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束了一天的入门导引,薛君恒回到了自己的府宅。虽然疲惫,仍不忘练习起叶雪城教他的攀云步与百兽相。想到翰林院的淘汰制度与博大精深的各项艺能,他感慨良多。又叹息不能与叶,孟两位好友一起在翰林进修,不觉十分可惜。也不知他们被皇帝委以何职,想到他们未来也许会为了天子成为儒门的对手,他又不由得担忧起来。
“玄策兄精通三教之学,剑道、韬略及术法,无不精纯,不知他与翰林的六艺讲官相比,谁更厉害。有朝一日若是对上,我又该帮谁?”想了一会儿他也没个头绪,不知不觉间已经呼呼睡去。
第二日,该去经筵堂上课了,薛君恒整理衣冠,骑上马匆匆而去。经筵堂教授的乃是六艺中的“书”,所谓书,自是最核心的经义文章,也包括些书画以娱情志。前一日宣讲门规的格物广场便属于经筵堂的场所。众门人依次在各自席位坐下,毛纪开始讲学。
按说文章经义,对于寒窗十年苦读的进士们来说早已不在话下。可毛纪讲道时众人才发现,原来以前读书,只是明理,经书的章句只是会拿来做文章了,却未必能深入到心境里,若未融入心性之中,则难以学以致用。所谓知易行难,仅是知,不能行则用处不大。而毛纪所讲的乃是打坐养气功夫,将圣人的微言大义融入神识,培养浩然正气,一举一动,行止坐卧视听中,正气环绕周身,此功法被其他教派的修行者称为‘浩气诀’。
一上午的课程结束,薛君恒因之前修炼过几天的佛门心法,触类旁通,浩气诀功法的修炼小有成效,他的神态样貌稍显变化,看起来有了一丝凛然不可侵犯的气质。
下午该学‘乐’了,诸生赶往弦歌林,弦歌林不在翰林院中,乃是在京城西郊的一所庄园内。园中十分素雅,但见林中遍植青竹,竹叶郁郁葱葱,林间搭建了几所茅屋并以篱笆环绕,地面以兰菊点缀,散发着阵阵幽香。众人入林,只觉十分安详舒爽,伴着这绕梁琴音,都自觉噤声,静默品位其中雅趣。
突听一声高亢的弦音传来,大家转过头去,看到一面院墙。墙中间有一座月洞门,月门挂着珠帘。隔着珠帘,能隐约看到月门后有一张案桌,桌上摆着兽纹香炉和一张古琴,案桌下的席子上,一道清丽的倩影盈盈端坐其上,修长的玉指轻抚琴弦,竟是一名黄衫女子。
隔着珠帘,诸生看不清她容貌,但只看身形,却是说不出的柔美窈窕。兼之一身薄纱长裙,淡雅轻衫,如瀑的长发随风飘飖,宛如九天仙子一般。把弦歌林的士子们一个个看呆了,不知自己是在凡间还是仙山。
“妾身梦竹,忝列弦歌林讲官,传授各位琴瑟之术。”女子轻声介绍。其音宛转柔媚,而又空灵悠长,听得众人如痴如醉。梦竹就是这样寻常讲话,竟都比寻常歌坊妓馆的俗乐好听得多。
薛君恒心为之醉,很想看看这梦竹讲官是怎样的神仙容颜。无奈在明朝,十分讲究男女大防,梦竹虽是讲官,却要与学生们隔着月门珠帘授课。
自古在儒门,十分重视音乐,传说在汉高祖破项羽后杀到儒门故地鲁城,本欲发兵攻城,城中却传来丝竹雅乐及儒生们颂唱经书之声,其音宏大广正,三军为这股浩气所慑,士气低迷,不敢擅动。刘邦这才好言劝降,并广开言路,招纳儒门弟子共商国是。
可见,上等的音乐如同术法一般,是可以隔空影响他人情志的。进可杀伐敌手意志,退可清心养性,增加内功修为。梦竹因天资卓越,在琴瑟一道上,无人可及,儒门的首领杨廷和为此破格邀她入翰林,为六大讲官之一,掌管弦歌林。
第一课结束,讲完了一些入门的音乐常识后,梦竹不多话,起身翩然离去。诸生自是魂不守舍地目送良久方才罢休。
“梦竹老师真是仙女下凡啊,若是能娶到这样的奇女子为妻,则不枉此生了。”薛君恒座旁的一名士子一脸仰慕之色,他看了一眼那人,乃是同科进士夏言,薛君恒与他有过数面之缘。
夏言身后的李方却说道:“非也,妻者,居家相夫教子,遵守夫纲乃可。似梦竹老师这般抛头露面,以琴瑟娱人,与楚馆歌女何异,纳为妾室可也。”
夏言正待反驳,突听一声惨叫。原是李方被人一把拽起,接着被一拳打倒在地。众人一看,正是薛君恒所为。
薛君恒怒目圆瞪,指着地上的李方斥道:“再敢对梦竹老师大放厥词,休怪君恒拳头不认人。”
李方揉着脸蛋,眼神透着凶光,却是敢怒不敢言。薛君恒说罢,也不管他,拂袖而去。今天的课已经结束,他正好在弦歌林中散步,以解胸中烦闷之情。
走着走着,薛君恒忽听一声召唤。“薛兄请留步。”
他回头一看,是个头戴襆头,身穿蓝色圆领官袍的中年官吏。“我乃翰林编修严嵩,奉蒋大学士之命,引薛兄入阁,有要事相商。”
薛君恒不疑有他,便跟着他走出竹林。这严嵩乃是弘治年间进士,如今拜入大学士蒋冕门下,在翰林院任职,从儒门辈分来说,将来算是他的师兄,薛君恒自是不能怠慢。
出了林子,二人竟走到一个荒僻的村子里。界碑写着“乌巷村”。可奇怪的是,明明是京郊村落,却寥落无人。转过一道弯,薛君恒顿时脸色变了。
原来这乡间小道上站了十来人拦住了去路。是一群带刀家丁和两位富家公子。
其中一位略矮些的,身形苗条,皮肤白皙,面容甚是清丽,倒比女孩儿更加秀美。另一个高大壮阔一点的,他却十分熟悉,正是前几日曾与他当街起过冲突的衙内蒋生。
蒋生眼带笑意,并不是和煦的笑容,倒更像豺狼碰到猎物时的狞笑。他身边的清秀公子盯了薛君恒几眼,好奇地问道:“哥哥,姓薛这小子看起来也不像泼皮无赖啊。”
“你懂什么,知人知面不知心。”蒋生不理睬他弟弟,仍看着薛君恒说道:“上次你仗着有叶雪城撑腰,这回看你怎么办。无礼教的贱民,怎配入朝为官。”
薛君恒回头看了看严嵩,谁知严嵩却站到一边,若无其事地看着他。他这才明白,原来严嵩是为了巴结蒋学士家公子,故意骗他至此。
薛君恒心头火起,指着严嵩骂道:“严嵩,你身为朝廷命官,替这恶少扯谎,与家奴何异?”
严嵩轻哼一声,并不答话,他看向薛君恒的眼神根本不像是在看人,而是看死尸一般,冷漠中稍带点同情。
“只会无能狂怒吗?”蒋生冷笑道:“今天我不要别人相帮,只和你一对一生死决斗。”
“哥哥这不妥吧,他好歹是新科进士,直接杀掉皇帝那边怎么交代?”蒋生弟弟摇了摇头。
蒋生轻蔑地说:“严惟中(严嵩字惟中)不说,你不说,谁知道他怎么死的。更何况刑部大理寺那边的主事也是爹的门生,他们知道该怎么做。”
薛君恒闻言又惊又怒,他没想到朝廷这么黑暗,自己本就不是蒋生对手,又有严嵩在后掠阵,恐怕难逃生天。
不过薛君恒毕竟是猎户家出身,越是险境越能激发他的胆气。只觉胸中一股义愤涌起,薛君恒挺直身子,握紧双拳,大喝了一声,喊道:“既如此,那就相杀吧。”
他长身玉立,体态魁梧伟岸,神色间正气凛然且不失豪情。
蒋生弟弟不禁心中一动,“好一个八尺男儿,只看外表的话,书里面写的卫青霍去病,大概与他相似吧。”
这时蒋生早已不耐烦,抽出了腰间的束腰软剑,吐纳间已经抖得笔直,疾刺向薛君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