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古缓步而行，端着托盘随后进入议事厅，摆放在已准备好的漆几案之上，跪坐在右下的席位上。
大白打了个哈欠，摇摇摆摆地跟着也进了来，它并没有如以前那般跟在魏伯阳身边，而是懒懒散散地趴卧在虞古身边。藏在它耳后的吴心自从回来之后就一直昏睡，红色的尾巴摇晃，像给狗带了一个耳圈，完全不引人注意。
吴向风神色央央地在左下跪坐好。他皱眉不语。他对白狗异于往常的举动，只奇怪地看了一眼，就收回视线。周成戈端跪坐在左上首的席上，面无表情，肩膀习惯性地倾向吴向风，看得出他们师兄弟二人很亲近。
魏伯阳跪坐在矮榻上，脊背挺直，神色威严、肃然，像极了一家之长。这不同以往的严肃，让众人一凛，收敛心神。
他微眯眼，为了吐出威严，他身子后仰，微启唇：“我已经练得金丹。”
炼丹本就不易，世间嫌少有人成功，更不要说金丹了。吴、周二人难掩激动，侧身恭敬拜下，同贺：“恭贺师尊。”
魏伯阳臂微抬，手心向下，似乎握着一个鸭蛋，他一挥手，瓷瓶中的金丹倒入旁边白玉的瓷盘之中。
吴、周二人微起身，离开脚跟些许，目光期盼地落在瓷盘内。金丹光华流转，拇指甲大小，皮面金色，流转间隐隐带着红色的光辉，耀眼夺目。
魏伯阳唇微扬，带着皱纹的眼角加深几许。他微低眼眉，圆润的指尖优雅地从眉头捋顺到眉尾，陷入思考，为了加重接下来的话，他微不可见的皱了皱眉，徐徐地问：“九颗锤炼，仅得四颗，但是，功效还未知，谁愿意先试丹？”
虽难掩激动，当听到魏伯阳说‘功效未知，拭丹’时，吴、周二人身子沉了沉，跪坐安稳，眼神转移到墨玉的托盘上——通透清润，黑沉的如墨，品相上称。
试丹？虞古的微蹙眉，抿紧了唇，疑惑地想：魏伯阳何意？
大白只听到魏伯阳说‘仅得四颗’，眼珠子一转，在座四人，岂不是没他的份了？
他一跃而起，动作麻利、迅捷，在众徒各怀心思之时，已然站在供桌旁，长而薄的舌头一卷，将一枚金丹吞入肚腹。
“大白。”虞古一惊，伸出的手悬在半空，而后忙侧身不安地看着魏伯阳。
吴向风竖身立起，也已来不及了。他看师父只是一愕，并未阻止、训斥。而盘中剩下三粒，才舒了一口气，但看见大滩的狗口水时，他嫌弃地撇撇嘴。
大白吃得急迫，金丹滑入肚腹，他长长地打了一个饱嗝。舒服的伸了伸腰背，东倒西歪像喝醉了酒。刚消停下来，竟是毫无预兆的白眼一翻载倒在地。
虞古眼睛睁大。跪得有些微麻的腿一踉跄，他身子一歪，手掌在地上一撑，快速的弹起。他心急如焚地冲到大白旁边。不安的唤着，检查着大白的情况。
他瞳孔蓦然放大，猛地跪倒在地，摁住大白颈动脉的手指颤抖。他眼神复杂、希翼地看向魏伯阳，难掩惊慌：不可能！不可能？
居然呼吸、心跳、脉搏顿无。若白狗身死，杜离佳能的魂也就无处寄托了。他一定还能救吧？
魏伯阳则面带惊讶，迅速地掩藏过去。他眉头紧锁，手指敲击的桌面。
虞古眼神无邪清澈，他惊恐、哀切地看着他，如同一个虚弱且焦急的乞儿。他双唇微张，似有无尽的话欲说，却压抑着沉重的悲伤。虽然她做得足够巧妙，但魏伯阳毫不留情地打消了他的妄想。
魏伯阳仿佛对他的哀切无动于衷，突然起身，上前探大白的气息，他背负着手先摇头惋惜，而后又蹙眉说：“没气、没脉搏、没心跳，不应该呀？”
虞古的心如坠深潭，眼神哀恸不能聚焦，抱着大白的手紧紧，遏制着身体的颤抖、抽搐，他低着头，凄凉、悲痛的情绪无情地裹着他，他无措地想：“他也救不了吗？小能再也没救了吗？”
“死了？”吴向风震惊地呼叫。
金丹吃死了狗，有毒？他颓然坐下，微不可见地吁出一口气，惴惴不安地看向魏伯阳。
周成戈震惊之外则犹疑于虞古古怪的举动——居然为一只狗求师父救命。
魏伯阳神色自若，看不出任何异样，他突然坚定地说：“金丹妙用、威力太强，大白受不了，修道之人定会不同。”
他眼睛掠过周成戈，见他低头不语，又看向吴向风，他也颓下身子。都不肯试丹吗？
魏伯阳缓缓的走到供桌前，郑重其事地拿起一颗。
吴向风、周成戈都惊慌、欲言又止地看着魏伯阳，却被他一眼吓得噤若寒蝉。
而后他就在众目睽睽之下，毫不犹豫地丢入口中，吞了进去。
虞古看到他这个举动，目次欲裂，手指掐入手心，他疑惑地想：他这是什么意思？
然而他还未及思考明白，魏伯阳突然面色惨白，身体已然站立不稳。他的手掌青筋暴起，按在供桌之上想要支撑住外倒的身子。突然，供桌受到重力按压，咔嚓一声，一侧的腿应声断裂，整个桌子随之垮掉。瓷瓶、白玉瓷盘掉落在地，摔得粉碎，墨玉托盘断成两半，金丹也跟着滚落。
剩余两粒金丹滚动着，被虞古的脚一阻碍，才停了下来。
“师父，师父。”室内顿时响起惊恐万壮的唤声，两人已经冲了过来。
魏伯阳突然倒地不起，眼神复杂地看着虞古，手掌微抬，而后徒然落地，闭上了眼睛。一切发生的都太快，太出乎意料了。
吴向风善医，赶忙医治，他想要让魏伯阳吐出金丹，却几番折腾都无能为力。最后他满头大汗，颓废地对周成戈说：“大师兄，金丹入口即化，怕是已入血脉，药石无医。师父已经没有呼吸了、心跳，也没有脉搏了，已然归天。”
虞古精神恍惚，浑身哆嗦，他跪爬着缓缓地过来，如同背负着一座山，艰难而喘息，他推开二人。跪在魏伯阳身边，极快地抓起他的手腕，掐着他的脉搏，仿佛这样可以唤醒它们一般。他恐慌地将他的手丢开，而后再度抓起，依旧没有脉搏。
魏伯阳死了？
轰的一声，他震惊的浑身痉挛，接连的变故让他头脑炸裂。他看着魏伯阳安然的表情，内心深处掀起惊涛骇浪。心中绞痛，如针在扎。他的眼眶中悬着的泪珠竟是收也收不回，汹涌而出。他无声的呜咽，悲痛欲绝。
不知从何时起，他竟然成了他生命之中最重要的人了。这个人给他希望，给他信任，给他支持，给他尊重，给他勇气；给他亲人的慈爱，给他家长的保护，给他朋友的关怀；给他最温暖的笑；给他指明人生的道路，给他世间最难得、最宝贵的自由。却也给了他最深、最重的打击。
在他将心安定时，安定抛弃了他；在他将家仇忘却时，忘却让他刻骨铭心；在他将懦弱伪装时，伪装让他如被曝晒在阳光下。
虞古将不远处闪着奇异红光的两颗金丹，轻轻捡起托在手上，不禁想：炼这老什子的金丹到底为什么？
炼丹少成多败，能炼成的了了。回想当初：虞古第一次炼丹炸了炉子，烧了头发，满脸灰黑。魏伯阳呻吟地问他：“还要炼丹吗？”
“要。”虞古简短的回答，而后问他：“你呢？”
“我当然要了。”魏伯阳笑得洒脱。
“什么时候炼？”虞古问。
“明天再炼。”
他前一刻说地话依旧在耳边回荡：“表相而已，一切皆是梦幻泡影，你当看清自己”，此刻那双通透的清澈眸子就这样再也睁不开了吗？虞古的眼泪竟是又不自觉的落了下来。
魏伯阳留给他的，唯有那最后一眼复杂，和这两颗金丹。
“这金丹有毒，怎么办？”吴向风在屋内慌恐不安地踱步，他问周成戈。
周成戈声音嘶哑，虞古第一次听他说话，他黯然地说：“没办法了，这金丹吃不得。”
吴向风叽里呱啦的咕哝几句，而后说：“师兄，我们要如何安置师父，火葬还是土葬？”
虞古一只手哆嗦抓手魏伯阳的手腕，另一只手扯着自己的交领，脖子以及背脊上早已冷汗津津了，等他张口说话时，声音听上去已经像坠入冰窟窿里捶死挣扎的小孩儿。
“不要火葬，也不可土葬。”他用哽咽、颤抖地语气说道，以致于几乎听不出自己在说话。他的目光在左右手来回流转，僵直着身子，仿佛一个幽魂。他几乎所有地力气都被抽离了，声音颤抖，微不可闻，却异常坚定。
虞古想象着火葬时，浑身颤栗，仿佛亲身经历过一般痛不欲生。然而土葬，却被关在黑暗之中，受腐骨虫食之罪，魏伯阳和大白定然都不会喜欢。
吴向风惊疑的看着他，周成戈则平静说：“按你所说。”
二人心知肚明，师父对虞古是娇宠的。
“按道家的礼数将棺木悬于野山涧的石壁之上，还有白狗。”虞古眼神苍茫，语气平淡地说。
周成戈点头，吴向风扭头不语。
虞古说完，平静地看着手中光华流转的金丹，毫不犹豫地拿起一颗吞入口中。淡淡的、熟悉的草药气息，融合着魏伯阳身上惯有的丹香，果然入口即化。
“你，疯了。”吴向风大惊，似在讥笑他愚蠢。
周成戈惊骇，他阻止不及，最终深深地一叹，敬佩地看着虞古颓然倒地。他二人背负家族和抱负，谁也没有想过追随师父而死，为他陪葬。
虞古倒下，左手握上魏伯阳的，他的指尖微温，丝滑如玉，没有一丝岁月的痕迹，如同他的人一般，温润沉稳。
右手握着大白的，软绵绵的脚垫生满了茧子，还有几处细小的裂口。虞古不禁流泪：小能一定偷偷的刻苦修炼，极尽所能的变强，一定很努力得活着。他用嬉皮笑脸掩饰家破人亡的悲恸以及面对强敌的仇恨，过早地承受生命的沉痛。如此，他是不是解脱了。
虞古欣喜地笑着：生命中的一念之间，他茫然地做了一个被世人认为荒唐的决定，倔强的执念攫住他。
揣着惊慌义无返顾，世人追求的大道，他不走，也走不通。当大道之门在他背后关上，只留下窒息而虚幻的寂静和黑暗，这世间除了执念再没有什么能为他指路。那一刻，我他感到无比的孤独、寂寥，仿佛即将被认知的世界遗弃！
是非黑白不需要他人讲，他不后悔，不回头，一路向前。他要燃烧他的执念到最后一刻，为了心中那一抹光芒。
清晨，吴家镇一里开外的山路上，一个砍柴的樵夫提着斧头，正慌里慌张地狂奔，他气喘吁吁，汗流浃背。挑柴禾的担子丢了，他都顾不得。
镇上的人见到他的异常举动，都十分惊诧。
“大刘，出什么大事了？”田里插秧的乡人弯着腰高喊，一手掐着苗，一手用腕子在额头上抹着汗。
“可不得了了。”大刘跑地脚脖子发麻，大汗淋漓，由于喘息，声音都在颤抖。
做农活的乡人更觉得惊讶，都围了过来七嘴八舌的问起来。大刘胆子大，是镇上众所周知的。他身上有武艺，力气大，究竟是什么不得的事，让他这般惊慌失措。
“东山，东山。”大刘气都喘不匀，脸涨的发紫。
“哪个东山？”乡人常年隐居南山吴家镇，不知东山的也是有的，于是好奇的问。
“东山永远登不到顶，传说山上住着仙人。山中灵草、灵兽极多。大刘，东山怎么了？”一个采药师不耐烦地问。
“大刘，你怎么还敢去东山，前不久一头红角马交成精了，伤了不少采药师。你撞见了？”另一个药师说。
“过时了，据说马交被仙人除了，而且所有的马交一夜之间凭空消失了。”前一个药师解释，拉着大刘坐下，等着他说下去。
“不只马交，东山也凭空消失了。”大刘一屁股坐在石头上，手抱着头，腿不停的发抖。
“大刘，你胡扯什么呢？那么一大座山怎么可能消失呢？”众人惊愕，而后有人发笑：“你不会迷路了吧？”
“鬼扯，我怎么会迷路。这可怎办是好？”大刘恼怒、颓然，而后惊愕地将所见说了。他常年以砍柴、采灵草谋生，对靠山吃山的乡人而言，这打击无非是巨大的。
众人见他的表情不是作假，都震惊了。几个采药师惊恐万分的跑回族里通知族长。
消息很快的传到了吴向风族长那里。吴向风拍案而起，瞪大眼睛说：“凭空消失了，绝对不可能？”
前日，吴向风和周成戈将师父、虞古的棺椁悬于野山涧崖上，才下山来。若说东山消失，简直就是胡诌八扯！
“樵夫大刘说得绘声绘色，他在东山脚下，远远地看到野山涧崖顶，霞光升腾，照亮了整个山涧。晃得他眼睛眩晕，紧接着地面无声的裂开，巨大的东山就如同羽毛一般悬了起来，他一眨眼的功夫再找不到东山的踪影了。他说得极其悬乎。”
“野山涧有霞光升腾？”吴向风大惊失色，东摇西摆如同喝醉了酒，将焦急地挤在门外，令人无法忍受的族人推开，发疯的狂奔而出。将药师惊骇的声音甩在了身后。
这个悬乎其悬的消息不胫而走，整个南山的隐世家族都沸腾了，纷纷派族中有威望的人去查探究竟。
东山凭空消失了，一个巨大的湖从天而降。湖边草青，植满了金灿灿的批把果，碧水馨甜、水汽温润，湖面之上带着七彩的霞光，湖中心清晰地倒映着日月的光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