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一个人的权利大了,抱着各种目的前来附庸的人便多了,尤其是吕不韦这样能在整个秦国呼风唤雨的人。
战果四君子皆以养士为荣,巴不得全天下的人才都能投靠到自己这里来,吕不韦当然也一样,只不过他的目的或许不那么单纯而已。
于是乎吕侯爷打着惜才重才、为国择仕的名头招揽了很多人,有看得见的,也有看不到见的。
看得见的,便是这侯府三千客的壮丽风景,贤能者自可以平步青云,就像官居九卿高位的尉缭一样。
而看不见的,则是隐藏于权利绞杀的每一个漩涡之中,吞人食骨,不留一丝痕迹。
不过嫪毐是个特例,不知何时,人们猛然发觉西市口的那个暴露狂忽然就不见了,完全消失在了大众的视野里。每每听到别人谈起这个常年混迹于市井的痞子究竟去了哪里、是死是活,甘罗都不禁想到宫城里有一对狗男女正在行苟且之事。
甘罗的脑海里又浮现了那个非常辣眼睛的奇葩画面,然后捂着肚子一阵干呕...
今晨侯府来了一群名家的人,他们和李斯一样,无非是想在堂堂大秦相国文信侯之尊的吕不韦手下奔个前程。
天高云淡,宽阔的侯府大院上,一群名家子弟挺直了身子趾高气昂地朝迎客厅走去,环视四周的门客之时,眼里不觉带了一种高人一等的目光。
甘罗骑着马儿恰好路过,便是看到了这番景象。随情不自禁地瘪了瘪嘴,暗暗揶揄这帮家伙不知道在嘚瑟个什么玩意儿,百余年了,不知道好好学习惠施先贤富国安邦的韬略,满腹经纶的学识,净搞些和别人撕逼巧舌如簧的勾当,美其名曰天下辩才之集大成者,其实就是一帮不学无术只会耍嘴皮的酒囊饭袋。
甘罗轻轻夹了一下马腹,马儿会意,又慢腾腾地走了起来,一人一马,显得颇为悠闲自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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吕不韦事先得到了消息,此刻早已在厅中正坐,等候着这群名家子弟的到来。
名家弟子之中为首者高束玉冠,一席白衣,文采风度俨然一个学富五车的大才子。见吕不韦眉目中似有期待之意,这人便不禁嘴角上扬几分,欠身行礼道:“名家晚辈公孙杰,参见相国大人。”
众人坐定之后,吕不韦领着一班门客和名家弟子们寒暄一阵,话题渐渐地被引入了公孙杰所希望看到的模样。
“久闻相国大人府上多有能人异士,不仅饱学者众,剑谱籍名者也不在少数。”公孙杰一通马屁拍过之后,话锋一转,叹道:“然则秦国自张仪过后,竟无一人可堪邦交说辨之用。遥想昭王痛失和氏璧,渑池受辱,竟是拜那手无寸铁的儒生蔺相如所赐,真是让人不胜唏嘘矣。”
公孙杰语末一个“矣”字拖得冗长,眉心紧蹙,眼神中不自觉地流露出一副虽未食君之禄,却担君之忧,心系朝纲的心境来。
堂内一片嗟叹声,点头以示认可之余,不少门客回想起百余年间的数次合纵之战,秦虽险胜,却因而国力大损,不禁纷纷感慨万千。
吕不韦很清楚公孙杰的目的,对于权倾朝野的他来说,为名家在咸阳王城修筑官学,树立牌面,顺便再提拔提拔几人,这都再容易不过。
吕不韦手扶几案,面上看不出什么表情,只操着一口浑厚而低沉的嗓音道:“久闻名家长于辨术,既叹我大秦无邦交说辨之才,本候倒想看看,你名家究竟有何言白成黑的本事。”
公孙杰欣然起身,向着吕不韦俯首作辑,旋即带着昂扬的笑意说道:“既如此,公孙杰自当倾其所学,不敢让相国大人失望。”
环顾四周,堂内众人个个正襟危坐,等待着公孙杰展露一番言白成黑的本事。
须臾,公孙杰闻得门外传来几声马儿的嘶鸣,心中略作思量,便向众人道:“门外萧萧马鸣,甚是清澈,想来定是一匹骏马,可否牵至堂中一看?”
立在一旁的某个府兵见吕不韦点了头,便很快地走出堂外将马儿牵来。
有趣的是,与马儿一同进来的,还有一个十来岁的少年,正嘟囔着脸蛋气愤他人搅了自己练习骑乘的兴致。
“哦?!此马真骏马也,只是不知身披何物,竟如此怪异!”公孙杰似笑非笑地嘲弄道。
甘罗不情不愿地跃下马背,轻哼一声道:“此乃马具!休要少见多怪!”。
公孙杰却继续讥道:“马...具?莫非是小孩骑马用的玩具?有趣,有趣。”
甘罗白了他一眼,懒得再说,只是向吕不韦行礼之后便气冲冲地往门外走,刚走到门外,却被公孙杰叫停下来。
“小甘罗留步。”公孙杰唤道:“早闻昔日左丞甘茂之孙居于侯府,聪明伶俐,不妨考考你一个问题,如何?”
甘罗驻足,侧着脸庞瞥了一眼公孙杰,心中一股莫名的怨气充斥着整个胸膛。
小!甘!罗?
这个“小”字就够他娘的刺耳了,还要考我问题?
甘罗暗自愤懑一阵,转身不耐烦地道:“答对了可能快些把马儿还我?”
公孙杰一副逗小孩玩的模样,笑道:“可以,自然可以。”
“问吧。”甘罗踏回屋内,懒洋洋地回答道。
公孙杰抚摸着马儿如雪般白净的鬃毛,似在问甘罗,又似在问堂内的所有人:“可知此为何物?”
甘罗不耐烦地回了句:“这不就是匹马么,明知故问。”
堂内静了片刻,随即被公孙杰的笑声打破,他摊起手掌环视众人,便又问到:“诸位认为呢?”
一阵议论声响起,众人虽对公孙杰的这个问题感到莫名其妙,却没什么人提出异议。
公孙杰见状,便是摇了摇头,说出了一句令在场所有人摸不着头脑的一句话。
“这不是马。”公孙杰微微一笑道:“这是一匹白马,并不是马。”
堂内霎时嘘声不断,诸多门客接头接耳,有直言不讳者,便当堂指责公孙杰胡说八道:“这白马怎就不是马,在相国大人面前,你岂敢胡言乱语!”
公孙杰面对如潮的质疑声,仍旧是泰然自若的模样,讲得有板有眼:“诸位可知‘马’是对形体的命名,而‘白’是对颜色的命名,既然是完全不同的两种事物,那白马也自然不是马了。”
甘罗立在一旁,早就听说过名家胡诌的本事,现在置身其中,心中尽是戏谑和鄙夷:“照你这么说,白马不是马,黑马不是马,但凡带了颜色的都不是马,那天下岂不是一匹马都没有?”
公孙杰轻轻一笑,一股嘲弄的意味全然充斥在言语之中:“小甘罗你年纪尚轻,不知其中区别,倒也可以谅解。”
公孙杰看向众人,侃侃而谈:“春秋之始,天下之国以周礼分之,可为候、伯、男、甸,臣子朝见天颜,尚不敢自称甸国为国,以乱君臣之礼。秦自商君变法,军衔二十等,五大夫之衔又岂会甘于人下,自称大夫。如此种种,皆为同一理也,诸位可还明白?”
甘罗白了公孙杰一眼,感觉像是突然闻了一股臭屁般难受:“若要欺我年幼,想玩文字游戏的话,我乐意奉陪。”
“哦?”公孙杰佯作一副吃惊的模样,轻飘飘地笑道:“小甘罗既然不认此理,莫不是有更好的说辞?”
甘罗嘴角一扬,指着公孙杰道:“你既有白马非马一说,那我也有公孙杰不是人一说!”
此话一出,语惊四座。
“少庶子太大胆了些吧,怎可仗着君侯喜爱而骂公孙杰不是人呢...”众门客中不知何人说了这样一句话,顿时整个屋子里嘈嚷起来,议论纷纷。
吕不韦微微瞪大了双眼,起了几分兴趣,随挥手示意众人安静,好生听这二人辩驳。
公孙杰面对甘罗的不逊言论先是心头一惊,但很快反应过来,轻拂身上的洁白衣襟,展颜笑道:“的确,我并不是人,我公孙杰乃是衣冠楚楚的名家之人。”
“名头可真长,好不要脸。”甘罗给了他一瞥鄙视的眼神,又道:“那你是在说自己脱了衣服就不是人了么,或者,谁要是给一条狗穿上件衣服,这狗就成了人了?堂堂男儿竟拘泥于外在衣冠,那便与衣冠禽兽有何区别!”
甘罗语毕,周围的人已是被这番绝妙的暗讽逗得合不拢嘴,一时间整个屋子都弥漫着大笑之声。
公孙杰自知中了甘罗的圈套,一抹怒色浮现于脸上,略做思忖,也不管甘罗的少庶子身份,当即呵斥道:“我道是你这娃娃有多聪明,原来竟是一个口无遮拦,腹无点墨的无知小儿。”
骂了一通之后,公孙杰仰着头一副桀骜不驯的模样讥笑道:“白马非马乃大贤仲尼之所取,一介黄口小儿,可知楚王失弓的典故?!”
甘罗淡然道:“楚王失弓,曰‘楚人失之,楚人得之’,孔子闻之,曰‘人失之,人得之’,老子闻之,曰‘失之,得之’,此乃美谈也,我岂会不知。”
公孙杰笑得愈发猖狂,直斥道:“既如此,仲尼异楚人与人,我公孙杰异白马与马又有何不可!”
甘罗的脸色骤然阴沉下来,堂内的所有人都以为他快要哑口难辨之时,一声晴天霹雳般的暴喝突然迸发。
“无耻,无耻至极!”甘罗蹦着满脸的肃重之意指着公孙杰大骂道:“大贤孔子,曰‘人失之,人得之’,不局限于楚国一隅,乃见天下之仁矣。大贤老子,曰‘失之,得之’,着眼苍穹宇宙,更达天地万物之境界。你一小小名家,只会巧弄诡谲逞口舌之利,境界不同,自是云泥之别,哪来的胆量与自信敢于两位大贤相比!”
“你...!”公孙杰只吐了一个字,嘴角竟止不住地抽搐,满脸涨得通红,羞愤之余再讲不出任何话来。
一阵颇有节奏的掌声响起,吕不韦直视二人,笑得极是欢欣:“好一个境界不同,好一个云泥之别。”
“相国大人……”公孙杰意欲启齿,却见吕不韦眼中透着瘆人寒意,哪敢再开口。
一片讥讽声中,名家弟子悻悻离去。甘罗转过头来,只见吕不韦已靠近身前,向自己说到:“随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