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摊开手掌,阳光菲薄,一束一束的微黄越掌而过,落在矮矮的绣榻几上,铜镜里,貂儿兰花手俏,捏起一镶玉木簪,问:“姑娘,可好?”
望着镜子里那个模糊的身影,略敷薄粉,轻扑腮红,柳叶弯眉,温柔似水,发后拢结,丝线结扎,头上那两撮,如惊鸟双翼欲展,髻下留有一发梢,形似燕尾,我赞叹貂儿手艺精巧的同时,又给这个发饰取了个恰如其分的名字——燕尾髻!貂儿听了,躲在我身后偷笑了两声,我在铜镜里却是瞅得仔细,扬起我那弯弯眉,假声道:“你不要偷笑,我可看得真真的。”貂儿忙敛笑,正经道:“姑娘,反琯高髻,可不是燕尾髻。”喝!丫头片子还没我大,倒是敢嘲笑我目不识“髻”,真是越来越放肆了。
我暖意洋洋地跪坐榻几前,镜中的人也一脸慵懒模样,我朝她放了个电眼,她也抛我一个媚眼,我挤牙咧嘴,她也作出丑态,我捧腹笑出来泪光,甚觉自己荒谬极了。若不是诸葛提前遣了人过来,说是今儿个要来,我才不起个大早拾掇呢!想起那天晚上他临去时,貂儿红着眼睛挨着门扉,绞着手绢,咬唇隐忍,眼神躲闪,呆呆的半日没进来,我虽心有千千疑,但也知道人人都有一帘难以外道的幽梦,便未曾多加询问。
“姑娘,你又呆了!”貂儿轻声唤我,款款起身弯腰碎步退下,诸葛已踏着晨露翩翩而来。
又是那张熟悉的脸!
唉,我低头涩涩一笑,害怕自己陷得太深。忙着扶榻几巍巍而起,只觉得今儿个的发饰有千斤似的,幅度稍宽它就会散了一样。
“军师为何一早来了?”
“来陪你用朝食。”他懒懒说着,羽扇挥动间貂儿已提了食盒进来布粥。
“婼儿今日光彩照人。”语声柔柔飘满笑气,他过来搀我。我不答话,看着貂儿摆满了一个榻几,以及那盘露面次数极多的青菜,心头记忆叠影重重,仿佛回到那个我撒娇求他放我出去溜达的晚上——
“那么你是默认咯?”在他久久的沉默后,我惊喜得叫嚷:“唉,门口那两个,你们不要杵着了,快随着军师去前线冲锋陷阵,夺取功名,光耀门楣去吧!”
他长叹一声,按住我不安分的身子,静静地坐着,眼底溢满怜爱与无奈,靠在我耳边,慢声慢语:“我能救你一回,却不敢保证护你周全,那些侍卫以后不会再挡你的路,你也不必赶他们走。”
呃,我是知道是他救了我的,可是我也有千般不解萦绕心头,究竟是为何,他会救我?我冒在嘴边千万次的话,终于在那晚问出了口。
“我们素昧平生,你为什么要冒着大不韪的危险救我呢?”我清楚的记得昏迷前的一切,当时在场的被子龙称为“主公”的人,除刘备外再无他人,如果只是从赵云手里救了我,那易如反掌;可从刘备——他的主公手里救我,我不信这个枭雄不会疑惑,退一万步说,刘备毫不介意,但就他那个三弟莽汉张飞,也是第一个不饶的,毕竟我是身兼刺客与细作嫌疑的!张飞没当场用那丈八长矛戳了我已然是我的大幸了,现在居然还在院子里养尊处优?
“不晓得,连我自己也不知为何要向主公开口要你……”他悠悠的、低低的声音在我头顶飘着,“觉得你很熟悉。”
轰!如山崩地裂,我心神一撼。很熟悉?难道……他也有同感?父女之间的心电感应?难道说他真的是我父亲,只是失去了记忆?
我突然坐直,放长了眼细细打量他:削瘦英气的脸庞上,有着逼人的锐气与睿智,眉间隐约可见的“巛”字纹,想来也是为汉室操劳过度所致,那双半明半媚的眼睛透着一股妖孽之气……似乎又不太像,在我的记忆里,父亲是正派多过邪气的,不像他这般……多妖!
“如何?”他眯着眼睛,一副慵然模样,懒散的侧身倚靠在柱子上。
“诡魅而多妖!”我突然想到这个词,来形容他真是太适合了。
“嗯?”他来了兴致,“如何诡魅又如何多妖了?”
这……这句话不是我原创的呀,好像是哪位作家说的,诸葛孔明多智而近妖。“嗯,”我故作沉思,“料事如神,能求东风,辨人心机,度君心志,联吴扶刘……”还有什么来着?哦!“退时造福一方百姓,进时谋略刘氏天下!这难道不是多妖吗?!”
听了我的解释,他定定地望住我,我读不懂他复杂的脑子里是如何肢解我的话,但从他那朗月般的眸子里,我看出了迷惑、玄虚、惊羡……甚至是满足。
“求东风不过是我略懂些气象风水;为人臣子,揣度主公心思此乃天职;我为汉臣,理当一心匡扶汉室,使天下汉民不受流离之苦亦是我职责所在。”短短数秒,他竟是思维缜密的将我的话一一驳回,我瞪大了眼,不可置信,心底由衷佩服这种颜值与双商齐飞的人,同时又为自己那少的可怜的历史知识而羞愧。
“我如何就诡魅了?”他不依不饶,凑上探究的目光。
“那你禳星祈寿不……就是……诡魅嘛!”我被他盯得发毛,声音渐渐细下去,明知说不过他,却仍坚持,不蒸馒头争口气!他明明就是有妖气的呀!
“攘星?”他皱起了眉,眼底的惊悸稍纵即逝,只剩下一汪深不可测的潭水。啊!该死,如果有一种罪叫祸从口出,那我不知道被千刀万剐了几回。“啊哈哈,我瞎扯的,瞎掰的……”忙打哈哈混过去,好在他没有深问下去,只是揽紧我,目光恻恻,“你的脑子定是被烧糊涂了,总说些莫名其妙的话。”什么烧糊涂了?我说什么话啦?
“婼儿!”一声呼叫将我的思绪连皮带肉生生拉回。
“你再出神,我就罚你吃两盘青菜。”诸葛说到做到,夹了两片青菜眼看着就要落在我的碗里,还好我眼明手快,及时护住了我的婉。
抬头,“人家不爱……”
四目相触,看见他斥满红血丝的眼睛,想到他又是一夜伏案未眠,如今荆州初定,赵云直捣南郡城,关羽袭取了襄阳,破了刘备与东吴大都督周瑜的盟约,孙刘关系犹如秋末冷蝉,来之不易的同盟随时都会灰飞烟灭。北方曹操说不准何时会反扑,政治场上从来都是只有利益没有朋友的,虽说与东吴联盟的情意尚有余温,但俗语说狗急跳墙,要是逼了东吴和曹操联手,那赤壁之战的成果便会立刻覆灭,那刘备辛辛苦苦取下的立身之地顷刻便会灰飞烟灭。
外有南北两阀势力,内荆州百姓长尝战事之苦,抚慰民情,修田筑地,房屋瓦舍,百业待兴……而军中又是老弱病残至多,论作战破敌,在百人之中擒取王贼,张翼德为最,可要说起督率军务,征调赋税,充实军需,收拢人心,翼德是一点忙也帮不上的……于是,那些繁杂沉重的任务落在他一人身上,他只得日夜操劳,栉风沐雨,殚精竭虑。
我鼻尖一酸,松了碗,不免欷歔惆怅,自觉忒不懂事,不仅耽搁他休息的时间陪我吃饭,还任性挑食。语气又低又软,不忍道:“可是一夜未睡?”他轻笑,略带歉意道:“待会去营中,今日怕是回不来,飨食不能同你用了。”
这些日子,他日日晌午踏进我的院子,与我共进晚饭,我在大快朵颐的同时,也饱受青菜的摧残。可是,这一大早就是为了跟我说这个,还特特带了青菜?感动之余又觉得老天仿佛在跟我开玩笑。
“什么时候走?要不在我这眯一会再……”
“好。”
呸,我多什么嘴呀!这个诸葛还真是心安理得,慵然坐在床边,任由我这个独臂女侠替他取了冠帽,脱外袍的时候貂儿还想来帮衬着我,被他一眼给阴了回去。
“唉,你怎么和衣而睡啊……”他一把搂过我,直直倒向床,两脚利索的踢掉我特制的棉拖鞋,捂住我的眼睛,沉声命令:“嘘,我就躺一炷香。”“嗯嗯,我一会叫醒你。”话音刚落,他呼吸渐沉,我怕扰了他,蜷在他怀里静静吮吸那淡淡的熏香味,不知不觉,也浅浅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