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暄宫是昱朝畿天城里最奢华的宫殿,昱庄王爱奢靡,登基之初命能工巧匠耗时七年,动用了十数万劳工建成。殿内雕梁画栋,碧瓦朱甍,一寸一分都尽显富丽华贵。
此时,永暄宫内纸醉金迷,数百宫女在大殿中央甩着涟漪般的水袖翩翩起舞,一会围在一起组成各色花朵,一会波动着修长的胳膊似灵活的燕莺,放眼看去,如春暖时节,莺歌燕舞,姹紫嫣红。文武大臣分坐两侧,珍馐美味布满各自桌案,娇柔的宫女不停地将大臣的酒杯斟满,醇香的美酒伴着少女的娇笑,让大臣们垂涎欲滴。粗鲁的武官一把将少女纤细的身段揽在怀里,彼时征战沙场,粗狂豪迈的将军,此时却在温柔乡里轻声细语。宫女娇喘着挣脱武官,众人哈哈大笑起来。
大殿正位上,一位面色苍白的青年人躺在两条柔软修长的腿上,青年人的手不时掠过粉色轻纱浮着的雪白肌肤,惹得美女一阵娇羞。青年人正是昱朝的天子,天下共主楼泽。昱庄王在位时,不立王储,任凭五个儿子相互争斗,昱庄王死后便爆发了持续四年的“五子之乱”,四年里五位王子骨肉相残,屠戮亲族,畿天城里血腥暴虐,犹如人间地狱。终于楼泽得到雍国国主宁徵言的支持,以雍国劲旅斩岳骑控制畿天城,杀掉仅剩的哥哥,终于登基入主永暄宫。
楼泽登基之后,提升雍国为公国,封宁徵言之子宁骁为雍国公,任宁徵言为丞相,总揽朝政。宁徵言知道楼泽比先王更加奢靡,更爱女色,所以提出要为楼泽争选天下美女充实后宫。楼泽随即任命宁徵言为天下招红使,凡满十四岁的女子,不管平常百姓家还是王公诸侯家,一律由宁徵言挑选之后入宫。这场钟鸣鼎食的宴会,正是为宁徵言践行所设。
觥筹交错间,谁会料到阻断昱朝命运的少年们正在北方的天空下,悄然成长。
高远的天空上懒散地飘着几片浮云。太阳朗照,金黄的阳光倾泻在铭心园里,树影婆娑,花香阵阵,鸟鸣不绝,池馆水廊更显玲珑精致。悠长的木桥用南方淮木铺成,通往湖心小筑。小筑下开阔的潭水深不见底,微风缕缕,荡开一圈圈碧绿的涟漪。湖心小筑上一位少年慵懒地依靠在方木雕栏上,双手抱于脑后,目光呆滞木讷。在北幽国已经半月有余,灼滦除了撑一叶扁舟在湖面上肆意飘荡,就是在湖心小筑内发呆打发时间,不过最让灼滦庆幸的莫过于北幽人并非《讨夷令》上所说。
雷尧已经返回奉阳城,不知道他身上的伤怎么样了。如果有一天能回到奉阳,灼滦一定要找他痛痛快快地喝一场,毕竟在那腥风血雨的战场上,两人都在千钧一发间救过彼此的命,也算是患难与共了。
一阵清风吹过,沙沙的声音传入耳朵,看着手边那本兵法,灼滦的心又揪了起来。
“世子,这是《兵筹韬略要典》,里面的战术与谋略都是根据我参与过的大大小小百余场战事总结的。”
灼滦将厚重的兵书拿起放在胸前,种种的回忆涌了上来。那晚将冯成年救下之后,老将军奄奄一息,雷尧和灼滦商议之后将仅剩的二百余骑分成三路,一路继续护送灼滦西去,一路护送冯将军返回奉阳,另外一队快马去沿途的城池、郡县通知,做好准备,以防凛族人杀回。就要分别时,一直昏迷的老将军,挣扎着睁开眼,看着灼滦,语重心长的对着灼滦说:“世子,主君的英雄血流在你的身上,万不可让那炽热埋没在平庸的躯壳中。主君会在天上看着你、保佑你。”
冯成年虚弱地喘着,但嘴里似乎有千万语言要说出。
“真高兴有生之年还能看到那全身暴起的炽热血脉,恍惚间我以为主君又来到了我的身边。”
随后冯成年又昏死过去,不知道他看没看见灼滦在拼命地点着头。还记得雷尧给自己说过,老将军的重孙女不久前出生,老将军打算送自己去北幽之后,便解甲归家,过子孙绕膝、四世同堂的天伦日子,如今老将军伤成这样,不知还能不能抱起自己刚出生的重孙女。
每每想到这,都会有一座小山压在灼滦胸口,突然许多不好的念头浮上脑海,少年使劲地摇着头,想要把那些不好的想法甩出脑袋。
几尾锦鲤听见木桥上逐渐清晰的轻柔脚步声,以为是有人过来喂食,争相跃出水面,摇摆着金红色的身体,洒落出点点波光,“扑通”几声落入水中,将出神的灼滦惊醒,灼滦不用看就知道是在这里伺候的侍女柳漾儿。
“滦世子,这是燕窝莲子羹。”柳漾儿在石桌前停住,将一个精致的檀木食盒放在石桌上,从食盒里拿出一个剔透的白玉盏,还有摆满各色点心的成套玉碟。“国主说你伤及肺腑,特命人从宫中熬制送来的。”
灼滦转过头,如初醒般无神的眸子立刻变得晶亮,那只碗素白无纹、碗壁薄厚均匀,远处一看就像是天上的琼浆倒向人间。更精妙的是,一只灿灿的金盖刻着一圈飞腾的玄鸟在团团飞羽中起舞,金盖直口卷沿,与玉碗扣合无缝,盖顶盛开一朵紫榴花钮,红宝石镶嵌在花蕊处,尽显华贵。金盖灿灿生辉,玉盏素光熠熠,金玉之间,相互融合,相得益彰。
在青国,如此质地细致、无瑕的玉器并不多见,青国是四战之地,四方边境都需要军队镇守,大量的财力也都分配到边界军队中,所以国府内并不奢靡,偶有一只精美玉器,都是极为珍贵的宝物。这只玉盏像极了自己宫宴上打碎的那一只,那只玉盏是在奉阳城内开酒楼的涴国商人献给灼烈的,那天宫宴上,灼烈本想拿出向群臣炫耀一番,没想到灼滦却失手将它打碎。灼滦怎么也想不到在青国视若珍宝的玉器,在他乡异国竟是用来吃饭的寻常器皿,不免生出些感慨来。
柳漾儿看着眼前这个少年竟盯着一只碗看地入神,手中的汤匙调皮地在灼滦的眼前晃了晃,“滦世子,快趁热喝吧。”
灼滦看了一眼柳漾儿那眨呀眨的大眼睛,接过汤匙,垂眼看着地下,脸上没有表情。
柳漾儿突然想起之前一起在园内管事的女内司说,下人行为举止要时刻保持谦恭,主家脾气再好,也有发火的时候,之前有一个伺候执公子的丫头,端茶时没有举过头顶,就被执公子鞭打致死,等到咽气的时候,身上皮开肉绽,都不成人形了。
柳漾儿顿时觉得可能自己刚刚的行为有失分寸,赶忙跪下,战战兢兢地说道:“滦世子,柳漾儿不小心冒犯到您,您大人大量,不要和婢子计较。”
看着柳漾儿发抖的肩膀,灼滦反而慌张起来,从小奉阳城里没人理会他,府内各位丫头、婆婆倒是对自己很好,所以他从来没把府上的侍女当做下人。
“快起来,我只是想起一些事情。”灼滦吃了一口燕窝,“北幽国国厨手艺真是高啊。”
灼滦努力将硬挤的笑容变得自然,看着灼滦转晴的脸,柳漾儿放下心来。
“国主对滦世子真是好,铭心园紧挨着宫城,是国主最喜欢的一处别苑,国主偶尔还会回来这里小坐。”灼滦并没做声,而是继续陷入沉思中。
来到铭心园半月有余,柳漾儿看得出,灼滦那一双如水的眼眸,其实是藏着万千心事的深潭,小小年纪就要背负着自己国家的命运,柳漾儿竟对这个客居在异国的公子生出些怜悯,她想将手抚在灼滦头上,就像小时候安慰哭闹的弟弟那样,但又想想自己的身份,便知趣儿地退到亭口,等待着吩咐。
灼滦举起玉盏,将燕窝莲子羹吃的一点不剩,又吃了几块叫不上名但非常香糯的糕点。灼滦将手中的玉碟往檀木食盒里放,柳漾儿赶忙上前,抢过灼滦手中的玉碟,熟练地摞在一起,放入食盒中。
“滦世子,你要是觉得闷,就去出去透透气。今天是长策馆争鸣论战的日子,各国饱学士子、巨商大贾、国臣府吏都会前去论道天下大势,好不热闹。你要是不喜欢他们空言阔论,长策馆还有美酒、佳肴,品品茶,听听小调、唱曲也是不错的。”
柳漾儿一面看着灼滦天天心事重重,心理不免也生怜,一面也怕灼滦要是闷出个好歹,到时候国主怪罪,便极力地想要让灼滦出去散散心。
灼滦虽来到北幽半月多,但除了刚到昭凌城时,北幽国二公子北执代替国主,带着灼滦从城门口沿着漠庐街走到宫城附近的铭心园处,其余时间一直在铭心园内,并没有好好的看看这座名声在外的城市,也该出去好好看看这个不知道要生活多久的地方。
灼滦与柳漾儿道别后,沿着木浮桥向外走,不知是不是心事太重,灼滦踩地木桥‘噔’‘噔’直响,湖中弱小的倒影一点点被拉长,直到隐没在这碧水深潭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