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别离
“姑娘,军师夫人是个好静的人,主公曾多次请她主持,都被她婉拒了。”貂儿笑够了,一边给我递了帕子,一边回我的话。
原来如此,记忆里的诸葛的夫人是个相貌丑陋但文才兼备的女子。我说刘备那么会做人,能三顾茅庐请得诸葛替他谋略天下,怎么会舍得放弃那么聪颖的诸葛夫人呢,原来是被拒绝了。
我接过帕子擦了脚,眼皮子松垮下来,实在是有点累,再也不想去琢磨那些杂七杂八的事,先饱睡一觉再理论吧。
日头真是越来越长,我每日等着天黑吃饭,觉得越等越饿,嚷嚷着天怎么还不黑,貂儿笑说:“姑娘,立春都过了,天都暖了好久了,咱们院子里的梅花开得更艳了,天变长了。”
她说得对,天确实暖了起来,暖得我的伤口老是痒痒,我都想把绷带扔掉了,大夫看了几次,说这是结痂造成的痒,是见好的征兆。
见好,见好,我一跟大夫流露出我想摘掉绷带的意思,大夫就用他那双望闻问切地精准眼神告诉我:不行!休想!你要是拆掉绷带,病情反复,砸的是我的招牌,吃亏的买卖我不做!
这个大夫就是这么傲娇!我的伤是一时半会好不了,但诸葛的病老老早好了,他那次就是风寒引起的高烧,所以才会晕倒在军营里,这病来得猛,好得也快,就是害我白白丢了面子,不过没关系,我不在乎,如果我的面子可以让他病好快些,我立即就把我的面子奉上。
陪着诸葛用过飨食,我就以散步消食为借口拉着貂儿跑出了诸葛的卧房,感慨着以前都是诸葛去我的小院子陪我吃饭的,怎么这些天都反过来了,虽然诸葛调笑我,美其名曰:强身健体!今儿诸葛回来的相当早,我趁着天还亮着,想绕到刘琦那儿去瞧瞧他,好些天没去看他了,也不知道他身体好些了没,虽然见着刘琦的时候,他调笑我说:“婼儿,你以为你的心思我看不透,你哪里是来看我,明明是为了那缸米酒来的。”他还特意在量词“缸”上面加重了音。
“是又怎么了,你不还是乖乖招呼我。”我拂袖而坐,满不在意,给自己斟了一盅米酒,一口吞下,糯米的醇香弥漫齿间,清甜酒味在胸腔间飘荡,饭后来一杯真是人间极品啊!貂儿站在一旁,在我倒第二盅的时候,伸手阻止了我,我嘿嘿一笑,举起劝她:“貂儿,要不你也来一盅?”貂儿从不沾酒,她忙捂住嘴,自从上次趁她不备,我灌了她一口后,她再也不敢轻易拦我,生怕重蹈覆辙,而每次她鼓足勇气来挡我,我就斜着眼睛睨她,然后再用那句“你也来一杯”的话唬她,她便不敢再阻拦我。
这招,屡试不爽。
“哈哈,婼儿,你别欺负你的丫头了,这缸酒啊,你抬回去,趁着天还没热,赶紧喝了,别到时候馊了,白白糟蹋我那半桶的米。咳咳……”他提着一口气把话说完,然后又咳嗽了起来。
“刘琦,我看你这几天说话越发利索,还想着你的病是不是好转了。”我又喝了一盅,继言:“我不抬回去,抬回去了就没的喝了。还是放在你这儿方便,我想喝了就来喝几盅。你不会不欢迎我把?”
“不欢迎倒是不至于,只是你家诸葛把你管得太紧了,酒不让你喝,朋友也不让你见。”刘琦坐在我左手上方的主榻几前,装得好委屈的样子,我啐了他一口,“呸,你少见我啦?嫌我喝你家酒喝得太少了?”诸葛虽然明面上对我三令五申,禁止喝酒,禁止和刘琦来往,但他没有像第一次那样禁我的足,想必我和刘琦来往他也是首肯的,他对我从来都狠不下心责备。
“我跟你说,诸葛是我的阿北,他不管我谁管我啊。”
“好好,每次一提诸葛你就激动,我的错,我不该提他,我自罚三杯。”他坐在榻几前与我开着小玩笑,我知道他平时都很节制,就算是陪我喝酒,也只是小酌,他说自罚三杯,我只当也如往常一样来玩笑,当他“咕嘟咕嘟”如牛饮般喝下了三杯酒时,我才发觉他今日有些异常,嘴上劝他少喝点,眼睛支使着貂儿去拦酒,他却不让貂儿靠近,连连摆手说着没事,瞎子也看出他欲盖弥彰说着冠冕堂皇的假话,不等我问清楚,他便以天黑,孤男寡女共处一室不合礼仪为由把我给赶走了。
我石化惊呆,骂了他两句便回了我的院子。
翌日,我因着昨晚喝了点米酒而一夜无梦,睡了个好觉,到了暖阳照到我窗前,我迷迷糊糊醒来,揉着惺忪的眼睛,隐约看见院子里有人影,叫貂儿去瞧个仔细,不一会,貂儿领着个小孩进来。
“这不是刘琦的小书童吗,怎么来我这儿了?”我缓缓地下床,想起昨儿个晚上刘琦将我赶走的画面,便有点气恼,故意说拐子话给这小书童听,偏偏这个小书童人小听不懂,我反倒觉得没意思,遂正经问他有何事,他低着头拽着手里的什么东西,也不说话,垂着脑袋像个泄了气的气球,貂儿给我收拾了我的头发,我又走过去问他:“你有什么事找我,是不是你家主子让你来的?”他点点头,又摇摇头,把手里捏着的东西递给我,我摊开手掌一瞧,原来是块帕子,叠得方方正正,好像还印着字,我笑着打开,“刘琦什么时候这么用心了。”
“让开!”我冲着面前的容哥儿吼了一声,他像个护着小鸡的老母鸡一样张开双臂拦在我的面前,面露难色,恳求着我:“婼姑娘,您不能进去,军师在里面议事呢!”
“不行,我要进去问个明白,为什么要将刘琦发派到襄阳去。”我毫不退让,就在一炷香前,我打开了那方帕子,上面密密麻麻写了一堆,我只抓到了一个重点:刘琦今日去镇守襄阳了!难怪昨个晚上刘琦那么怪异,而貂儿也出奇的温顺,一向不乐意我去刘琦那里的貂儿,昨天竟是一次都没有阻拦我,脸上一点儿不情愿都未曾表露,而我的诸葛,一定是他授意了貂儿,我最信任的诸葛,他竟然都瞒着我,而那个矫作的刘琦,昨个竟然也不告诉我。自己一头闷闷的就这么不告而别,真是一个大傻子!
“何人在此喧哗?!”我正欲挣脱开貂儿和容哥儿的掌控,便听见一声极具穿透力的威严之声,一下子貂儿和容哥儿都安静了下来,不再掰扯我,纷纷跪倒伏在地上,口中颤颤:“主公息怒!”
主公?我循声望去,只见一个身着素色长袍,面如冠玉,唇若涂脂,眉间两道竖壑,略带考量的眼神正定在我身上。
“军师,”他歪着头,侧向身旁的诸葛,“这就是那日你从我这儿要去的丫头?”诸葛对着他轻弯腰,拱拱手,接着面向我,声音中不见一丝波澜:“婼儿,见到主公还不行礼。”我心里装着事,虽不情愿,但刘备到底是主公,礼数我还是要给足的,学着匍匐在地上的貂儿,缓缓作揖,“婼儿见过主公。”跪在地上,头抵在我的右手上,避免头发磕到泥土里。
“都起来吧。”刘备抬抬手,然后选择无视了我,拉着诸葛抬脚往屋里走,我眼瞅着他和诸葛就要进屋了,要是再不做什么就来不及了,我今天就见不到刘琦了!说是快那时快,我对着刘备的背影,重重喊道:“主公,请主公准许婼儿为荆州牧刘琦践行。”此话一出,全场震惊,我瞧见诸葛朝我丢来了一个让我“闭嘴”的眼神,也看到了刘备眼里的那股玩味。
“主公,婼儿平时刁蛮任性,是亮管教无方……”
“哎,无妨,”刘备长臂一挥,挥住了诸葛要说的话,接着他话锋一转,问题抛向我:“你为何要替他践行?”
“因为刘刺史是婼儿的朋友,朋友远行,婼儿理应略备薄酒,万里送行。”说着我伏在地上,叩首:“求主公成全。”许久,我的头顶竟没有一丝声音传来。
“哈哈哈,好哇,军师,你这女子甚好。”他的笑如闷雷般从天而降,居然吓得我一抖,只听得他说:“刘琦有你这个朋友,也是他的福气,你去,顺道替我也送送他。”
“得得得……”容哥儿在马车前焦急地驾着车,我坐在车里,感觉全身的骨头都要被颠散架了,强打了精神,扶着车壁,只想着马儿快快地跑,快快追上刘琦,我在这个唯一的朋友,虽然说襄阳离荆州不远,只有四百里的距离,放在现代,三四个小时的车程就到了,可在这里,这路颠簸的,这马车的速度,没个三四天铁定到不了,按照我这么讨厌坐马车的性子,再考量到刘琦那薄弱如蝉翼的身子骨,除非刘备再把他调遣回来,不然怕是没有再见的可能了。
“老天保佑,保佑我一定能追上他!”等我追上他,我一定扒了他的皮。
“刺史大人,刺史大人请留步。”容哥儿突然大叫了起来,我忙挑开了帘子,果然在前面一里路有车队人马,那群人马显然是听到了后面有人叫唤,一个骑马的冲我们挥挥手,一个勒起马头甩了马屁股两鞭,马儿撂开蹄子奔去前面报信去了。容哥儿也是伴着一句“姑娘坐稳了!”手下“啪啪”抽了两鞭,马儿撒欢似的加起了速,我和貂儿自然没有反应过来,差点没有摔得四面朝天。
我揉着刚被摔痛的屁股,跳下马车冲到刘琦的马车前,他弱弱地挑起帘子,忽见是我,惊诧万分:“婼儿,你怎么来了?我不是……”我给了他一拳,“你不是什么?不是写信不让我来?掩耳盗铃,既不让我来,为何还让小书童把信送给我!”
“我嘱咐他等我走了再给你的。”他委屈地辩解。“是啊,他是等你走了才给我的。”我一句怼的他无话可说,他呆呆的看着我,眼神里尽是无奈,“你是唯一一个来送我的人,婼儿。”他的语气里满是惆怅,又有点欣慰。
“是啊,原本应该一个人也不来送你的!”我也呆呆的望着他,说着一些口不对心的话。他不恼,反而笑了,忽的又收敛了笑容,对着我,正色道:“婼儿,你说的没错,身为刘氏子孙,我应该肩负起兴复汉室的担子,此去襄阳,我知道该怎么做了。”
见他这么说,我满心涌起的竟然不是欣慰,而是一股又一股的愧疚,那晚他在他母亲灵位前哭得像个孩子,抱怨天道不公的时候,我却给了他一巴掌,给他本就坎坷的人生又添了一道伤疤,使他彻彻底底的沦为棋子。愧疚之情涌上心头,汇成滴滴泪珠滑过脸庞。他笑着伸手想要替我抹去眼泪,但犹疑了一会,终是碍于他的病,缩回了手,嘴角勾起淡淡的,浅浅的笑,“别哭了,你家诸葛该心疼了。”
“不,刘琦,那晚我不该那样说你,我也没有立场那样要求你,你可以完完全全做你自己,不被任何人束缚,不做任何人的棋子,你可以做你自己……”我哭着摇头,泪水飞出了我的脸颊,“对不起,对不起。”
“婼儿,你没有做错什么,这是我自己的选择,我也终于可以像屈子那样堂堂正正的活着,也堂堂正正的死去。”
堂堂正正活着?我抬起眸子不解地盯着他,他脸上的那份释然与解脱是什么意思?
堂堂正正死去……不!我不能,也无法看着唯一的——朋友——死去……
不知怎的,浑身突然来了力量,驱使着我做点什么。踮起脚尖,忽的用力,右手攀上他的脖子,狠狠地也紧紧的地抱住他,他瘦弱的身子微微一颤,想要挣脱开,无奈我用力太猛。“刘琦,我要你好好的活着,到了襄阳,记得要找个好大夫,要记得吃药,不要喝酒,要给我写信……”
“好,我都记下了。”他轻拍我因抽泣而不断颤抖的背,柔声的哄着我,嘱咐道:“院子里的米酒,我用小坛装了,埋在红梅根下,你想喝了就让小厮刨出来。”
“好,我也记下了。”
“好了,快松开吧,再不走就晚了。”他轻轻推开我,不知是被我搂着闷得,还是天转热了,往日素白的脸上竟多了一点红润。我目送着他登上马车,目送着他的马车奔向西边的落日,直至消失在路的尽头。
此去百里,应是英雄美梦虚设,纵有万丈豪情,又与何人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