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星张口结舌楞了楞,惊讶打量着乞丐一般瑟缩的张仪,又恐惧地仰头瞧瞧田襄带着刀疤扭曲的脸。
“巨子大人,小的想说实话,又不想挨打。能不能让这位走远点?”
毕星抬起头,眨了眨老鼠绿豆眼,眼巴巴地瞅着禽滑厘,指指田襄。禽滑厘点点头,挥手让田襄退到一边。
“巨子大人,呜呜……”毕星忽然哭了。“您一定替小的做主啊!小的虽然误入歧途,可也是生活所迫,也做了才一年。可做人要有良心,不能连累别人啊……这位小哥,小的不认识。和认识的不是同一个人啊。这名字叫人的多了去了,那什么画像,也不很像啊……”
毕星可怜兮兮的声泪俱下,一番陈词,所有人再次被震惊,面面相觑。田襄更是觉得天地倒了个个儿,气得浑身炸裂。
“狗贼!你竟然翻供,前次你可是千真万确,说画像就是一个人!”
毕星扭转身,万般委屈地对着禽滑厘。
“巨子大人,那是没有看到真人啊……是屈打成招啊!小的认识的王义,是个粗鲁汉子,字也不大会写。后来,白虎大人,不……坏人,胁迫咱们去刺杀秦王嬴驷,王义这傻叉当场就被砍头啦。这契约本是作废的,不然,咋这容易被拿到啊……”
“狗贼,你撒谎!”田襄青筋暴跳,怒不可遏。
“你要挟我,你撒谎!你撒谎!”
“你想包庇你的同伙!”
“是你想陷害别人,连杀手都不如!”
毕星梗着脖子,涨红了脸,一通反驳。
再辩论下去,不是泼妇吵架,便是循环论证。禽滑厘盯着“入伙合同”上的难看的签字、变形的手印,多瞧瞧,还真不好断定就是张仪的手笔。
对面,张仪头发咬掉一大摞,面色如土嘴角冒白沫。若真的错怪他,耽误救治可就冤孽大了。
“行了!将这个柳下集团的罪徒押进牢狱,改日再审。”禽滑厘下令道。
“巨子,这狗贼分明狡辩!不能信!”田襄不依不饶。
禽滑厘不再理他,朝门外两名弟子做个手势。
“谢巨子大人。”
毕星老油条一般朝着禽滑厘跪地弯腰,行了个大礼,被两名墨者押下走。
另外三名头领已传看“入伙合同”,交还巨子,也皆是摇头,难以定夺。禽滑厘转向景头领。
“景头领,药丸在王义房间,拿三倍的量来。”
“是!”景头领旋风一般消失在议事厅外。
田襄站在一边,气得切齿瞪眼,却不知如何是好,想不到怂包一样的毕星竟敢临阵倒戈!难道多日的奔波辛苦又要打水漂?
正恼怒间,忽见门前多站了一个人。众人看去,却是送“王义”回墨家的医士“大胡子”,称有事求见巨子、王义。
“何事?进来吧。”禽滑厘允道。
“大胡子”上前,瞧着阶下囚般的张仪,有些不知所措,只得撇开他向禽滑厘施礼。
“禀告巨子。是有样东西,路上有人捡到,追上归还,说见是墨家马车想帮忙。应该是王小哥掉的……一时忙乱,忘了给他。”
“什么东西?”
“古文,不认识。”
“大胡子”从衣袖中取出一支小竹签,上前呈给禽滑厘。
就在这时,“哐当”一声,靠几翻倒,一直呆若木鸡的张仪忽然跳起,当空劈手夺过竹签,“咔咔咔”折成三段,飞速塞进嘴里。
几乎同时,一旁怒视的田襄已扑了上来,鹰爪般的大手紧卡住他咽喉,猛将他摁倒。二人翻滚扭打在一起。一切发生太快,众人顿时大惊。
“快,撬开他的嘴!”田襄喝道。
出何事?该帮谁?众人一时不知如何下手?如何是好?眼前,一人死活不松手,一人死活不松口,皆榨出老命斗殴,相持不下。
简直反了天了!禽滑厘气愤地奔上前,左右开弓,飞起一脚将田襄踢翻,就势一拳将张仪打懵。
巨子就是巨子,非同凡响,瞬间搞定一切。
等众人看清,二人已分别滚到了厅中两侧的墙边,动弹不得。趁着张仪一时失神迷糊,禽滑厘上前掰开他的牙取出了竹片。
好在竹片上是刻字而不是墨迹,禽滑厘擦去上面的白沫,除了咬出的牙印,字迹仍能辨认。
竟然是甲骨文……会是什么?禽滑厘回到案几后,试着将三段竹片拼在一起、辨认。
“大哥,求你!”墙角,张仪强睁开眼,焦急盯着他。
“王义”竟开口了,并没有哑巴。刚进门的景头领和众人一起,惊异地望着这一幕。
禽滑厘默不作声,定定地望着竹简。景头领不再请示,奔过去扶起张仪,操起水壶将两粒药丸灌进去。谁知咽下片刻,张仪“噗”的一声,血沫和着药材全吐了出来。“大胡子”见状赶上前帮忙。
另一边,一墨者则上前将田襄扶起。
案几前,禽滑厘仍旧盯着字迹,脸色阴晴不定,似在紧张深度地思考权衡,竭力按捺伤感、恼怒、震惊、令人莫测。
“好,大哥答应你。”
终于,禽滑厘牙缝挤出一句,手一拢,将竹片攥在手心。所有人皆是顿住,大为不解地盯着被攥紧的竹片。
上面会写着什么?近在咫尺却不知。众人正抓心饶肝间,却见一道青烟升起,禽滑厘手掌发力,将三段竹片捻成了碎片。
“巨子?你……”
田襄第一个跳起来,忿忿不平,气得发昏。
“巨子!我墨家一向公正严明,你亦教导弟子正义无私高于一切,你怎么能公然销毁物证,公然包庇这个罪徒,此举岂能服众?且问有何不能公示?属下不服……”
“够了!”
禽滑厘瞪着田襄,一声怒喝。吼得田襄在内的所有人皆怔了怔。
“田襄,毁掉的讯息中,正有你错怪王义的证据。记住,这是王义第二次救你。听着:这件事就此打住,永远不要再提。”
“什么?不可能……”田襄愕错道,仍余愤难消。
“除了医士,都退下。”
禽滑厘板着面孔,肃然下令。众人虽疑惑,仍是遵令行礼,拉起黑着脸的田襄一道退出。
议事厅中一时变得安静。墙角一隅,只剩下大胡子医士支着张仪犹豫着要将剩下的一粒药丸塞给他。
“不行,胃已坏了。”禽滑厘快速过来,出手狠掐张仪肩颈穴道。
“怎么办巨子?这样挣下去心肺衰竭。”
“将外用迷药、伏羲九针等针灸慰药全找来。”
医士应声去找药。厅中只剩两个人,禽滑厘瞪着张仪极度乏力疲倦却睡不着的脸,怒火不由再次上窜。
“混蛋!以为自己是谁?不骗人不说谎你会死吗?求人你会死吗?邪魔外道,自以为是,瞎折腾……”
禽滑厘气恼呵斥,加大手中力度。
张仪口中剩下一缕黑发混着血沫坠下,只觉得禽滑厘的声音瞬间飚到天边,,可没过多久又呼啸而至。
忽远忽近,清晰又模糊,一会儿和周身刺痛般高调尖锐,一会儿嘤嘤嗡嗡,不知道在啰嗦些啥?
耳鸣中间掺杂着其他腔调各异的交谈、叹气、呼喝。
身体忽而一阵悬空,半响似颠倒晃荡在云里;又一阵下坠,各种甜腥苦腥土腥,似被活埋到土里喘不过气。
可不管是嘈杂、寂静、疼痛还是触碰交流。张仪一概不想管,不想理,时空仿佛飞远,对一切失去兴趣,漠不关心。
眼前黑了白,白了又黑;身前有人聚了又散,散了又聚。
“张仪、张仪……”
不知多久,黑暗静默中,忽听有人叫唤自己……可不同的是竟不是假名,而第一次听到有人唤真名。
这是哪里?鬼谷吗?是师父回来了吗?
张仪不觉怔了怔,一时想看清楚些。出谷后,人人叫的是他临时瞎编的化名“王义”,化名和师姐的“王春”一样,随师父姓,加上“仪”字半边,都已习惯了。
师父定是问罪来了。当初正是自己擅自掩护师姐出谷,结果,一去不返,还把她葬送弄丢了……张仪伸出手想去揉眼,手却不知在哪里。
“张仪,小弟,还有最后一天,大哥求你好歹撑住!你若死在我墨家手里,大哥可怎么向你师父交待?你小子虽诡计多端,无法无天,但罪不至死……大哥原本就不信你会不管你师姐,怎么会?大哥错了,白虎是何等妖人?你藏起师姐一定有苦衷,师姐自殁,想必你也难过……哎,小春……”
一滴泪落在张仪的右手背上。禽滑厘握住他的手,拂去眼泪。
没想到一向凝肃威武的墨家巨子竟然求人、认错、如此沮丧,张仪心中不禁微地一颤。
“可人死不能复生,是大哥没照顾好你们。你上次求大哥,没错!大哥做到了。这一次,大哥不求你不伤心,只是没办法了,求你给大哥一个面子,好起来……再说了,你也不能不管小召吧,这小丫头比你还混账还疯,在服役地点几次要跳城墙逃跑,摔断腿不说,怕得加刑一辈子,小弟,你不管很不好吧?”
房间里炭火熊熊,温暖甚至燥热。禽滑厘握住张仪冷冰冰的手,整晚不敢离开。
此后的几日,除了景头领、大胡子、曲头领轮换,几乎听不到什么声响。
又是两日,等曲头领端着鸡汤进屋,见张仪抱着膝盖,坐在榻上发呆,曲头领一愣,鸡汤差点撒了。
随后是大胡子跑了进来,激动讲述诸如“死马当作活马医”、“不配合”、“都放弃了,巨子不许停”等等。
无论谁,说什么都得不到响应,眼前张仪好似换了个人,往常讨喜的滑稽劲儿不见踪影,傻瓜一般茫然以对。
猜疑传出,几名以往和他逗过乐的小墨者不信邪,跑过来瞧,最终遗憾得出结论是脑子有损、残了。
等到他能出门晃荡,景头领便依照巨子留下的吩咐,摇头叹气架上一辆马车,送他去服役地点报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