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要儿,便要儿好好的,纵使莫得出人头地,变不成人中龙凤,也要像头猪一样活得舒舒服服。
有娘时的儿不晓得娘是怎样眷着她,没娘时的儿舌头底下牙齿缝里,总像粘了块韭菜一样,张嘴就来两句娘的坏话。
说着娘走了不打紧,打紧的是丢下了要打紧的儿,丢下儿这个芝麻粒大小的家伙,自个像个金子似的,沉到春水中流入大海,丢到山头尽了登上天梯,自个逍遥自在去了。
这儿不像虎,不像猪,却像只中山国的狼,想天想地想男人想自己。娘在天上看着,娘在地府里盼着,娘在心头里疼着。
疼到手脚冰凉翻白眼,心口就像堵了口血一样,满脑子都是自个要死了,要没了,下一眼才觉着自个早就丢了命,空剩下半身的魂儿为儿担惊受怕,为儿求神拜佛。
娘想着,丫头生下来便是寅虎年的腊月十三,大冬天不管怎么堵都是堵不住那似虎啸的冷风,娘俩的屋里还缠着结亲时的大红布条,被风吹的左右摇摆,好似不停的摇头,活像家婆那颗安分不下的头颅。
好不容易挨过这缺德的冬三月,隔天化了一地的雪,都渗进泥巴里,弄得满院儿泥泞的紧,这时冬眠似的娘俩才从泥巴里钻出芽来。那芽儿不过寸指长,头发丝儿般的粗细,耷拉在儿的小脑袋上,就盼着画三横一竖,画出个王字儿来,就好似小老虎出窝一般,笑哈哈,叫喳喳。
婢子和奴才到院儿里清扫泥泞,肆意偷懒的时候这才蹦出些没味儿的话来,说是夫君要讨家婆的欢心,特地从南洋掏弄来一种不过半个小臂大小的香猪来,这香猪粉里透红,嫩的紧,来时特意用蜀锦与沉香的暖炉靠着,这才一路挨过了镇江的寒冬,等送到家婆面前时,甭提家婆有多高兴了,半句丧气话没说,全家人都喜上眉梢一般。
听得那小猪粉嫩,就像娘的儿一般,娘这才赶上了眉梢的喜,喜了七分,另割了三分突兀的有些惆怅,却也是一抹嘴就过去的事儿了,正巧着奴才们说罢了,儿却喳喳的笑了起来,两手就往门外伸,也不知是怎的,是要见她的阿爹,还是去见门外春来时的景儿。
娘说:儿要见香猪?儿是流着口水的笑。娘又说:儿要见阿爹!儿还是留着口水的笑。
这话就算是定下来了,儿要见阿爹,听到阿爹了来了便喳喳的笑。娘这回真的是喜上眉梢,又将那丢到二里地外的惆怅丢去了九霄云上,也笑开了颜,回去描了又描家乡苏堤似的妆,抹上淡墨的眉与眼角,还拍了细嫩的粉儿,欢喜着抱着儿就往主院儿去了。
可她这一去,家婆的老脸就是打了雷,连带着夫君也不好着说些什么话,他是个没主见的,正巧着她这个庶出的更是没主见,家婆一人撑了二十余年的家,当然是天上玉皇底下阎王,她说晴天便晴天,张嘴就来:没唤你来甚?想是儿生来都莫得让观里的道士们算出个幼名来,更别说命格凶吉,可却是个会招雷唤雨的模样,与她娘一脉相承。夫君心里嘟囔,也不会说出一声,却偷摸的暗自退下,正巧着儿又像家雀一样笑了起来,娘心里一喜,定是想着儿见了爹心中欢喜,刚想开口去留了她仅有的半根拐杖,却发现儿正直勾勾的盯着被丫鬟抱在怀里睡的正香的猪,两只小手伸的长长的,也不觉得累。
“往时没瞧着你有多积极,出了新鲜事儿跑来比谁都快!”后头那句日后定是长舌妇家婆没有说出口,她缓过神来才想起她还是自家儿媳,不管怎么不喜怎么厌恶,骂她是长舌妇自己丢脸丢份还自讨苦吃,这才压住了嗓子。
“看就看罢,早来早回!早来早回!”家婆再怎么甩脸子也要兜住嘴,不耐烦的一挥手,丫鬟便抱着香猪蹭到儿面前,只瞧着儿两手拍在香猪的两耳上,闹得梦里的香猪哼了一声,将肚皮往外一露,又哼哼这睡去了。
只见儿还想再拍一手,家婆却突然嚷嚷道:“看罢了就回!早回早歇着!瞧瞧这满院儿的泥泞脏兮兮的,可别弄了你的绣鞋,洗涮不掉泥点子还要从买新的!”
嚷嚷罢了,自个的将香猪抱在怀里,又这么一折腾,得亏香猪睡得死,也醒过来,家婆看着香猪,活脱脱像看着孙儿。瞧着家婆的眼神儿,娘也知道自个再说什么家婆也不会回一个字儿,便默默的低了低头,转身走了,在丫鬟眼里,就像是哑口无言,灰溜溜的模样。
天边淡蓝色的,蒙蒙亮,院儿的叫晨鸡也还睡着,娘睁着一双还有淡色眉梢的双眼,看着怀里的儿。
儿也像香猪一样,有些动静就在娘的怀里折腾来折腾去,睡的也死。
“儿和那香猪,真是一副模样。”娘喜欢儿啊,越瞅着越觉得儿可爱,真是小猪似的,粉嫩粉嫩,便轻轻的从儿的鼻尖上点了一下。
可儿的肌肤嫩,娘这一点同那刻意压了一下没什么区别,就像是醒来了似的,转过身,却是将屁股冲着娘,只听得噗噗一声,那屁里夹着屎飞也似的窜了出来,正窜了娘胸口屎黄色的好几点,自个也学摸着香猪哼哼两声,又睡罢了。
她这刚一睡,后头叫晨鸡突兀的叫了起来,它叫了第一声,后面还跟着二三四五声,仿佛整个镇江城里的鸡都被挑起了头,东边升起西边停。
不知香猪那孙儿醒了没有,可娘却从心里说,这个孙女儿睡的不必香猪轻。
娘心疼,疼着那本该是她依靠的男人缄口不言,疼着家婆瞧不上她庶出的身世恶语相加,疼着她比香猪可爱千万倍的儿还不如一头猪在这大宅院儿里来的亲热。
仆人依主,儿是依爹还是依娘?
儿不知娘心疼,爹也不知娘心疼。
“儿。”
娘轻俯在儿熟睡的面容前,说道:
“便将你的属相改成亥猪吧。”
娘说着:
“做个好孩儿,心底纯良那样,将来寻个眷你的老实人家,留了足够吃喝的银钱,不比那钻林爬山的老虎儿好上多少。”
娘说罢了,这才轻轻的将儿放在榻上软和的被窝里,自个将粘了屎的里衬褪下,用她那膨胀了些许却更加温暖的胸再将儿轻轻抱起。
娘不是爹,娘是个妇人。
不晓得人中龙凤,不晓得旷古烁今。
只晓得自个愿意养儿一辈子。
可是儿从来都不知道,直到娘死了。
娘死后还会心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