尼姑庵外门可罗雀,年年岁岁都门可罗雀,尤其是顺天府内外的尼姑庵,若是不可罗雀,那一定是有人用密密麻麻的弓箭将麻雀都射了下来。当然,这座尼姑庵只是个例外,一个芝麻粒大小的例外。
算是顺天府宋府尹的一片善心,家中有被爹娘卖到楼里去的,或者是楼里逃出来的,这座庵子都会收一下,至于楼里的赔款银子,那一年都是去顺天府府衙盖印,据说光是那一年顺天府就盖出了五百两大银的公文,全是去赎姐儿身子的钱。至于这公款账目都能到了谁的头上,府尹没说,大家也心里清楚着。顺天府的青楼少说也有八九个,可是有能力在这顺天府盖大酒馆搭唱戏台的班子,没有几个不是身后有人身后有银的。
尼姑庵外门可罗雀,庵里还有些许的木鱼轻音与闺秀良家的浅谈。那声音是浅吟低唱的。
柳梢娥眉黄鹂婉,清珠凉漱红鱼转。何寻佳人惘魂处,隔畔古灯一佛庵。
那声音都是娇嫩的喉咙里轻轻发颤,就是如此枯燥乏味的佛音都能让有心之人听出一缕馋意来。男人馋女人也馋,世间没有能绝了欲的和尚,世间也就没了佛。有些尼姑庵的比丘尼们满脑子都是这种想法,到后来,便是有一座尼姑庵就有一个比丘尼满脑子这种想法,那些年的烟火之处,除了明面儿上的酒楼青楼,米店米摊,私底下多半的尼姑庵里挂着好些个不剃发的比丘尼,有的是活不下去却没有青楼愿意收,有的是被青楼里的老鸨们打折了胳膊腿,扔到庵里不顾死活的,都是大多数。
归这还是少数。老比丘尼早已不生发了,她脸上那道瘆人的疤痕坦坦荡荡的露在外面,若是明白人瞧了,便觉得那定是用很长很长的指甲硬生生抠出来的,从额头一直延伸到下巴。过手便是一个年轻的比丘尼,二十岁的模样,深色帽里还蓄了发,念佛声有气无力的,似乎也念的不上心,但是佛经倒是也背的滚瓜烂熟,虽然香客听得不甚懂,可是觉得是那个意思,自己心里也安逸了,才明白这也是个老老实实的尼姑庵。
既然老老实实,那就老老实实的上香,请佛,供奉。香客挠了挠无须的下巴,这才从怀里掏出一块粉色的花布,一手扯开花布,里面是一块块的碎银子。香客掂量着,估摸有个十多两,这才恭敬的用双手捧着碎银,洒进面前的功德箱里。
“阿弥陀佛。”老比丘尼连忙礼道,便请了三炷庵里最粗的香,一炷一炷的点着了,这才恭恭敬敬的递到香客面前。香客同样恭敬的接过来,先是将香高高举过头顶,才将香进了观音娘娘的莲花台下。之后便跪倒在蒲团上,先双手合十,再掌心向天,连叩三响头,每一叩前必念念有词,声如蝇虫,但一叩头绝对是干脆无比,脑门骨头磕在尼姑庵里并不平坦石板上
,毫不含糊的磕了三个,就连那小比丘尼光是看着都皱起了眉头,嘴里佛音也时断时续了。
香客礼毕了,那佛音也渐渐停了。小比丘尼念罢经文,也收起木鱼,用身上洁净的袍子擦了擦木鱼面儿,便将木鱼抱在怀里,单手朝着香客敬了礼,礼罢,站在一旁,眼观鼻鼻观心去了。这便到了老比丘尼来,捧着一杯还温热的粗茶,敬给香客。香客连忙接过,道谢道:
“谢过尼师。”香客说道,也接过粗茶,一口饮尽。
听这尖细的嗓音,还有那面白无须的模样,老比丘尼终是心底里的石头落下来,砸中的心窝子,她心底里轻声叹着,还是说道:
“庵小人稀,招待不周,还得是请贵人原谅。贵人能来如此小庵中请佛上敬,真是让小庵蓬荜生辉。”
“尼师过奖了,贵庵礼佛诵经,小的也只是替家中......家中爹娘请福,何来蓬荜生辉?”
“贵人当真是来请佛?”说道为家中爹娘请佛时,老比丘尼眉梢一跳,即使是常年生活在无味中的心此时也是触动了些许。
“不是请佛,还来贵庵做什么?”香客反问道。
老比丘尼心中大喜,也松了口气,不过她还是带着慎重的试探道:
“老尼空长些许年岁,但是也多了些眼界,懂得以生辰八字测算的法子,若是贵人不嫌弃,可否将令尊令堂的生辰八字告于老尼,也让能为贵人多算一算令尊令堂的福分。”
“那当然是更好不过了!”香客大喜,他忙着将原本揣回怀里的那块用来包银子的花布掏了出来,交到老比丘尼面前,老比丘尼接过一看,才看见花布上有着秀气的十一个字:乙巳年丁卯月戊寅日丁巳时。
虽说这字数的确秀气非常,可是老比丘尼还是看的一愣。无他,只是这字着实太过于年轻了。老比丘尼心里筹划了一阵儿,这才说道:
“贵人,不知可否告诉老尼,令尊的年岁是......”
“咱家......令尊年方十六罢。”
“这......”老比丘尼一听,便愣住了,面前的香客少说也是有三十多岁的人了。
“尼师,不是小人少言语.....这断身再造的恩情,也如同爹娘生人,您说对吧?”
‘“对的...对的对的,贵人言之有理,是老尼太过庸俗了。”老比丘尼连忙说道。
“那还请尼师算算咱令尊的福缘如何,可好?”
就算是香客不说这话,老比丘尼也要连声赔笑,可还没等她算净这生辰八字时,便听见庵外传出一阵儿子尖酸刻薄的叫喊,那声音一下惊跑了两三只正躲在墙梢上看戏的家雀儿,老比丘尼只见着香客一刹那几乎眉毛都竖起来了,他也顾不得这写着自家小令尊生辰八字的花布,拔腿就往庙外跑去。
“得贵!莫不是还要贪图时辰!别忘晚了是要被主子家责罚的!到时候牵连到自己主子可不好了!”
老比丘尼还没来得及说些什么,就被庙门关闭时砰的一声吓抖了双手,花布险些就掉落在地上了。不仅是老比丘尼,站在一旁似梦似醒的小比丘尼也激灵一下,却抱紧了手上的木鱼儿。
就瞧那小比丘尼睁开双眼,左右瞅了两眼,发现除了她与老比丘尼外没有另外的人了,这才将木鱼儿轻轻的放在观世音菩萨的莲台下,自个掀开功德巷的盖子,将里面十几两碎银一块一块的捡起来,然后捧在手心上,狠狠的亲了一下。
“师父!师父!咱今晚能吃上精细面儿馒头了吧!”
小比丘尼兴奋的说道。
“是啊,细面馒头,还有菜包子,师父今儿晚上就去买。”老比丘尼有些苦笑着说。
“哎,师父,你手中的花布能给俺吗?”
“五儿,这花布你就别要了,上面写着苦命人的生辰八字,与你都是一种模样的,别犯了冲,你还是快去后院叫你师姐们去吧。”
小比丘尼听完,便将银子又重新放回功德箱里,她蹦跳着朝着后院跑去:“师父,俺去叫师姐们了!”
“哎!帮你二师姐起身的时候小心着些!别再磕着了!”
“师父放心吧!”小比丘尼欢快的声音一点点的在虽然寒酸却还有些庄严观音菩萨莲座下,只剩下老比丘尼那温柔的目光。
这世道上,尤其是女人,要心里干净,就必须身上脏。
顺天府这寸土寸金的地界,哪儿还有她师徒六人的容身之地?若不是这些女尼们有的毁了容貌丑陋到见不得人,有的缺腿少胳膊,遭人嫌弃,让那些吃肉的东西下不去胃口,怕是她们六个早就饿死在这太平岁月里了。
愚公抬走了太行王屋两座大山,却没人晓得枯死了太行王屋山脚下一丛丛矮灌木。
唉!
老比丘尼想着,她也有五儿的年纪,年轻烂漫的少女又有哪个愿意与青灯古佛长相厮守?
那年在死人堆里,老比丘尼将五儿**着的身子挖了出来。那路旁的村子,有一半的村民都过着劫道的活计,那年五儿被人绑出了顺天府,路上却被这村子里的人截杀,也不知**了五儿多少次,八成觉得五儿没了气儿,便将五儿随意的丢在死人堆里。
好好的肉身,却受了多大的苦,这世道压着女儿们就像奴隶脖子上的铁环一样,一岁复一岁的紧。
老比丘尼也知道尼姑庵间的世道,更晓得的顺天府两大县下十三小县的世道。她想着会有一个人来看清楚些。
她记着曾经有人看过,可惜那个人殡天了。
只是那人手中的赤红镶金旗像一团火一样烧着,烧在老比丘尼的心中,更甚于菩萨。
他曾经看得见,摸得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