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风拂过,一缕纷飞的黄叶温柔地从甘罗面前划过,甘罗懒洋洋地抬眼看了看,然后伸直了腰打了个大大的哈欠。
他躺在院子里的一个石桌旁边,每有人经过,便很好奇地看了一眼他屁股下的木头玩意儿。
那东西叫躺椅,懒散时可以靠在上边,坐的方式也与席地而坐大不相同,这是甘罗画了篇草图然后亲自盯着侯府里的木匠做出来的。
石桌上有一些竹简,甘罗已经看了不少,这也算甘罗的一个习惯吧,闲暇无趣的日子里,靠读读书来充实一下自己是个很明智的做法。
甘罗得了一个任务,这任务自然是吕不韦安排的,有趣的是,吕不韦本来准备把这个任务交给公孙杰来做,谁知那家伙被甘罗三两句骂得狗血淋头灰溜溜地跑了,这任务嘛,便只有甘罗来做了。
任务的内容很简单,甘罗需要去说服一个叫张唐的人。
提到这个人的时候,吕不韦说话时一反往常的自如冷静,一个劲儿地拍桌子大骂。因为张唐是个怂包,怕死得要命,吕不韦是许以高官厚禄,美眷如云,他都岿然不动。
事情的来龙去脉大概是这样的。
吕不韦几年前派了刚成君蔡泽入燕,已经在燕王的手底下获得了信任并奉为上卿,太子燕丹入秦为质,表面上是外交关系以示秦燕修好,但其实还是吕不韦指示蔡泽一手促成,目的只有一个,吕不韦要联合燕国一起攻打赵国,以扩大他自己的封地。
但是燕国兵将寥寥,而赵国如今是国力仅次于秦的大国,所以吕不韦还得再派个信得过、并且熟知对赵作战的人去燕国任将,统帅兵马,同秦国军队左右进攻,才能有更大的胜算。这个人便是张唐。
可问题是,从秦国出发去燕国必经赵土,而张唐早在多年以前就被赵王下了“通缉令”:擒此贼者,赏千两黄金,百里沃土。
甘罗剐蹭着下巴,陷入了沉思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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府外马车已至,侍卫通报过后,甘罗怀着忐忑的心情,踏上了去往张唐位于城西府邸的路。
路不长,只消三四里便到。张府的管家认得这马车车夫,知道又是吕不韦派来的,也不敢怠慢,赶紧将甘罗迎了进去。
见到张唐的第一眼,甘罗对此人的初印象便是一个年逾半百,体态臃肿的老者。
这或许很讽刺,一个从战场厮杀之中下来的人,身材竟然如此走形,甘罗有些难以理解为什么吕不韦会相信他能担当大任。
张唐的表情很不爽,他绝对是被吕不韦骂过的,并且骂得非常难听的那种。本以为吕侯爷要派一个凶神恶煞的武夫前来恫吓自己,可现在见到的居然是个还不及自己腰线高的小娃娃。于是乎张唐紧张的神色渐渐地舒展开来,主动地和甘罗搭话:“少庶子今日前来,所为何事?”
甘罗大摇大摆地找了个地方坐下,府中下人递上一碗清茶,因为有些口渴的缘故,甘罗当即端起茶碗一饮而尽。
“甘冽可口,清香宜人,想不到张大人府上也有这等茶叶,好福分呐。”
张唐笑了笑,回道:“少庶子谬赞,这些茶叶不过是君侯平日里赏的,论金贵与味道,自然比不得侯府里的天青雪芽。”
甘罗浅笑两声,兀自思忖片刻,又道:“自大秦灭巴蜀以后,始有王公贵族饮茶,如天青雪芽者,纵是重金以求,却未必能如愿,你可知为何?”
“巴蜀之地道路艰难,天青雪芽又是山峰高绝之处所产,运往咸阳路途遥远,且一路受不得太多湿气,此茶运至咸阳时往往腐败殆尽,故而难求。”张唐答道。
甘罗将笑容敛去,把茶碗往案上一掷,发出一声清脆的响动。
“既如此,可知君侯府中为何常年都有这等茶叶么。”
“这倒不知。”张唐摇头道。
甘罗仰头叹息,竟有些哀伤之意。
“巴蜀距咸阳千里之隔,君侯却要严令十日之期,张大人可知,因为这蜀中茶叶,每年死于栈道绝壁、端流沟壑的运夫、奴隶有多少么。细细想来,我们在王城里喝下的每一滴茶水,都是拿这些人的命换来的。”
张唐心中一震,若有所思地盯着茶盏中的水,面上的表情渐渐凝重起来。
“如此看来,这天青雪芽实在...实在...”
张唐一时语塞,不知该怎样评价,只是突然感觉茶盏中的缕缕清香,竟也弥漫着血腥的味道。
甘罗嘴角微扬,又道:“张大人如此惊讶倒让我有些费解,君侯所求,向来是不惜代价,这一点张大人莫非不知?”
张唐闻言,心中闪过一丝冷意,暗暗思量一阵后,他双目陡然圆睁,朝甘罗斥道:“哼哼,少庶子讲话何必拐这么大个弯子。想不到君侯竟派你来做说客,未免也太低估了我!”
甘罗注意到了张唐突然激动的情绪,心头的把握瞬间多了几分,随淡然笑道:“非也非也,我只是来给大人两个选择而已,不知大人是想做那尚有利可图的贩夫,亦或是...不听话就得死的奴隶?”
张唐恼怒,拂袖之时,宽大的衣袍也遮掩不住他腰间肥肉来回荡漾的样子:“大胆!我张唐军爵在身,乃先王亲封之公乘,你竟拿我与贩夫奴隶相比!
“大胆?我看是张大人太高估了自己,莫非你觉得在君侯的眼里,杀死一个小小公乘和杀死一个奴隶有很大区别吗?”
“你...!”张唐怒急,已作切齿之状。他本欲争辩几句,但一想到自己公乘的爵位如今只是虚衔,并无半分军权在身,而如今吕不韦权势滔天,便不知从何反驳。
“张大人。”甘罗注视着张唐目露火光的双眼,冷冷笑道:“你公乘之爵,与白起比如何?”
张唐虽怒,却仍是颤颤答道:“武安君南挫强楚,北摄燕赵,威震韩魏,战必胜,攻必克,生平所取城池逾百座,我岂敢与他相较?!”
“那当年执掌秦政的应候范雎与如今的君侯相比,又当如何?”甘罗挑了挑眉,再次发问。
张唐强压郁气,不敢发作,只是不耐烦地回道:“哼哼,以君侯此时之势,十个范雎莫能及也。”
“看来张大人还不算糊涂。”甘罗面无表情地道,只是看着张唐的眼神突然变得像在看一具尸体一样:“你可知白起之死?”
武安君威震天下,当年乃是大秦所倚靠的最英勇无敌的将军,然而范雎意欲攻打赵国之时,白起执意不肯,终于在咸阳七里之外被缴死。
张唐眉头紧锁,就这么直直地与甘罗对视,脸上的肌肉不断地抽搐。
忽然,甘罗的脸上又起了一丝浅笑:“张大人,望请自重。”
甘罗只是一个十二岁的小孩,张唐做梦也想不到一个这般年纪的孩子,他埋于嘴角的一丝浅笑,竟然能够不断地涌现着一股决不允许拒绝的意味,而且这股气势绝不亚于有人把剑架在自己脖子上威逼来得轻松。
张唐在颤抖,他突然明白过来,一个不再受利用的人,吕不韦对付的办法便极有可能是杀之而后快。
这件事从张唐多年前认识吕不韦的那一刻起,他就知道了,只是他近几年从军中退了下来,安逸度日,不牵扯朝政,没有看到吕不韦在朝野之中争权夺利的那些手段,便渐渐地遗忘了吕不韦的狠辣。
未几,张唐兀自哂笑一阵,眉目中全是怆然之感。
“去亦死,不去亦死。咳...吾命休矣。”
甘罗咯咯咯地笑了几声,很是欢快。童音之笑,嘲弄之意更甚:“亏你曾历经沙场,树立战功。说到底,联燕攻赵才是君侯的最终目的。而你如今脑满肠肥,君侯都愿意把这重责交付于你,说明君候还是很信任你的能力,你又何必妄自菲薄?”
“胡言乱语!”张唐拂袖道,“休得看我身形欠佳,我张唐要不是在战场上让赵国吃了大苦头,赵王会下令通缉我么。也正因如此,我才退居咸阳作个避难之处,我是担心还未到燕地,就在赵土被人截杀,岂不死得毫无价值!”
甘罗欣然起身,道:“张大人不用顾虑,既然择定你去燕国,君侯一定会竭力护你周全。你不去,立死无疑,若去了,尚有一线生机。”
临出厅门前,甘罗侧着脸庞撇了一眼张唐,似已看透他内心的恐惧:“张大人不妨快些准备,你已经没有其他选择。”
张唐定在原地,两只手掌紧紧地拽在身后,手心里全是冷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