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之中,一扇门隐隐发光,虞古站在门前张望。瞬间被吸了进去,他冷汗涔涔,惊恐且唏嘘。
熟悉的车队,没遇白狗,也无淳于叔通断命。湖中他如预料之中被袭,虞古想要拿短针抵御,却发觉没有暗器盒。正惊讶时,他的身体被刺中后心,载入湖中。
他的意识根本无法控制他的身体。这不是他吗?然而,却能真切的感受着所有的痛。
虞古昏昏沉沉,心头的血在不停地流,每流一滴他的身体就随之抽动一下。心伤虽好,却落下了心绞的病。
他与小能落脚的州牧遇袭,被抓至崔家堡。小能成了崔明的刽子手,四处为他杀人敛财。
他被崔兰引去接近吴心,明知吴心会离奇遇害,依旧无法避免噩运发生。吴向风眼睛直勾勾地盯着虞古,一眨不眨,布满仇怨、愤恨的唇抿紧,宣布他杀人的罪证,冷酷地毒打他。
他腿断心绞,蜷缩在地,抵死不认。他见惯了凄凉、薄情,人是清明的,心是冰冷的,并不怨恨。虞古在灵魂最为绝望之时,一个声音呼唤着他,那一刻,他用一生锁定那个声音。
青年如同一缕阳光,黑发如墨,长袍如雪。不顾他满身血污,将人抱起。那声音让人迷醉:“这孩子没杀你姐姐,毋要糊涂了。”
茶香之气扑面而来,摇曳的床纱如仙境,朦朦胧胧。青年回眸,眼如皓月,声音让他的灵魂颤抖:“你的伤,过些时日都会好的。”
如果有什么灵药可治愈心疾,那就是温柔、真诚的话语。他热泪顿涌心头,眼眶也热乎乎地发了潮……
因这恩情,他与青年极是亲近、依赖,彼此信任,常说些知冷知热的知心话。但一想到那唤醒他灵魂的声音即将离他而去,他的心就痛地无以复加。然而,他这副身体让他无望。
虞古始终是一个魂体,透过他的眼睛,看到了罪恶的雾果,意识震惊、惊恐,狂吼道:“不能吃,不要吃。”然而根本无法发声!
……痛苦不堪回首,虞古只能惊恐万状地看着他的身体变化,他变成了她。
黑羽释放的三足金乌之火包裹着他时,虞古的魂识也痛不欲生,他发自心底的绝望祈求如同魔咒。
青年坚定不移的大道,就如洒满阳光的麦田,金灿灿的。他想追逐青年与他并肩,甚至想打破它。然而那麦芒如钢针,让他寸步难行。他身后的门渐渐关闭,意识逐渐,逐渐陷入无寂的黑暗。
青年不顾金乌之火对神魂的损害,冲了进来,试图抓住他脆弱的灵魂,却触手而过,青年震惊、悲恸。轻声呢喃:“你真傻,为什么要这样?”
许久,青年突然抬头看着虚空,眼神坚毅、决然。他周身起了风,衣袍被吹的猎猎作响,他却岿然不动,如临绝顶。他的头发开始变白,面容变老,身体也变的缥缈不定。周遭的气流已然扭曲,时间猛然回转到了当年。
那年春日早,花开正当好,鸟儿笑春风,追着白云跑。一个六岁道童,遇到个奇怪男子,那个男子飘渺不定,似乎随时都会消失。莫名让人心慌心痛。
虞古仿佛活了一生那么久。他,又是谁呢?他神思恍惚,隐约听见断断续续的人语声。
“怎么一直不醒?她以前不贪睡的。”居然是小能的声音。
“你蹲在她胸口,被你压得喘不过气了。”声音清贵。
“你的口水,嘴大包不住,偏偏还话多,流人家一脸,快起开。”一个女声,娇滴滴地:“啧啧,这般绝色,真真妒忌。”
虞古感觉到脸上有液体滴落,又被温热的东西擦干净了。
“她这里肿了两个大包,软绵绵的。道爷,你把悬棺从崖上抱下来时,摔了吧?快给治治。”小能嚷嚷道。
“小屁孩,她是女人,快把屁股挪开。”母狮吼。
“女人?道爷,你偏心,她吃了金丹变更好看了,我却还是狗。我生气了,哄不好的那种。”回应声离的有些远,有些模糊。
“这就是她。”声音淡淡的。
虞古眼皮沉重,在黑暗中兜圈子,分不清在哪里?之前的感受太无力,无力到畏惧。
“谁给她换的衣服?”小能嚎叫,像杀猪。
“你能换?”男声淡然。
“你很坏。说,那里大不大?”小能贱兮兮的声音。
“……哪里?”隐带疑问。
“明知故问。”小能声音如蛐蛐。
“一挥就好,要不,下次慢点。”声音带笑。
“用个毛法术,直接用手呀。有便宜你都不会占。”大白急吼吼的声音在屋子里转悠。
“你脑子有病,人成了狗,脑子也变小了不成,蠢的像猪。”骂声震耳欲聋。
虞古眉头紧锁。片刻,额头清凉,似乎一根光滑的手指抹平了。声音消失,她又陷入混沌之中。
那日,吴、周二人离去后,魏伯阳从悬棺中猛然睁开眼。他看着棺椁中的虞古神色一滞。虞古面容扭曲、惨白,牙关紧扣,极其痛苦。指甲在棺椁中抓出道道痕迹,身体蜷缩、颤抖,如同一个从水里捞出来的女鬼。他用金针在额心扎了两下,都无法将人唤醒。只得抱起昏迷不醒的虞古,带着撒欢疯跑的白狗先回山顶。
玉弓山在天空消失成一点,厚厚的云层将它遮掩住,让它更加神秘而高不可攀。山中的珍奇、异兽一无所觉,依旧怡然自得的栖息。山上的雾气逐渐消散,展露出它仙境一般的面貌:浓墨丹青交相辉映,灵宝林木谧静深幽。
“道爷,山飞起来了。”大白耳朵立起,眼睛睁得圆圆的,嘴巴恨不得裂到耳根,惊呼:“你可真神,我差点冲下云层,掉下去。”
“你且放开了跑,量你也跑不出这云海玉弓。”魏伯阳淡淡地说。
大白眼珠一转,试探地问:“我们饭量大,山再大也有坐吃山空的时候吧?到时不会饿死吧。”
魏伯阳不置可否。
大白眼睛一转,得意地说:“我就知道,这云海玉弓的一草一木,一人一兽的一举一动你都了如知掌。是吧!”
“你小子,猴精。”魏伯阳赞赏地看着大白,在它的头上轻柔地摸了摸。玉弓山是他的精神世界,想有即有,想无即无。
翌日,大白看到魏伯阳的举动,好奇地问:“道爷,这金丹不是拿来吃的吗?你这样放在她额心,能成仙得道?”
“此金丹非彼金丹,这是洗髓滑脉的。如果吃几粒丹药就能成仙得道,那你就把修道想简单了。”
魏伯阳边说边将金丹放在虞古的额心上,运功开始加热,歆香之气钻入虞古的鼻中,金丹的周围雾气升腾,慢慢形成水珠,浸润额心,她眉头随之舒缓,灵台逐渐清明。
“说的是,这硬邦邦的吃着肯定隔牙。”大白用舌头舔了舔锋利雪白的牙齿。
一只狗懒,一睡过去雷打不动,一个虫多情,整天伤春悲秋。魏伯阳将虞古安置在他的床榻上照顾,自己安顿在矮榻上。
他极有耐心的给虞古喂食汤汁,不曾流出一滴,偶尔用绢帕给她擦拭一下唇角。他神色温柔,一填一收一拖下巴,手指修长灵巧,专注的神情堪比每一次开炉练丹。
“你肉身被雾化了,想重塑人身,必须强化神识。还要找到能解雾果之毒的相克之物。但是,我也不知何物可克之。”魏伯阳说着又拿起清水,为虞古漱口,极其熟练。
“万物相生相克,必有之。就算踏遍玄妙、非人的秘境,我也定要找到,不成人也成仁。”大白立起身子,那模样像是壮士断腕,舍身也要成人。
魏伯阳看他意气风发,面对困境从不低头、气馁。感动地放下碗,他眼中燃着复杂的光芒,他说:“你既有这样的决心,就没有成不了的事。天地之大,但凡有解的毒就要不得命,能成的事就算不得难,有路的秘境就不是迷。我们就破一破天地之间的玄妙之迷,探一探超越世间的非人之境。”
“得令,道爷,咱们走起。”大白用吴越之地的方言唱起,心情极好得在地上打着转追尾巴。
“你们先把人弄醒吧,这么睡下去,非傻了不成。你们瞧她的表情,拧眉、颤抖、蹙眉、含笑、惊恐、绝望。看着就痛苦。”吴心在一旁看着虞古表情复杂,心啾啾然,像是经历了什么生死离别。
“女人就是麻烦,做个男人多好。道爷,你来刺激一下她。”大白学着人的样子挑眉毛,试了几下都没达到效果,于是眼神炯炯地看着魏伯阳。
魏伯阳挑眉不语。吴心眼睛一转,她爬过来问:“怎么刺激?”
“一看你就思想龌龊。你怎么能以小人之心度道爷之腹呢!”大白见魏伯阳不接话,顿觉无趣。
“嘿?你纯洁,小孩牙子,你来说说,怎么刺激?”吴心直立着身子,不死心的问。
“挠脚心呀,她最怕痒。”大白的狗爪子在虞古身上乱抓,但是他五个指头不分丫,还没得逞,就被魏伯阳不着痕迹的扯到一边。
“道爷护短,想亲自来。”大白在地下蹲着吼几声,起哄填乱。
魏伯阳回想起虞古面对大白极喜欢翻白眼,原来面对一个古灵精怪的孩子,是真的无语。他于是毫不吝啬地给他一个白眼,彼时,唯有眼神,比言语更能表达此刻的心境。
他一挥衣袖把大白和吴心打发出去,声音彻底被阻隔在外。
魏伯阳坐在矮塌上,他一腿曲起,握书的手臂搭在曲起的腿上,四指托着手册,拇指从东北向西南微移,书页就翻上一页。另一只手握着青釉面的瓷杯,抿一口茶。
匆匆地翻了几页,复又端起茶饮,才发觉杯中已空。他将书一合,置在桌几上。
随着他这个动作,天竟然阴了起来。
“你,原也没有这般懒。”他长嘘短叹,良久后低语:“我这茶叶快吃完了,你却还不肯醒,不愿醒吗?”
回想起虞古谈论过去的话:“如果我能预见将来,我会选择一个全新的活法,过去的苛求、懒惰、气馁、畏惧,都让它变一个面孔。”
魏伯阳靠在榻上,宽肩窄腰,身材修长,神逸非凡、淡定从容的气质却平添了一丝惆怅,他的睫毛低垂昵着虞古的床榻,喃喃自语:“没茶的日子可如何是好呀?”
室内又是陷入静默。
虞古一直紧皱着眉头,神色忧伤。此时,一串泪水缓缓的流下。
魏伯阳神色一滞,走过来,用手指轻抚她的眉头,用丝绢蘸着水,替她擦去眼及脸上的泪痕。坐在一旁,拿起那把断了弦的批把,眼神复杂地轻轻地抚摸着,手指轻柔、颤抖,仿佛对待一件宝物,极其爱惜。
沙沙的雨声如泣声,吱吱、喳喳、啾啾……因这突如其来的细雨,窗前树上的鸟儿有低到高不安地叫着。上下翻滚,不停地拍打翅膀,一会儿向上钻入树叶下,一会儿向下沉到枝条上,却总被无孔不入的雨滴,淋得湿冷、难受。于是,它们一只跟着一只从这树飞到那树,又从那树跳回这树。期期艾艾,却也不愿舍了这些开满批把花的批把树。
凉风钻进原本温暖的屋内,昏迷多日的虞古打了一个冷战,被此起彼伏的鸟鸣声吵得脸皱巴巴的。
她手指微动,睫毛煽动,眼皮艰难地挑起,又闭上,而后又张开,反复几次,终于醒了。
她盯着暗红的雕花床顶发了一会儿愣,床上摇曳的帷幔,青纱飘逸,居然和黑暗中的场景一般无二。她侧头看向熟悉的位置,惊得睁大了眼,瞬息之间坐立起身。
一般无二的身影,清眸皓海如宇宙,坐卧起居若清风,身如万斟之舟,驾于巨浪之中,摇而不动,不怒自威。眼含笑,眉俊秀,神气清灵,若仙人。
虞古心一抖,颓然地想:又回去了吗?
她颤抖地倒下,紧闭双眼,身体绷紧。她手臂搭在额头上,一手捂着胸口,却发觉有些不对劲。
谁把馒头放她怀里了。
她在自已的身上摸呀摸,起身,重新躺下再摸,怎么还是肿的?
“我怎么回事?”虞古一开口顿时被自己的声音惊到了。小巧的嘴巴张得可以塞一个鸡蛋,眼睛滴溜溜的圆。
她终于意识到自己确实变成女儿身。再看周围的环境,这个房间应该还在玉弓山,只是有些微微地飘摇。
她看着那个俊美男子,莫非他又救了自己?
“你总算醒了。”魏伯阳好笑地看着虞古来回折腾,终于好心得放下手中的书,背着光轻飘飘地走了过来。
虞古看着他翩翩而来,如日华满天东升之日,刺悬人目,如秋日明月倒悬的水镜,光辉皎洁,她呆滞且犹疑地问:“你是谁?”
低低的笑声传来,清贵低沉。
“睡太多,傻了?哎,本来就呆,这下又傻了,可怎办是好?”魏伯阳满眼忧愁,手掌贴着虞古的额头。他清朗如泉的声音带着关切,敲击在虞古恍惚的心田上。
她抱着头,向后一缩。将脸埋在被子里,凄凉地说:“你别过来。”
魏伯阳动作一停,缓缓地背过身,看着矮榻旁的批把,眼神复杂,他唉声叹气地说:“哎!连师父都不认识了。”声音莫名的委屈、痛心。
虞古抬起头,就看到魏伯阳的背影,她神情一滞——这背影与折屏上落寞的人竟出奇的相似。她谔谔地问:“师父?”
她终于找回了恍惚得一塌糊涂的神智,昏迷时听到的对话原来是真的。她突然惊诧地问:“你是!你怎得又变俊了?”
心中唏嘘:原来魏伯阳没死,这还是那个“老叟”吗?明明绝色的让人心惊、心慌。
“怎得哭了,又没说你懒。”他修长的手指欲将她的眼泪擦干,终究又收了回来。
虞古抬起袖子在眼前擦了一把,被眼泪浸湿的眼睛,将面前的俊脸变得异常清晰,真切。
魏伯阳含笑,温柔地眨眨眼,突然委屈地说:“古儿呀,我的茶快没了。你即醒了,再给我采些来吧,没茶的日子真不好过呀!”
虞古气结,双拳握紧,心想:哪有刚醒来,就使唤人做事的。这人果真是魏伯阳。
“不好过?就自已想法儿。”她低着头,气鼓鼓地说。
魏伯阳含笑看着她,温柔的目光带着欣喜。
虞古低叹一声,沉默片刻,突然落寞地问:“你用金丹试验,何尝不是在考验我?若我不吃那金丹,我们是不是就缘尽如此了?”
魏伯阳先是一滞,眼中有淡淡的忧伤,而后平静地说:“彼时已成云烟,当立足此时。诸事皆有因果,个中自有联系。缘起且珍惜,缘尽毋贪恋。”
唇边带着笑,笑得缥缈。
天空放晴,外面被雨水洗礼的批把树焕然一新,鸟儿欢快的梳理着打湿的羽翼,抖抖精神,继续自由地飞翔在空中。
“即是师父,也好。”虞古呻吟。
由于太久没起榻,猛然起身,腿一软,身子一个踉跄,她忙稳住。而后在魏伯阳探究的目光下,面色尴尬的走了出去,脊背挺得直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