击溃楚国，只是牛刀小试，孙膑师哥的目标一定是魏国。
才半个月的时光，从前厚道温和的师哥再也不见，被自己欺负也毫不反击、友爱包容的师哥，只能留在记忆里了……
惊蛰时分的清晨，春天的小雨淅沥地下。张仪呆望着房檐瓦当上嘀嗒下落的雨滴，暗自叹口气。
可是，钟离师姐在楚国的作为、努力，该死的庞涓师兄在魏国厮打出的局面，也将随之付诸东流。
孙膑为了报仇，一定会穷追猛打，至死方休。
这是怎么啦？师父教导的意义，鬼谷弟子存在的意义，难道就是分崩离析，你争我斗，加剧天下的混乱？
想得难受，心发疼。张仪龇着牙，摇头将沮丧的心绪甩开。
去他的！不管了！管好师姐和小召就行了。
房间里依旧整洁、温暖、安静。真想一睡不醒。
张仪从床榻上抬起身，将乱发束成发髻，蹭下来，拾起叠放一旁的衣物一一套上。正收拾下铺盖，腹皩长老推门进来。
“王小哥，你……要走？”
张仪赶忙行礼。“是啊，请长老帮忙照顾小妹几日，小弟回家看看老娘就回。随后，就带着小妹去服劳役。”
腹皩长老将汤药递给他，摇摇头。“给个地址，派两名墨者去替你看看即可。你这个样子，走不出二里地。”
“不，老娘有隐疾在身，必须小弟亲自回去。”
张仪眼神诚恳，望着腹皩。腹皩沉吟片刻。
“哎，巨子不在，没法请示……不过，也难得你一片孝心。好吧，带上医士药品，另让一名弟子驾车，送你回去。不过，快去快回！”
“谢长老！”
从费邑到大梁，太平时节也就一两天的路程。不过，道路因不断的兵患，复杂难走，断续绕弯，第二天傍晚才到。
张仪连劝带哄，将两名墨者安置在大梁城外的墨家据点，最后，独自驾着马车，朝着那条熟悉的林中小路而去。
二十一天过去，不知道师姐恢复得怎样了？就要再次见到师姐，虽恍如隔世，心中仍是欢喜。
春意更浓了，夕阳的光从树缝间漏下，金灿灿，暖洋洋。林间小鸟叽叽喳喳，齐声欢叫，所有的忧郁似乎一扫而光。
小院子就在前方！快到了。
可是？却为何还是看不见……再走近，张仪的心“咯噔”一下，差点骇得砸地上。
再也没有小院子的影子，林中的那片空地几乎被夷为平地！
眼前一片奇怪的焦黑，只剩几堆残破、堆积的木炭、烟灰。显然被一场大火扫荡，全部捣毁。
发生了什么？怎么会这般？
张仪跳下马车，急忙奔过去。师姐不见了，王婶娘也不见了！只有一角的厨房因与主体分开些，还剩下大半边。张仪奔进去查看，除了以往的陈设，也不见人影。
怎么办？出了何事？
张仪努力镇定心绪，在废墟中一顿翻检，什么也没有……师姐从前房间的位置，除了些炭灰，一切已经面目全非！
“姐姐！”“婶娘！”
张仪将手笼成喇叭，几个方向着急地叫唤，半天也不见回音。
难道被烧成了灰？不会的！师姐和王婶娘都是聪明人，不会的。若真有特殊意外，至少能逃出一个，且一定会留下标记！
张仪返回厨房一边仔细查找，果然，在走廊下的木柱上，刻着几个字。
“小王，等等。”
是王婶娘的语气、手笔。见到字迹，张仪心顿时放下小半。一定是出了什么棘手的事情，二人搬离了这里。而且，婶娘留言，是要告知自己。
是的，无法可想，只能等。
张仪在厨房塌了一半的廊檐下坐下。什么时候？或许今天，或许明天，或许几天……可无论多久，都要等下去。
王婶娘应该没事，可是为什么不见师姐的留言？她会不会出事？
天色已经渐次黑下来，密林幽暗不闻一声人语。张仪越想越担心，急得眼泪差点掉下来。
瞧着眼前的废墟残迹，回想与师姐、王婶娘在这里度过的和谐温暖时光，已是梦境一般，不觉又添了一层伤感。
寒露深重，夜晚的森林甚是湿冷、阴森。张仪从马车里抱下被褥，裹在身上，靠着那只刻写着“小王、等等”的廊柱，继续等待。
一夜疑神疑鬼、一夜噩梦不断。
那一次在庞府门口替代孙膑，虽然深寒入骨，可是心中却是镇定自信，斗志满怀。可是，这一次，全不知危险是从何而来，只能听凭宿命安排，超出了任何可以把握的范围之外，茫然无措……
直到快天亮时分，张仪才停止乱想，昏沉地睡着。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只觉得飘到天上、云端，风筝一样，摇摇晃晃。
“小王，小王！”
有个声音，似乎从很远的地方传来，但是很累，不想理睬。不对，必须要理睬，是王婶娘！
天色已经大亮，王婶娘跪在地板上，扶起张仪不停地摇晃。
“小王，醒醒。我是婶娘！大侄子！”
王婶娘的声音带着哭腔。张仪更是心中一沉，着急地蹙眉，努力张开眼。
“婶娘！你没事！”
真是的王婶娘！张仪忽然抬起手，一下子抱住王婶娘。王婶娘也安慰地一手回抱着他，一手擦擦眼泪。
“婶娘，我姐姐……她也没事吧？”
“没事……大侄子，我是心疼你。一千两黄金，很难弄吧？病成这样，还惦记着赶回来。一晚上，傻乎乎等在这里。方才，婶娘真担心你醒不过来了……都是婶娘不好！”
“大家没事就好！”
张仪趴在王婶娘肩头，闭上眼，松了口气。
王婶娘忙拧起掉一旁的棉被，将他裹裹紧，随后放他靠在廊柱上，钻进厨房快速地一顿忙碌。很快，热水、热红薯、药丸便递过来。王婶娘督促他一口口吃下去。
“大侄子。你姐姐，应该没事。你向婶娘保证，听我说，可是不要伤心，好吗？”
王婶娘眼神有点闪烁、回避。张仪凝视着她，心不禁再次揪起来，会是什么事？
“嗯。侄子保证。”
“大侄子，这件事有些部分，婶娘是听人投诉才大致知晓。你走后第四天，有位公子带人送了一千两黄金过来。五百两是现金，五百两是金票。他走之后，我赶紧进城，将赊药材铺的帐还了。可是，等过了八九天，婶娘再次进城买药材，出事情了……”
王婶娘神情沉重，一脸的自责。张仪也是甚为紧张，听得一动不敢动。
“大侄子，等我回来，发现整个房子，全被点着了，全是火！你姐姐的房间是最先点着的，烧得最猛，已经塌了。婶娘差点吓昏了！慌忙去厨房打水救火……你要知道，为防止你姐姐‘妖毒’发作乱来，我把她绑在房间柱子上。婶娘当场急得要发疯了！可等我打水回来，却发现了一件奇事：你姐姐竟然从火堆里爬了出来！竟然没有再被烧伤！老天爷呀……婶娘赶紧过去，将她连拖带抱，拉到院子里。”
“感谢婶娘！”
张仪悬着的心终于落地，暗自庆幸不已。一定是临走前留给师姐的宵练，可断水火的上古宵练神剑，关键时刻被师姐摸到，划出结界，拯救保护了她！
王婶娘叹口气，握住张仪微有些抖的手，却是摇头。
“真有神灵保佑啊！你姐弟俩都是好孩子，定是吉人天相了！开始，婶娘以为是意外起火，以为就这么过去了，咱俩先搭了个窝棚住着……可是，第二天傍晚，来了一群人……说他们发现了你姐姐没有被烧死，说她是疯子鬼怪、吸血鬼、麻风病，还有更难听的！让我把她交出来，处死，否则抓咱们俩去见官。”
“混蛋！他们放火还有理了？”张仪顿时气得牙痒痒。
王婶娘也甚为愤愤不平。
“是啊！婶娘也不是好欺负，不是好惹的，当场就和他们理论。可这个时候，他们推出来一个小孩子，一身是伤，约莫十二三岁，让他上前，当场揭露指证你姐的丑陋罪行。”
提及此处，王婶娘愤怒转为黯然，几乎要说不下去。张仪已意识到，按捺伤心，将王婶娘的手握紧。
“婶娘，您对我们太好，您不愿说就不说了。”
王婶娘摇摇头，更为愧疚。
“没什么不能告诉你。我们都知道，你姐姐是清白的，有什么事也是无意，并不知道。其实她的妖毒比以前好了许多，发作时间也就是正午，而且大大缩短了，只是没法断根。就怪婶娘顾着别人时辰，一时没防住。没想到……正好那天几个小孩来林子里面玩，有个小孩的毽子被踢进你姐姐窗口。门锁住了，这个小孩儿便爬窗进去捡，看见你姐姐被蒙着脸，绑在柱子上。孩子好奇又手贱，上前揭去了你姐姐的面巾，顿时吓得大叫。你姐姐刚好毒发，竟挣出手，一把抓住他……后来，小孩父亲展示了多处被咬的牙印、破损的伤痕。火，就是这群被惊吓的孩子放的，然后跑掉。”
和自己猜测的大致差不多，可是一个问题再次跳出来。张仪紧张地瞪着王婶娘。
“婶娘，当时……我姐听到他们这样说吗？她知道了吗？”
王婶娘眼泪止不住，扑簌簌直往下掉。
“知道了。”
“……后来怎样？”
“我想，你姐当时就不想活了……好在，那些人的无耻救了她。他们不分青红皂白，用最脏的词辱骂她，我跳脚分辨说她有病他们也不听。随后，这些人想去抓住她。为保护你姐姐，我和他们打了起来。”
“婶娘……”
“可是，就在他们劈头盖脑要打我的时候，你姐姐蒙着脸从窝棚里出现了。婶娘……这么多天，婶娘我实在没想到，你姐姐竟然这么厉害，天啊！她虽半瞎了，瘸着腿脚、拄着拐，竟然把他们打得鸡飞狗跳、七八个人一溜烟，落荒而逃。”
说道此处，王婶娘带着眼泪笑了笑，仍是一脸惊叹之色。张仪陪着她笑了笑，心中仍是苦涩。
“我姐她……”
“那群人被赶走。你姐……她扭头就撞在院子里的劈柴架上。”
“啊？！”
张仪惊骇地看向劈柴架。那是自己走之前砍的大柴堆，垒成老高……可此刻那地方却也是空空如也。王婶娘瞧着他，忙拍拍他的手。
“大侄子，别怕！幸亏你那阵子喝醉了，劈柴堆得乌七八糟，根本不结实，你姐姐一时冲动，架子撞翻了，都没撞死自己。”
一惊一乍，简直错乱。张仪擦擦眼泪，却笑不出。王婶娘继续讲述。
“好歹婶娘是郎中。再不敢怠慢，只能一直抱紧她，死不撒手，生怕她再寻短见。你姐没法，就在我怀里哭，一直哭，说自己对不起那个孩子，该死，也对不起婶娘……说从此之后，就算活着，也不会出现，不会再见一个人，再害一个人……婶娘只好不停地劝她，可是她去意已决，再也劝不回来。”
心好像出了一道裂缝，眼泪从张仪眼中泉水般涌出，无声流淌。王婶娘掏出一方手巾给他擦擦。
“别伤心，孩子。后来我想想，那伙人也不会轻易放过她，肯定会再回来，所以，去了也好。我连夜给她准备了一些药材，打算一起逃走，可是第二天天没亮，她就不见了踪影。”
张仪呆坐着，好像听不到婶娘继续说什么。师姐这是要绝迹人间了，上次被害毁掉了容貌，这次，可能心都要毁去大半。
不再见人，她是要去哪里？能去哪里寻找？凭师姐的本事，若是决意不让人找到，那就几乎谁也找不到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