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三章
入夜之后,用过晚饭的两人四处散了散步,在营地附近的一处矮丘上歇坐下来。
明净苍穹,皎皎皓月,漫天星光自遥远银河呼啸奔来,穿越苍穹洒向这片茫茫大地。
矮丘上的枯草很厚,躺上去软绵绵的,竟比军营里的硬板床还要舒服些。
卢延城头的魏兵通宵达旦的亮起火把,丝毫不敢懈怠。只是远远看去,除却城楼周围的那一层通红的火把光,城墙底下却全是陷在漆黑的阴影之中,让人种毛骨悚然的感觉。
那里的尸体,还没有人收,在这寂静的夜晚,这些尸体正在迅速腐烂,就连坚硬的盔甲,也抵挡不住夜露潮湿的腐蚀,慢慢锈去。
“你在看什么?”甘罗躺在枯草地上,向身前的赵菲问到。
赵菲一直伫立在那里,像个木头人一样,也不知道她在想着什么,只是神情寂寥地望着远方。
“喂...我在问你话呢。”甘罗见她不搭理,又是喊了一句。
赵菲打了个激灵,方才回过神来,向甘罗回答道:“没什么,只是突然...突然想...”
后边的话赵菲支支吾吾地没有说下去,脸上划过一股黯淡的忧伤。
甘罗敲她这副模样,猜到了她的思绪,便是问了问:“是想你的母妃,想你的父王了吗?”
赵菲怔忡片刻,旋又微微点了点头。
是啊,离家久了,没有人会不思念一下至亲,更何况,赵菲还是一个从小受尽宠爱的公主。
赵菲也躺了下来,绵软的枯草地似乎让她绷紧的神经一下子轻松了不少。
高旷悠远的墨蓝天幕上,繁星璀璨闪烁不停,刹那间千万星辰涌入视野,晶莹璀璨的辉光无限生长,让她有了一种漂浮在星海之中的错觉。
“其实...”赵菲停顿了一下,心里似是想了些开心的事情,忽地脸上浮出笑意,欢快地说道:“我挺感谢你的,你把战争带向了魏国,而不是赵国。”
听了这话,甘罗愕然惊楞片刻,心中当即涌起一阵歉疚。
“不,你不用感谢我,我出使赵国时最初的目的确实是...”
“你不需要解释。”赵菲打断道,“我知道我说的是什么,我也知道我看到的是什么。”
赵菲没有让甘罗表露内心的歉疚,打断甘罗之后,赵菲又是黯然皱了皱眉,似乎在自言自语一般。
“为什么要打来打去呢,那些士兵,那些平民百姓,死得好惨呐。”
赵菲呆呆地望向璀璨星空,喃喃地说着,像是在向这漫天繁星寻求答案。
甘罗侧过头,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赵菲,她今天好奇怪,没有了平时的活泼与开朗,婉转凄肠的女儿心思,在亲眼目睹战场的血腥后,终是彻底的爆发出来。
两人各自无言地躺了一会,只静静看着星空,脑海里想着自己的心事。
夜风从连绵的山脉奔过来,在两人的身旁低回萦绕,清香淡淡的发丝被风拂起,掠上甘罗的脸颊,刹那间如云拂过,那般柔软而清凉,像是这一刻的未知而难解的心情。
“你知道吗,即便我把秦国大军带向了魏国,但赵国的战争仍然无法避免。”甘罗的话虽然说的很轻很慢,但是这句话却在内心经过了几番挣扎,最终才下定决心说了出来。
赵菲不解,一脸疑惑地问到:“为什么?父王明明已经和秦国结盟了呀。”
甘罗回答:“是的,可正因如此,你的父王便可以毫无顾忌的攻打燕国,夺取上谷之地。”
“父王竟然!!!”赵菲紧蹙眉头,似乎不敢相信甘罗的这句话。
“赵国积弱,好不容易有几年太平日子,百姓们得以休养生息,父王为什么要这样做?!”赵菲似乎是在质问,但苦于父王并未在她身边,也只好把这疑惑逼向甘罗。
甘罗在心中幽幽叹了口气,面上却平淡未改,静如这朗朗夜空。
“当此秋收之际,又是秦赵新盟的大好时机,赵国若不攻燕,确实是白白葬送了一个绝佳的战机。”甘罗淡淡答道,“我也是前几日才知道的消息,月初之时,赵王命李牧领军伐燕,兵出上谷,算算日子,应该已经和燕国在武阳城附近开战了吧。”
“师父?!”赵菲听到李牧的名字,心头一惊,但转而想到李牧镇守代地,本就离燕国不远,便也想到了赵王为何命李牧为将的缘由。
“可是...上谷一带本就是燕国属地,父王和师父为何要做此不仁之事!”
甘罗看着她认真而稚嫩的生气模样,一时间也不知该不该回答她。她或许还太天真了,战争哪有仁义的呢?即便圣人所言的以战止战,那也只不过想以最小的暴力去阻止更大的暴力而已。
见甘罗没有答话,赵菲更加气愤了,便又站起身来,朝着远处的漆黑茫茫嘶声呐喊:“为什么,父王...为什么,师傅...”
甘罗不忍心告诉她,上谷不是燕国的,曾经那里有一个个小国在夹缝中求存,最终仍是消逝在了春秋混战的乱流中。
甚至,赵国如今的土地也不是赵国的,两百年前权臣叛乱,晋王宗庙尽毁,魏斯,赵籍,韩虔踏着晋国王族的淋漓鲜血,建立了如今的魏赵韩三国。
千年以前的分封随着历史洪流不断消散,余下的,只有强者,才能屹立在这片壮美的山河之上。
原野空旷,即便赵菲的呐喊几近力竭,却很快堙没在这无尽的黑夜里,除了近在咫尺的甘罗,其他人无法听到这声音。
等了很久,赵菲终于累了,闭上嘴唇,眼眸里闪烁着晶莹的泪光,或许她自己也不知道这些质问有何意义,身为赵国的王族,她曾享受的一切,何尝不是建立在他父王和师父的征伐之上。
“走吧,这里太冷了。”甘罗起身走向赵菲,拉着赵菲的手向军营里走去。
甘罗能感受到她的手在微微颤抖,就和划过脸庞的夜风一样冰凉,有那么一瞬间,甘罗几乎快要和她一样,憎恨这毫无止尽的战争,可是甘罗也知道,战争,有它存在的意义。
夜幕中的星光洒在两人的身上,如同一滴滴寂静的泪水,但很快,军营传来的火把光,又将二人的身影照亮起来,也将他们身上的寒意驱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