哦?哈哈,好!”
昭阳被逗得咧嘴一笑,顺手拉起张仪,一道出门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