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太监佝偻着腰,一身绸缎衣物满是灰尘,虽不像田间老农一般露着干瘦黝黑的胳膊腿,可那满身灰土的模样,也是八九不离十。
除了裤裆少了那根命根子,那深凹的眼眶和干裂的嘴唇,活脱脱像是那幅油画上的父亲。
而此时,园中庭处半晌也没人经过,那些宫娥不知躲在何处去偷闲了,也正好这将虞梨一人留在园中庭,坐在台阶上。
再怎么沉默下去,终究会被打破,就如那小天地间凝固的呼吸,一轻一重,都是她本人。
蛔虫缓缓站起,而她的身影始终躲在园中那棵柳树的树荫下,即使总会有阳光穿过柳树细嫩的枝条,照在她惨白的皮肤上,而那一道道阳光却是那么自然的穿过她的身躯,远些望去,正是阳光与树荫穿插着,为她披上不再惨白的外衣。
树荫斑驳,已尽申时末了,蛔虫踩着申时末了的树荫,轻轻的抹着那不存在褶皱的衣袖。她站起身,顶着依然热烈的阳光,一步步的走向园门口。她两手轻轻地的抬起,按在虚掩着的朱红色宫门,轻轻的将它推开。
一阵风吹来,吹起虞梨特意留着的两条长鬓,它们纷纷指向宫门,指向蛔虫面前、宫门外的景色。
那是一堵朱红色的大墙,远比那园门要厚重太多,它是一层又一层的鸟笼子,蒙着天蓝色的笼纱,也许会透过几丝真正的阳光照进鸟笼里,可那也无伤大雅,鸟笼里的鸟儿们不会像水一样四处流通。
可她本就是水做的人儿。
“丫头.....我记着,你是个一生下来就喝江南水的人儿。长的水灵,声儿也水灵。”
蛔虫缓缓的说着,她面朝朱红大墙,也不转过头来看虞梨一眼。
不看都知道,这孩子正嘟着嘴,半张脸都埋在臂膀里,两眼睛犯着迷糊,本是不愿意再听她说一句话,虞梨便开始神游天外,想到这番模样,蛔虫原本心里浸满了寒冷的血却是更温暖了好些。
“你喝过黄河水吗?”
蛔虫问道。
“没有。”
虞梨果真是一副爱搭不理的模样,她换了个姿势,揉了揉脖子,也站起身来。
“你不是说你来自天上?天上都是仙人佛爷,你若是与他们为伍,应该知道才是。”
“天上?”
“天上没有人。”蛔虫干笑着:
“我若是天上的仙人,又怎会变成鬼?”
“我生在陕西长在陕西,是个地地道道的陕西人。”
“陕西?”虞梨一愣,她脱口问道。
“就是秦地,潼关以内,便是我的家。”
蛔虫若有所思的,眉眼间聚焦变浅了,本不像是人眼此时变得更加阴森。
“好久都没回去过了,变成此时此刻,我也回不去那里一步了。”
“你对我说这些做什么?”
谈话如此突兀,虞梨听不出蛔虫到底要说些什么意思,她还是颇有抵触,像极了满心叛逆的青春期少女,可能她并不晓得这个词儿,蛔虫却将这个词深深的刻在心底里了。
她微笑着,转过身去,虽然外表很是令人惊悚,可是虞梨能清楚的感觉到,她是那么温柔的看着她。
“如果有一天我不在了,你还会想我吗?”
蛔虫语气平淡的问道。
“你.....你要去哪儿?”
“可能会回家乡看看。”她说着。
蛔虫的话音刚落,就在虞梨还没来得及再问些什么的时候,那个叫缨子的宫娥不知从何处出来,她先是惊奇的说了一声:“咦?那几位公公出门去忘了关园门了?”说罢,这个极为勤快的宫娥快步走来,两条瘦小的胳膊却颇有力道,一臂一扇门,两臂齐用力的将园门给关上了。
“哎!哎!”虞梨一时着急,连名字都忘记喊了,只顾着站起身,连声叫道。
“娘娘?”缨子奇怪的转过身去,看向虞梨。
而虞梨的目光却越过了她的双眼,她一点点的看着园门关上,而蛔虫就站在门外,静静的看着她,她好像在微笑,却也俏皮的歪着头,温柔的看着虞梨。
她在模仿虞梨的模样,那种青葱少女可爱的模样。
仿佛在一遍又一遍的复习,一遍又一遍的回忆着,那个她从小看到大的女孩。
突然心底里好凉,虞梨浑身一哆嗦,鼻头突然一酸。
“娘娘?”缨子将虞梨放在一旁的药端起来,端到她面前,轻声的问道。
药香一点点的顺进虞梨的脑袋,她似乎清醒了起来,却还是有些呆呆的模样。
“娘娘,您都在这儿坐半个时辰了,刘老公公也进里厢房半个时辰了,您要不要....”
“娘娘?娘娘?您没事吧?”
“没.....没事。”
虞梨有些恍惚,她不知道为什么。
心底泛酸。
“这药.....”缨子又问道。
虞梨低下头,她看向发黄的药粉沫儿,沉默了一会儿,却没有接过药粉来,而是说道:
“走吧,去里厢房看看。”
说罢,抬脚便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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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子?那位不是在景仁宫外跪了一个白天,又干瞅了一宿的老公公吗?”
一个守在厢房外的小宫娥瞧见虞梨正走来,开口问道。
虞梨正有些恍惚,她开始没有听清楚宫娥的话,便问道:
“什么?”
“这老公公还被景仁宫的王总管尖酸刻薄了一顿呢,吓得景仁宫的姐姐们都不敢正声说话。”
“放肆!在主子面前说的什么风言碎语?!”缨子一听,顿时觉得这话不该出自自家娘娘宫里女娥之口,顿时向前去,推了一下这个嘴碎的宫娥,厉声说道。
“姐姐!您这话可真是栽赃了我!您大可以去景仁宫里打听打听,那日王总管到底是怎么着对待刘老公公的,随说着刘老公公掌刑罚,可为人正直又心善的很!有的姐姐妹妹受了主子无端的责备不都是在刘老公公手下捡回一条贱命?那景仁宫里的姐姐们都很替刘老公公赶到心疼,有些文墨的姐姐便写了首诗赠予刘老公公呢!”
说罢,瞧着小宫娥的气性,就是要将这诗脱口念出来似的。
“莫念了!你晓不晓得做女婢的嘴.......”缨子一听,顿时气火攻心,又像张嘴叱骂道。
“让她念罢。”虞梨突然说道。
小宫娥一听着娘娘发了话,顿时像找到了靠山一般,骄傲的哼着,用她那稚嫩的嗓音说道:
“阿父冠粗巾,只教谷满仓。浊鬓榷双眸,黝面染臂膀。足儿空腹腩,莫使弯脊梁!”
可她那稚嫩的嗓音却是那么铿锵有力,这丫头缩在屋檐下,却是一副满身正气的样子。
“.......”
虞梨垂眉,她并没有说话。
只是过了小一会儿,这才说道:
“下回有什么事儿,莫要绊嘴仗了,好好处着,姐妹之间有能有什么难处。”
这话不知是真心还是违心,只是虞梨说罢了,又接着说道:
“药给我罢。”
她这一声刚落,只听得门轴酸牙般的吱呀一声。这里厢房的门处,那个苍老的公公一点点的探出脚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