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燕丹,你忘了你来秦国的原因吗?”
又是一句透人心骨的话传到燕丹的耳朵里,整个世界除了黑暗,便只余这句话在他的内心不断回荡。
有一个瞬间,燕丹几乎认为这就是自己的心声,是啊,来到秦国的原因他人可忘,自己又怎敢忘记。
甘罗出现在了众人面前,这个初出茅庐的少年还没有太多人认识,但他口中所说的寥寥数语,便使得燕丹惶惶不安地停下脚步,嘴唇微微颤抖,几欲痛哭。
甲板上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落在了甘罗与燕丹身上。一个是十二岁的少年,眉清目秀,眼神是那样的阳光和充满希望。另一个正值而立,太子之尊,本可以一展抱负统御家国,却是早早地沦为了政治的牺牲品,一生恐无鹊起之时。
这两人的命运,将会以这个夜晚起始,走向完全不同的两个极端。
挟持郡尉的黑衣人见燕丹开始动摇逃离秦国的信念,只觉内心一禀,后背浸出不少冷汗。
“殿下!”黑衣人朝燕丹喊到,同时将手中利剑凭空划拉几下,煞气逼人:“殿下休要听那小子胡言,如今郡尉在我们手中,这些人不敢拿我们怎样,天色将晓,只要我们渡过河水,便离秦国边境不远了!殿下,不可前功尽弃啊!”
“真是胡言么?”甘罗正色说到,“五年前,赵魏合击燕国,渔阳一役燕军死伤数万,乃献河间十城于秦,请求出兵援助,才得以解围。仅仅两年过后,赵国又联合齐国攻燕,连下十七城,燕王遣太子丹质于秦,再次请求秦军援助,得免一场亡国之祸。如今燕国边境战事刚消不久,你燕丹就要背信弃义逃离秦国,可知燕国存亡,系于你一身也!”
燕丹无言,只是内心愈纠愈紧,不知如何是好,他明白甘罗的意思,此时他若逃了,便意味着秦燕决裂,而燕国羸弱多年,一旦战事再起,燕国将无力独支,必遭灭顶之灾。
两个黑衣人何尝不知燕丹的心思,此刻甘罗戳中燕丹痛处,他二人也不会置之不顾。
“殿下!切不可被这臭小子乱了心神!这几年朝堂疲敝,多有狡诈弄权者,王上偏信小人,使得朝纲混乱民生疾苦。想当初殿下在时,民心所向,奸佞岂敢妄言擅专,眼下燕国军民苦苦等候殿下归国一崛朝纲,殿下怎可半途而废?莫非真要弃家国不顾么!”
甘罗离燕丹只有十来步的距离,燕丹的每一个表情他都能尽收眼底,燕丹在彷徨,在挣扎,在愤怒,但最后,都化作一副败在命运面前的绝望。
燕丹的脸色越来越苍白,而那一双眼睛却是满布血丝。
黑衣人所言同样有理,否则,墨家上下也不会冒如此大的风险来营救燕丹。当此乱世,燕国国力凋零,难以与诸强相争,前些年依靠燕丹的威望与政略,好不容易让国力有所起色,却被吕不韦抓住机会说服燕王质其于秦国。如此以来,没有燕丹的压制,蔡泽几乎可以在燕国朝堂一手遮天,再无忌惮!
除此之外,燕丹作为王位的指定继承人,被质于异国本就会导致人心浮动,而因此引来的其余众王子暗相角逐,更是引起内乱的一大祸根!
“殿下三思啊!”
“不可放弃啊,殿下!”
两个黑衣人心急万分地喊着,似乎降低了警觉,附近的几个秦兵瞅准机会猛地靠近过来,杀机崩现。
呼……!
利剑划破夜空,轻啸连连。
眨眼间,某个秦兵的鲜血从他断掉的咽喉处喷薄而出,直直地倒在燕丹的面前,那表情有疯狂,有不甘,然后变成了一副可怖的惊恐表情,死不瞑目地倒在血泊之中。
黑衣人剑尖上的血将垂未垂,透着瘆人的煞气,他提剑斜指郡尉,那滴血也顺势飞溅到了郡尉的脸上,绽成一朵暗红色的血花。
“谁再敢妄动,下一个死的就是他!”
郡尉心惊,口齿已有几分颤栗:“不要、不要乱来!”
周围的士兵得令,当即持剑后退。一来黑衣人的武功确实凌厉,二来主将被缚于他手,僵持之下,秦兵们再不敢擅自上前,只能悻悻地挪动脚步形成一个不大不小的圈子将其围住,除此之外别无他法。
“殿下……!”
黑衣人的呼喊再次传来,燕丹却是没有理会。他抬了抬手中长襟,只见一片殷红,这殷红的血色,同样泼洒进了他的内心,以至于他怅望天边那一勾弯月时,那苍白月光竟也变成了红色。
甘罗一声长叹,又道:“燕丹,你就算回到蓟城也改变不了燕国朝堂的局势,你虽然是太子,但你也只是太子,何况这几年你在燕国的心腹恐怕早已被肃清,你逃回燕国非但不能做些什么,反而会将灾难带到燕国。你的选择,将直接决定燕国的命运,万请慎思!”
燕丹拽紧拳头,极度挣扎的内心无所发泄,短短片刻,绕是冰冷的河风浑似利刃,刀刀刻在脸庞,他却感到一股不断升腾的炽热烈焰几欲将他焚灭。
河水滚滚东流,风急浪大,甘罗感受到脚下的船不断起伏,就如此时所有人的内心难以平静。
不知何时,天边竟渐渐亮了起来,一缕晨曦透过云层照射下来,泛黄的阳光终于给了众人一点暖意。
当两个黑衣人看到燕丹毅然决然的眼神,他们已经明白,自己忠心护卫的殿下,即便拿自己的性命也要去换回的殿下,最后还是作出了那个他们宁死也不愿看到的决定。
燕丹剑眉微动,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然后说道:“郡尉大人,你答应放了他们二人,我便束手就缚,否则,燕丹宁死不屈!”
鱼死网破的局面郡尉当然不想看到,何况追拿到燕丹才是目的,两个黑衣人放便放了,无关紧要,若燕丹死了,这对于他来说才是真的大麻烦。
“你说的可是真话?”郡尉内心窃喜,不禁眉目稍解,向燕丹问到。
燕丹颔首:“绝无虚言!”
“那你叫他们快把剑放下。”郡尉睁大眼睛指了指脖子边上的剑,小心翼翼地说道。
黑衣人见郡尉乱动,把剑抵近了半寸,郡尉感到剑身的寒气切入肌理,于是赶紧停下动作,只轻声说道:“甲板前方有小船供二位渡河,二位尽、尽可自便。”
两个黑衣人押着郡尉缓步向前,数十步外,就是甲板前端搁置小船的地方,他们只需用吊绳放下船只,便能借此离开。
但他们二人似乎突然生出共鸣,不约而同地停下脚步,不再向前。
两人回首,朝着燕丹投下最后一瞥目光,然后撤下架在郡尉脖子上的剑,重重地跪在了甲板上。
“殿下,保重!”
起身时,两道剑光也随之迸发,众人惊愕,甲板上又多了两具满是血污的尸体。
两个黑衣人在燕丹面前自尽了,悲痛如电流一般贯穿燕丹的身体,让他瞬间麻木。
燕丹的双腿猛地瘫软下去,他跪在甲板上,双手止不住地颤抖,朝着那一轮将启的红日疯狂嘶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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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日后的晌午,天晴气朗,通往咸阳的官道上出现了一辆马车,没有随从,只有长长的黑压压的秦兵队伍将其紧紧围住。
郡尉和蒙恬骑马行在前列,两人你一句我一句的不知在谈论些什么。
蒙恬带来的府兵见甘罗似乎有些心事,便一脸笑意地靠了过来,主动和甘罗搭讪。
“还有一百多里就到咸阳了,放心吧小兄弟,少主不会忘了你的功劳。”
“只有一百多里了么,那明日便能到了吧。”甘罗淡淡地道了一句,目光却不由自主地朝向了燕丹所乘的那辆马车。
对于燕丹来说,这条路很长,长到不知是三年,还是三十年,直到天雨粟,令乌白头,马生角,厨门木象生肉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