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非母
刘琦的院子,自他走后,我仅去了一回,他留下的小书童和几个小厮在院子里无所事事,见着我,也是满脸的惊喜,忙忙碌碌起来,我只挖了两坛米酒,那院子却是不忍停留。
原本就破旧的院子,先住了一个病秧子刘琦,没什么生气,好歹有点烟火人气味,如今他也不在,那屋子瞅着也像危楼,风细柳斜,望尽春愁,草色烟光残照,泪眼无言,不忍直视。
在更大的凄切伤感没有来临之前,匆匆逃离。
傍晚,从诸葛那儿回去,路过刘琦的院子,不敢靠近,只得远远地站着,前日收到他的来信,说是托了人找了襄阳城里最好的大夫,大夫说他的病好好调养,半年内便会好转。
我笑着叠起信帕,心里却觉得空落落的,无名的惆怅。眼下看着那个萧条的院子,竟是杂草丛生,春风所到之处,满眼绿意。忽见人头攒动,一阵嘈杂声顺着东风飘过来。难道是刘琦回来了?我一惊,明知不可能,却抱着几分期盼,催着貂儿:“你去瞧瞧,那边院子里在做什么?”貂儿火急火燎地跑过去,又气急败坏地回来,把我往住处拉着走,还没走几步,就听见后面有人追上来,我转身,原来是上次那几个人,其他丫头我不记得,倒是这个莲儿,印象颇深。我暗握了拽着我手的貂儿,若无其事地淡淡问道:“貂儿,可是这三人?”
貂儿没有出声,但是她那恨恨的眼神告诉我,定是这三人不错。
“这不是貂儿嘛,怎么见到姐妹不打招呼,扭头便走啊?”我还没有发难,这为首的莲儿却先下手,殊不知先下手不一定为强,后下手也不一定遭殃。
“莲儿,你莫要欺人太甚!”貂儿颤抖抖地扔出一句狠话,对面的莲儿不为所动,眼神倒是一分不差地全落在我的身上,嘴角带着邪笑,“想必这就是近来很是得宠的婼姑娘了。”她注视了我一会,忽又转身对着那两个丫头说:“听说那日她跑去送刺史大人,俩人触景伤情,抱头痛哭了好久呢。”那两个小丫头听了,不作声,只是直直地盯着我发笑。我瞅着莲儿,想看看她到底要玩什么把戏,原来是来羞辱我的,真真是一马当先却失了前蹄啊。
“貂儿,你可知私下蜚议刺史是什么罪吗?”我不看她,面向貂儿,貂儿反应倒是快,忙接过我的话,“回姑娘,论罪当斩。”
“你!”莲儿脸色微变,指着貂儿,咬牙切齿,“你这个卖主求荣的狗奴才!”
“啪”我一阵风似的走上前去,趁她不备,给了她一掌子,她捂着脸刚要反抗,却是被我呼之则来的下一个巴掌给打蒙,双手捂着脸,满眼的不甘心。“这赏你的第一掌,是你非议主子;第二掌,是你尊卑不分,”她被打懵掉,不敢对我如何,却瞥见我身后的貂儿,指着她胡乱吼道:“是她,她是个贱蹄子,她妄想着子龙将军,她还给你吃了蒙汗药……”说着,我怒目竖起第三掌,挥之而下。
怎容她挑拨我们主仆关系!怒斥道:“第三掌,是为了我的婢女。”“啪”清脆的落在她的脸上,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要治她就得治的彻底。在她心理防线崩溃之前,我又加一剂猛药,“你既知道我是婼姑娘,必晓得我在府里的地位,虽比不上你的主子,但我若开口要一个婢女还是易如反掌的,你的主子总不见得为了一个奴才而和我闹得不愉快,你也知道,我是军师跟前的红人。”我斜着眼睨她,她脸色由震怒变得不干,到最后只剩下惶恐,“扑通”跪在地上,另外两个丫头也吓得不轻,跟着她跪着,口里求饶。
我看今日威风也耍得差不多了,得饶人处且饶人,也不能一股脑都得罪遍了,做人总归要给自己留后路的,便大发慈悲,摆手道:“罢了,今日我且饶过你们,只是你们得记着,貂儿是我身边的红人,有道是打狗须得看主人,而我这个人呢,是出了名的护犊子,你们也都知道,刺史刘大人都曾挨过我的巴掌。废话我也不必多说了,你们好自为之,大家都相安无事。”撂下一句狠话,便拉着貂儿头也不回,留给他们两个震慑力的背影。
刚刚只顾着杀鸡儆猴了,完全没有在意到貂儿的反应,直至把她拉回住处,才发觉她手里冰凉,手心黏黏的全是汗,到了屋子,她“扑通”跪在我面前,哭着道:“姑娘,貂儿对不起你,求姑娘责罚。”
“你快起来。”我不明就里,看不透貂儿为何突然这样。她跪着,泪眼婆娑,任我怎么拉也不起来,我只好作罢,安静地坐着斟茶。
“姑娘,貂儿犯了大不敬。”她爬到我的脚边,抽泣着,“方才莲儿说,奴婢给您下蒙汗药……”
“我知道,那都是她满口胡说。”我端起水盅,打断她的话。
“不,姑娘,她说的是真的!”貂儿哭腔更重,说着有伏在地上,身子颤抖,而我却着实被她惊到,一时没注意,水盅里的水旋了两圈,冲击着盅面,溅了两滴出来。强装淡定,放下水盅,心乱如麻,不敢让自己胡想,默默给貂儿解释的机会。
“那日,奴婢去寻莲儿,向她打听赵将军的伤势,莲儿却给了我一包蒙汗药,说是让我掺在水里悄悄给姑娘喝了,她说只要我这么做她便会给我赵将军的消息。”
我听之震惊,蒙汗药,顾名思义,一个身强体魄的大汉瞬间就会被蒙倒,莲儿怎么对我这般恨之入骨?可是貂儿,我看着眼前跪着的……“姑娘,貂儿怎么能做出这等忘恩负义的事情,当场拒绝了她。可是……”貂儿诺诺,说不出下面的话,我突然了然,默默开口,替她说下去:“可是你还是给我喝了?”
“姑娘恕罪,貂儿是鬼迷心窍了,当时满脑子想的都是赵将军……奴婢只是放了一指盖薄粉,只是一点点,奴婢只是想让姑娘睡一下午,好自己去打听……”
是了,我有印象,是有一回,我昏睡了一个下午,而貂儿用了那个下午跑到军营……我还记得那天晚上诸葛走的时候在屋外说了些什么,后来貂儿红着眼睛进屋的。当时我纳闷为什么午睡会睡到那么晚,天呐,现在全都了然了。
貂儿,貂儿!
她趴在地上,哭得头也不敢抬。我果然是看轻了情谊的重量,貂儿她顾及与我的主仆情谊,而拒绝莲儿邀盟,可她又抵不住心中对赵云的情意而对我下了蒙汗药……是的,她坚定过一回,也为爱败退过一回,如果有一天,有人拿着赵云要挟于她,她还会不会顾及我这个主子。
而我,能不能在这波云诡谲的形势下护她周全呢?
我不知道!此刻的我茫然无助,如果没有诸葛的庇护,我什么都不是,更别提守护貂儿,我做不了她的后盾,而她的软肋又过于明显,但凡别人想要对付她,或是对付我,简直不费吹灰之力。
得给她找个坚实的靠山,这个靠山定然不是我。
“貂儿,此事以后不要再提,我累了,你去弄点水来吧。”我淡淡地摆手说道,貂儿闻声,匍匐在地上的身子一颤,隔了一会,镇定地爬起,擦了擦脸上的泪,冲我认认真真作了个揖。
看来,得快点见到诸葛的夫人才行。临睡前,我脑子里在推演各种可能,只期望早日见到阿北的妻子,早日拨开云雾。
然而,上天跟我开了一个玩笑之后,继而又打碎了我的零星希望。这日我在诸葛卧房里,思忖着这个点诸葛要回来了,便准备泡点冷香茶,正招呼貂儿去泡点热水来,貂儿快快应着,挑帘欲走,却突然呆在原地,我催问她:“貂儿,怎么愣着了,快去啊。”
貂儿面露尴尬之色,对着我努努嘴,我不明所以,悄悄走过去,撞见一个人影靠近,貂儿倏的跪下,口中呼道:“见过黄夫人。”
黄夫人?!我一直想见的诸葛夫人!天呐,我激动万分,探头望过去,正好瞥见那位穿戴朴素的女子在外室转悠,此时背对着我,听到貂儿的声音,她缓缓的转过头,动作轻柔,四目对视时,我不禁惊出了声。黄夫人果真长得有点——不耐看,而且她长着一副与我母亲天差地别的脸庞!我立时心死,呆立不知所措,黄夫人到底是见过世面的长者,为我的失礼及时解了围,我听到她操着一口娃娃音,对着我说:“婼姑娘,你身子不大利索,就不必拘礼了。”是的,娃娃音!我难以想象,这么一张不耐看的脸陪着那般童稚的声音,不知是上天的垂悯还是它嫉恨人心,一言难尽,一言难尽啊!
“啊,婼儿见过黄夫人,夫人请上座。”我挑帘跨出去,忙着招呼她,唤着貂儿去看茶,貂儿却一脸难以置信地瞅着我。
“不忙,我就是来看看军师这儿可有缺什么要置办的。”她婷婷立着,肉肉的脸上有一双小眼,炯炯有神,有意无意地打量着我,被她这么一说,我仿佛明白了什么,瞬间觉得自己多余。怎么能以客易主呢!她可是诸葛的正经夫人,虽然平日里很少听诸葛提起,可这夫人的身份还是在的。
我自讨没趣,只得摸头讪讪傻笑,她却很是悠闲,挨着榻几坐着,小口眯着茶水,淡淡道:“夏侯夫人经常同我提起你。”
夏侯夫人,莲儿的主子,经常在她面前提起我?夏侯夫人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我不知道,不过眼下黄夫人,她对我是什么印象,什么态度,我是十分的在意。我正想着开口说些什么来缓解一下尴尬的氛围,黄夫人又轻轻开口:“夏侯夫人性情温和,但作为女人,她也是善妒的。”
“我只是教训了她的丫鬟而已,并没有招惹过她。”我委屈辩解。
“先前张将军从军师这儿讨要过你。”黄夫人一语道破。
我恍然大悟,难怪那个莲儿莫名其妙的针对貂儿,按理说我一个受伤之人,整日蜷在屋里,至多和诸葛接触,要说这个世上有人恨我,那那个人也应是我面前端坐的面不改色的黄夫人。
现在我算是明白了,张飞,简直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他竟然想要我!我一想到他那腌臜模样,就气不打一处来,恨言道:“他做梦,休想!”
黄夫人见我满脸怒气,忽露微笑,笑道:“确如传闻,是个傲性子。”我被她这话说的一头雾水,不明所以的看着她,她笑不露齿,又说道:“你教训莲儿的事早就传遍整个府邸了。”
啊!我羞赧地低下了头,教训个丫头有什么好传的,难不成大家以为我是和夏侯夫人争风吃醋才这样蛮横的?天呐,这都哪跟哪儿啊!我瞪着大眼睛望住黄夫人,她一眼看穿我的心思,正色道:“若不想遭人非议,就得收收你的性子。”她顿了顿,想了一会儿,很郑重的说:“不要让军师为你担惊受怕。”
啊!我心神一震。
俗话说人言可畏,在我看来正常不过的事情,传到了别人耳朵里就会变了味道,比如我常去找刘琦玩耍,自觉坦坦荡荡,可在有心人那里便是狐媚妖子;再譬如我替貂儿出气,大打出手教训了莲儿,别人也只会觉得我在打夏侯夫人的脸……而我的阿北,诸葛他从来没有跟我说过这些,日日把我捧在手心,由着我任性霸道,却在背后默默替我摆平烂摊子。黄夫人今日能与我诉衷肠,足以见得她与夏侯夫人并非同一条战线上的,只是她走的时候说的那话我百思不得其解。
她带着笑,笑里却带着苦,对我说:“我今日见着你,也能放心的将军师托付给你了,你莫要辜负军师。”
我怎么听都觉得这话怪怪的,转头却见貂儿一脸坏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