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大清早貂儿便不知所踪,这丫头最近老是不见人影,我一个人憋屈地很,瞅着气温转暖,身子里的经络都活了,蠢蠢欲动,扶着长廊走到尽头,发现这里竟还有扇门,一直以为这个小院子只有一个院门呢,没想到曲径通幽处还别有水月洞天呀,推开圆拱小门,一串剧烈的咳嗽声撞入耳里,探眼望去,这门后面断垣残壁,一片荒芜,虽说也是院子构造,比我的大多了,可却不如我的有人气,森森可怖,不像有人住的,大早上天越来越亮,我还是觉得心底凉凉嗖嗖的,刚踏出去的半只脚急急地收回来。
可是眼睛却收不回来,放眼去,天地间的白深深震撼着我,这样的白,无法形容的白——树枝,屋顶,远山——一切都是白的,白的炫目,白的摄魂,白的忘乎所以,我贪婪的睥睨着这样的景色,不敢正眼,仿佛在看一纯洁少妇,哪怕多看一眼都是亵渎,倏的,一抹异样的色彩撞入眼帘,那是一棵腊梅!一棵生于那院子墙角默默不惹人注目的腊梅,当万物都沉浸在雪的白净世界时,它却大模大样的站在一片空地间,让人可以看清它的全部姿态,树干虬曲苍劲,黑黑的度满了岁月的皱纹,我情不自禁地被它吸引,不由自主地走近,靠向它,一种高雅淡洁的清香一下子摄住了我,我怔住,吸了口气去嗅,却嗅不到什么,不嗅时,却又满鼻都是,染透身心,细细瞧它,这枝干好像早就枯死了,只是在这里伸展着一个悲怆的历史。而它的枝干顶端,却涌出那么多鲜红的生命,花瓣美的不夹一丝浑浊,轻的没有质地,只剩片片色彩,娇怯而透明,在这样铅蓝色的天空下,在这样素静银俪的大地上,它孑然的姿态让我想到了一个词:冷艳!
“谁?咳咳咳……谁在那里?”我回过神来,来不及跑掉,斜刺里,一个高高瘦瘦的身影悄然蹦到我面前,着实吓了我一跳,他捂着胸口,一句话说不完整,便捶胸咳个不停,我瞅他血气衰弱,面色潮红,大骨枯稿,大肉陷下,胸中气满,喘息不便,一副病入膏肓的不治模样,竟然左手还拿着一卷竹简,宛然有一种我爱学习,生病也不能阻挡我学习的既视感。
“哎!”我甩了甩我的左臂,“咱俩是病友啊!”瞄了几眼他的竹简,硬是没看出来他在念得什么书,便问:“你看的什么?”
“你这丫头,咳咳咳,好没道理,扰了别人读书的雅致……咳咳咳,怎么,你还跟我抢书不,咳咳咳,不成啊?”他扶着前胸,有气无力,让我觉得和他争论都有我以强欺弱,不是君子所为的罪恶感。“算啦,你都病成这样了,我不夺人所好。”我摆摆手,无心搦战。
“别看本刺史这样,就算你夺了我的书,我也能追的上你的。”
“嘿,我说,你怎么老惦记着别人抢你东西呢,本姑娘看起来像那种人吗,小伙子,你不要把人想的那么坏嘛,我阿公说过,世上还是好人多的,你要怀揣一颗信任的诚心,这样才能构建美好生活呀。”
“我只是,咳咳咳,被抢多了……咳咳咳”他突然咳得厉害起来,像小鱼虾弓起了身子,扶着廊牙柱咳得站不住脚,重重地倒坐在石座上。
啊!他吐血了!一片猩红的血沫溅到貂儿给我做的棉拖上,我忙上前替他抚着后背,给他顺气。
“你你你,你怎么样?要不要找个大夫给你看看呀?”没想到我着急的时候竟然变成大舌头了。
他抓竹简的手一把抓住我的袖子,一抹焦急从眼底闪过,“别——叫。”细弱秋蝉空鸣,手劲儿却挺大,我挣都挣不开,只能软语哄他:“我不叫便是,你先松了我。”“不松,松了你该去叫大夫了!”他还真是执着。
我去哪里给你叫大夫,我自己的伤口都是貂儿给我上的药换的纱,从没见过半个大夫的影子。“大哥,看在我们病友的份上,你先松了我,我发誓,我不会去找大夫的!”“不,咳咳咳,不行!”我俩争论之间,他的竹简不小心“啪嗒”滑滚到地,我怕它滚到血迹上,争先蹲下身子捡起它,这下可落了口实了,他证据在握,一脸指责,
“你看,你就是要抢书来着。”唉,大哥,你可真幽默!索性捧开书,“《国策》?”我质疑地读了出了书名。
“怎么,本刺史看不得?”他仰起消瘦如尖的头,迎上我的目光,自信满满地问道。
“不是。”我笑笑,“我就是觉得像你这样病秧子应该看点《本草纲目》之类的。”他黝黑的眸子直勾勾的瞅着我,“你肯定不知道那是什么书啦,总之就是一些医书啊,好歹对你的病有帮助啊,你看你,又不请大夫。”
他不理会我,伸手夺了竹简,怪里怪气地说道:“如若这样,那士子就该读孔孟之书,兵将便读孙武兵书,小农只学农桑之事,柴夫独知砍柴之功。”他斜眉睇我,不等我反驳,恨声道:“那么曹操此时应是汉室的宦官,刘备还在幽州卖草鞋,诸葛孔明当在卧龙岗做他的山野村夫!”
我承认,他前半句所说确实是各司其职,后半句嘛,说谁无所谓,怎么能说我家诸葛,我不能理智,我这个人,最大的优点就是护犊子,小时候我养的小花狗被别人家狗咬了,我还替它讨回公道了呢!“你所说的不过片面之词,各安其位确实能促进天下长治久安,不过梦想却是变数的源头,如若没有梦想,岂不是和咸鱼没有区别!我家诸葛是个有抱负的人,才不能和那挟天子以令诸侯的窃汉曹操混为一谈呢!”
“你家诸葛?”他真是一语中的,会抓重点。
“对呀!”我昂首挺胸,我家的诸葛我来守护。
“原来如此。”他面露惊色,继而了然点头,抬脚欲走,我独臂拦下,呵斥:“你为何要走,我们还没理论完。”“外面风大,我吹不得,要回屋暖暖,咳咳咳……”他一脸怅然,高我一个半头的个子看起来却是那么弱不禁风,我不由同情心泛滥。“我扶你进去吧,可巧跟你讨杯水喝。”说了半天的话,早就渴了。
“哇,我说你这院子外面瞧起来挺不起眼的,里面倒是精致的很啊!”何止是不起眼,简直是破,可屋里插了一屋的梅花不说,那个玛瑙屏风真是深得我心,好看的很。他甫一进屋,便支撑不住,侧卧在榻上,屏退左右,见我垂涎那冬梅,淡淡道:“你要喜欢,尽可取去。”“你舍得?”我凑了一朵,闻一闻,没有味道,刚刚进来的时候不是一股梅香么?再闻,我就不信了,能是我鼻子坏了?
“这些花都是我从油江口带来的,咳咳咳……油江口家家户户都有梅花,咳咳咳……这点梅花对我而言只是皮毛。”他拿着帕子捂住嘴,双肩颤抖,咳得厉害。“你为什么不看大夫呢,我看你这病倒不是一般的风寒。”我蹲在他榻前,巴巴的望着他痛苦的咳着。
“你……你离我远点,别给你也染上。”他趁着咳嗽的空隙,从牙齿里挤出几个字,我本不以为意的,但是想到我还是半个残废,要是再感染风寒,受劳累的就是貂儿,且诸葛最近晚膳都是和我一起用的,再传染给他,那我罪过就大了,于是乖乖听了他的话,挪了挪地方,瞥见卧榻之侧是一排檀木书架,上面密密麻麻堆满了竹简,我惊喜不跌,差点跳了起来,喜道:“你的书可真多。”不像我,屋子里除了那朵快要枯萎的红梅,旁的都没有。
“我这儿常年无人涉足,不置办些书,我闲着也是孤寂。”他换了个能跟我说话的姿势躺着,懒懒说道∶“你要喜欢就拿去,只一条,要记得物归原主。”“一定一定。”我点头如小鸡啄食,随意挑了了一卷,竟是《楚辞》,靠着架子顺势滑坐在地,如饥似渴的读了起来。“伏清白以死直兮,固前圣之所厚……老冉冉其将至兮,恐修名之不立……”
“朝饮木兰之坠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他突然接了下一句,无视我诧异的眼神,继续诵吟:“苟余情其信姱以练要兮,长顑颔亦何伤。掔木根以结茝兮,贯薜荔之落蕊。矫菌桂以纫蕙兮,索胡绳之纚纚。”
没想到这个病秧子还有点本事,“喂,病秧子,你能将它一字不漏的都背出?”
“哼。”他冷笑一声,翻身背着我,敢情是不愿搭理我,我刚想与他理论,耳边却传来他颤栗的咳嗽。我帮不了他,只能干坐着听他痛苦又隐忍着咳嗽。
“荆州这片土地原本也在楚人脚下,当年秦将白起攻破楚都郢,屈原悲愤交加,怀石自沉于汨罗江,以身殉国。咳咳咳,你方才说人若没有梦想就如同什么,我大概就是那什么吧,但凡有点骨气,在曹操破城之日我就该学着屈子投江自刎了。”他捂着胸口撑起身子坐在榻前,给自己个斟了一盅茶,淡淡的抿上一口,嘴角因忍着咳嗽而微颤。
“如同咸鱼!”我提醒着他,他不介意也不懊恼,抬手指了指右手处的矮几,“你自己个斟吧,我身子不好,多有不便。”我屁颠屁颠跑过去,斟了一盅,学他适才模样,轻轻抿一小口,这茶入口清爽,舌尖微甜,后味虽涩,但润喉的功力确实大大的,忙欠身问他:“你这是什么茶?竟这般好喝,可否施舍一丢丢给我带回去慢慢品?”
“噗——”他一口茶水喷了出来,还好动作快,拿帕子遮着了,不然就溅到我的衣角了。“你这女子,我屋里的花你觊觎,书也拿了,现在还想着我的茶,你的诸葛竟是这么穷待你?偏我的东西尽是好的?”
“可不是,我是化缘来的。”我一脸谄笑,“你可是刺史,哪能那么小气。”
“找你的诸葛要去。”他一口拒绝。“喂,你这个人怎么如此抠门?一丢丢嘛,就……”我摆弄了身上的口袋,忽的摸到貂儿新给我做的荷包,一把掏出来,“你看看,就这荷包,就装这么点。”
“不是我小气,你那荷包啊真装不了。”他脸上带着笑意,扶起身子,掸了掸白色襦袄,信步走向左手边的书架,捧着一月白玉雕玲珑小坛,转身走向我,“这茶也不是什么稀罕物什,”说着朝着那些个梅花努了努嘴,“便是那冬日里的红梅晾干,融了蜂蜜浸上一年,待来年红梅艳压群芳时便可去了喝,可巧了,我今日喝的是今年的头一盅,被你赶上了。”说话间,那月白小坛已放置榻上,我迫不及待的打开,红梅冷香裹着蜂蜜的甜味扑鼻而来,真真是沁人心脾。
“这茶叫何名?”我盖上盖,抱着坛子藏在怀里,害怕他再夺了去。
“这我不知,这茶的制法是我母亲传给我的。”倏的,一抹神伤之色从他眼底溜过。“嗯,我有个好名字,刺史大人你听听看。”我眯着眼睛,佯装思索。
“说来听……听。”他又拿着帕捂着嘴。
“冷香茶如何?”我拍桌叫绝,这真真是个好名字呀。没想到他竟没有共鸣,摇着头一个劲的咳嗽,等他一阵咳完,陈述己见,我早已不作理会,嚷嚷着,“我不听,我不听,这名字绝顶的好,你别说了……”
他被我闹得没有辙,只得随我,他管家样子的男侍搬了一盆火炉进来,给我作了揖,嘴角挂着笑,“姑娘快别闹了,咱们这儿素日冷清惯了,怕是我家大人禁不住的。”我想着也是,他是个病人,撑着半天与我闲闹,确实影响休息,当下问了那侍从什么时辰,侍从回说到了用昼食的时候了,我一惊,玩了这么久了,貂儿找不着,不知怎的着急,心下悔恨,埋怨自己不该忘了时辰,所幸我这半日闹腾,也是满载而归,我是心满意足,要了他几株梅花,夹了几本书,捧着一坛冷香茶,我一个人拿不了,他派了个小书童跟着我送回来。
临走的时候,他倚在门槛,瘦削的脸上泛着一点光,雪白的襦袄衬得他脸色更是憔悴,我冲他摆摆手,劝他不要送,走了几步看他还在。“你进去吧,外面冷,我明日再来找你玩啊。”说完,他竟然浑身一抖,灰溜溜的反身进屋。
哈哈!我拿了他这么多东西,怕是吓到他了!冲小书童使了个眼色,怀里抱着“冷香茶”一蹦一跳奔回我的院子,走了半道,想起一件重要的事,刚刚这病秧子是刺史,我还不知道他姓甚名谁呢,我就说像漏了什么似的,白白拿了人家那么多东西,问了小书童,他叽叽喳喳不知所云,我只好作罢,反正明天还要去登门道谢的,不急在一时。
“姑娘,你可叫貂儿好找呀。”我刚招呼着小书童把东西放下,正愁着没有物件养花呢,貂儿就哭丧着脸跑进来,瞅着陌生小书童,貂儿鬼精,收起脾气,“姑娘,这小书童可是军师遣过来的?”我在梳妆绣榻上腾了个地方,把冷香茶小心翼翼地供着,摆手道:“不是,他呀,他是那谁的书童,反正跟你一时半会也说不清,你去请人家喝杯水吧。”貂儿乖觉地倒了杯水,结果那小书童呲溜一下跑得没影了。
“谁家的书童呀,呀,哪来的那么多红梅?”貂儿这才瞧见榻几上躺着几株红梅。
“对对对,”我一拍脑袋,“貂儿,你赶紧把我这内外两室拾掇拾掇,这个屏风,啧啧啧,”我摇摇头,真是见了别人那个玛瑙屏风,觉得我这个简直是小巫见大巫,太拿不出手了,放眼我这两室,刚巧有一个半人高的檀木镂空架子,有道是自己动手丰衣足食,撸起袖子霍霍指挥:“貂儿,你把这个屏风搬走……搬到哪里,就搬你屋里去吧,嗯,你把那个檀木架挪到这儿,就是方才屏风处,唉,你小心点,别闪着腰啊。”
“可是姑娘,貂儿那个屋子小,摆不下这个屏风啊。”貂儿面露难色,“而且咱们也没有花瓶什么的,这些花会枯死的。”
“是哦,早知道我从他那儿带点物件回来的。”抬头看看卡在门口的屏风,低头瞅瞅躺在绣榻上的红梅,正一筹莫展时,一道刺眼的光透过厚重云层普照人间,我灵机一动,“貂儿,你把这屏风扔到院子里,铺平了放在廊上,把红梅都摘了,瞅着有日光就洒在上面晾晒。”嘿嘿,我真是机智,这样我就可以自己做茶了。
“好好的红梅,摘了晾晒?”貂儿用一副“你疯啦,简直是在暴殄天物的”眼神看着我,我当然知道我没疯,推着她,“快去,快去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