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世上的争斗,好比奏琴,除了比技巧,还需比境界。哼,那么,咱们就来比一比,谁的境界高?”
齐国的朝堂大殿之上,邹忌保持着亲切和煦的笑容,一面和田忌点头打招呼,一面切齿暗道。
当初,自己就是以高超的琴艺作比,成功劝谏齐王,一朝登顶。
朝会大殿中,群臣聚集,今日最紧急的议题:如何解救被庞涓围困的邯郸,解救求救的赵国?
与往日一般,臣工列队恭候,齐王田因齐准时出场。
“这老赵候,老糊涂了!背弃攻秦同盟,扭头捞好处,惹祸上身,可丫的却又不经打,这下可好,惹上魏国,被人直捣老巢,秒怂!一天之内,一连三次遣使求援。可眼下我大齐鏖战方歇,兵疲马乏……该不该理睬这老不死的?众卿先给议一议。”
齐王一落座,便忿忿地一顿数落。
兹事体大,错综复杂。新旧老少朝臣一时竟无人应对,集体肃静。齐王瞪着眼瞅瞅全场,目光越过一干老臣,落在大将田婴、田忌一方。
“本次大胜蛮楚,二位主将劳苦功高,功勋卓著!救与不救?大司马,可有主张?”
“王上,前次战事公子田婴为主帅,总览全局,立首功!自古英雄出少壮,臣下且听公子见解。”
田忌谦逊地俯首,回应提议道。齐王微微一笑,目光移向并列田忌身边的田婴。
“吾儿,不简单啊!好,你说说。”
除太子之外,二十六岁的公子田婴老成持重,坚毅勇猛,二人一文一武,一向深受齐王倚重。齐楚大战,更是一战成名,声威无两。
众臣瞩目之下,田婴得令开讲。
“父王,魏国自庞涓挂帅,可谓横行四方,战无不胜。前几年,其敲打邻国,逞逞威风倒也罢了,可是,此次竟然狮子大开口,盯上了邯郸!破人都城,已属灭国之战!赵国虽不济,可若真被庞涓攻克吞并,到时魏国做大,一统中原,必然大不利于齐国。所以,儿臣建议即刻发兵,直取邯郸,乘庞涓立足未稳,迎头痛击!”
一番陈词,热血贲张,利弊分明。不少年轻朝臣纷纷颔首认同。齐王却是捻捻雪白的胡须,再次耸肩一笑。
“吾儿,庞涓率领的可是魏军五万精锐武卒,可咱们,说句老实话,虽刚打了胜仗,却是伤敌三万,自损三万的惨胜!剩下的几万军卒,亟待修整,如何敌得过锋芒正锐的庞涓?!况且,那庞涓以诡计多端、老谋深算闻名,你资历尚浅,又能有几分胜算?”
“可是,父王……”
田婴着急地想要申辩,却被齐王挥手止住。
“哎,还是太年轻,太急躁,不是什么事都靠打打杀杀,冲锋陷阵才能解决的。”
齐王一面予以否决,抬起手揉揉略有昏花的老眼,扫向文臣一列,首当其冲,自然是相国邹忌。
“战事,不过是朝堂决策之延伸。邹相国,对此有何见教?”
邹忌得令,深深躬身行礼,再向田忌、田婴一方略一拜。
“王上,臣下惭愧!前次被楚军突袭,皆因臣下斡旋失策所至,所幸二位将军舍身护国,力挽狂澜。臣下不敢造次,再请王上治臣失职之罪。”
“行了行了,谁没有失误的时候……你力图和平斡旋,也是好意,且已罚了俸禄,过去就过去了,讲讲当前的麻烦事。”
齐王有些不耐烦地打断邹忌,邹忌忙谦卑低头,应诺开讲。
“谢王上!臣下乃一介文士,见识浅陋,素来对武将、战事颇有偏见,但此次大胜蛮楚,确确领略到武力乃国之根本。战后,臣下多次寻访军营,走访安抚伤残,深感悲戚、自责。正如王上所言,大战之后我军亟待修整恢复,此八万主力,乃大齐护国根本。此外,赵国也并非如此不堪一击,其国相肥义足智多谋,量那庞涓轻易也难撼动。我大齐不如以战事伤及国本为借口,不予援助,乘隙休养生息,恢复元气,坐山观虎斗。”
“嗯,也有理……”
齐王思忖着,微点点头。
群臣之中,田婴、段干朋一帮人听闻,已有些按捺不住。田婴不敢再理论,冲着段干朋暗暗使眼色。可不用提醒,大司行段干朋已兀自跃跃欲试。
“王上,不发一兵一卒,全然置之不理,不可取。”
段干朋行礼朗声道,语气之坚决,顿时吸引住所有的目光。
“哦?好,大司行请讲。”齐王道。
“赵国国相肥义虽忠义稳健,但毕竟为文臣,领兵对阵绝非庞涓对手!邯郸被破,只是时间问题。况且,韩、赵、魏本为晋国三分而成,若我大齐袖手旁观,一旦赵国被兼并,三晋很快将由分裂重新统一,版图之大,实力之强,可谓再现当年晋文公称霸之盛局,天下将无人能与其一较高下!”
不愧大国外交长官,行人辞令如长川大河,辨理明晰,气势夺人。齐王闻言,再次陷入沉默,思忖着。
段干朋加紧游说,趁热打铁。
“下官出使鲁国,见近年鲁国国力渐衰,快要成为一个空壳。若被庞涓打下赵国,鲁国只需顺手牵羊,便成其囊中之物。若如此,齐国与强魏之间便再无任何掣肘、屏障。所以,赵国不能少,至少不能此刻被灭国!”
言之有理,主战一派皆咬牙点头,暗暗发狠。齐王不愧一代老王明君,继续掂量,不予表态。
邹忌撇一眼前列的一干老臣,朝向段干朋一方,假意思索一番。
“大司行所言,也确有几分道理。可如今实际情况是:庞涓军力五万,我军刚经历一场艰苦鏖战,能即刻上战场的精锐技击之士不到三万,且匡章将军重伤,大司马、公子婴皆有伤在身,如何对抗如狼似虎的魏武卒?若出兵救援,北燕南楚虎视眈眈,一旦举事,如何保家卫国?”
段干朋亦不妥协,对视一眼邹忌,直面王上,继续辩驳。
“下官意思并非全甲兵而动,而是留下一部分兵力休养护国,另抽取部分兵力援助赵国,内外夹击。”
“敌我悬殊,怕是难有全胜把握。”邹忌反驳道。
“既然出兵,自当待时而动,使敌莫测,打他个措手不及。”
段干朋侃侃而谈,坚持己见。田婴斗志再次被激发高涨,昂首朝拜,主动请缨。
“父王,事不宜迟,请允许儿臣领二万军卒驰援邯郸!无论生死,定不辱使命!”
“啪!”齐王一拍案几,瞪视着田婴。
“住口!说你冲动气盛还不承认!你以为庞涓是吃素的?凭你说来就来,说走就走?等你到达,庞涓已占了邯郸城怎么办?如何夹击?如何援助?去强攻?去送死?!侥幸打了个胜仗就膨胀!就说前次,若不是你世叔大司马机变,你能犁庭扫穴,一气撵走楚王大军?世叔器重你让你陈词拿主意,是他的好意,你就不知姓甚名谁了?好好听着,少言勤学多历练,多向你世叔学学、多向邹相国学学!”
见齐王一顿连珠炮,威严训斥,众臣皆不再应声。此处的“世叔”自然指的便是田忌。田婴闻言,一时甚是尴尬,忙应允着退后。
朝堂之上,一如既往,分为两派。
段干朋主张援救,邹忌不主张援救。二人皆理由充分,立场鲜明。齐王纠结一番,不禁长叹一声。
“哎,田大司马,你意下如何?主战?还是主和?看来还得你这位世叔拿个主意。”
一番争辩,王上再次请出田忌作答,看来非说不可,就要见分晓。众臣目光再次纷纷聚到队列前端。
田忌忙行礼上前一步。
“王上,下官认为,邹相国、段干大司行皆有道理。但王上所言更为精辟,战事,正是朝堂决策之延伸。作为一员将领,不仅需应对打赢一场战争,更需率先懂得如何运作一场战争。所以,我大齐不战则已,若决定出兵,臣下愿以王上高论为宗旨,一道运作此战。”
果然高人一筹,出言不凡。
邹忌心中一凛,甚是酸冷,脑际中一个神秘墨者的影子一晃而过。
此论卓然而起,不仅高屋建瓴,好似已成竹在胸。一言既出,齐王朦胧发昏的老眼顿时精光爆射,目光炯炯。
“不错,不错!大司马!各位,可有其他要紧事?尽快奏来。”
国之利器,战之谋略,自然皆知不可示于众人。匆匆处理过几件民生要事,齐王匆匆宣布散朝。
“诸位爱卿,有事午后再处理。田大司马留下,一刻之后,请至韬光殿晤谈。”
众臣子心领神会,领命散朝,鱼贯而出。
留下田忌一人,恭候于殿内。
邹忌留在最后,假意略犹疑一刻,朝着田忌走来,恭敬地一拜。
“大司马,本相甚愧!大司马高义卓识,本相一一经历领略,深感敬佩!本相资历浅,往日自恃才高,重文轻武,误解了大司马,有诸多不敬不明之处,恳请大司马海涵!”
田忌见状,急忙止住邹忌。
“使不得,相国大人言重了!自相国大人理事,我大齐政局焕然一新,四方来朝,可谓战胜于朝廷。是田忌多有得罪!田忌只是一介武夫,应多向相国请教才是!”
邹忌拿捏着分寸,继续愧疚垂首,作感激、欣喜交加状。
“大司马过誉!往者不可谏,从此以往,你我再无嫌隙,一道携手,共佐君王,为大齐重回巅峰,统领天下,开创新局面。”
“对!共佐君王,大干一场!”
田忌激动地伸手,与邹忌紧握在一处。邹忌叹口气,双手回握着田忌的手,诚恳地告慰。
“说实话,本相主和,本不愿大司马与军卒们再受刀枪剑戟之苦,可王上召见,多半定要出兵了,大司马保重!”
“嗯!相国大人仁慈,可惜当今之世,斡旋与战事,皆不可缺。”
“言之有理。”
觐见时辰很快即到,二人一番谆谆和解交心,邹忌拜别,告辞而去。
威重繁华的大殿峨峨高耸,华贵洁净的台阶一级一级。
邹忌迈着大气稳重的方步,款款行至台阶之下。终于,一丝得意的冷笑藏头露尾、不易察觉地一闪而逝。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虽然此刻不知援助赵国的战事如何抉择?田忌会与王上谈些什么?尤其那隐秘的伯灵先生另教了他什么?
但可以肯定,田忌就要再次出征了。
在宏观上、大势中,他正按照自己拟定的毒计一步步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