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着,我就如走马灯一般上重点高中、上重点大学,生活似乎在渐渐地向我敞开她的所有美好。
父亲和村里人,也都在巴巴地盼望着有朝一日我学成做官了,可以回乡光宗耀祖,可以回乡做些有利于乡民的好事,修水渠、抚孤寡、建桥修路等等他们所知晓的盼望的和古代为官回乡的那些人所做的那些事。
但是,生命的逆转常常会在一个不经意的刹那发生,发生的时候,你还措手不及。
上到大二的我,命运的一百八十度反转,证明了父亲和村人们的预言和渴望都付诸东流了。
我在大学时认识了小雪,她的人就如她的名字一样,洁白无瑕,善良可爱。
她是我的同班同学,在认识她之后,我开始知道除了读书之外,还有一种情感可以如此强烈地占据一个人整个的身心。
我们每天如胶似漆地黏在一起,一起上学、一起唱歌、一起吃饭、一起去图书馆。所有的美好都会在两个人在一起的时候呈现出来。
那时的大学还不让十分光明正大地谈恋爱,但是,我们的大学已经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默许了,这于那时的大学生而言已经是格外的恩准了。
在相恋了一年多后,我在经父亲的多次催促后决心带小雪一起回家。
父亲之所以会催我,是因为村里的人结婚都十分早,在我那个年纪的人,都已经有两个甚至三个孩子了。
父亲一方面谆谆告诫我要把心思多用在学习上,一方面又不停地用他可以使用的婉转方式在提醒我,不要忘了自己感情的事。
我能明白,父亲始终是个农民,他的身上难以蜕掉中国式农民深入骨髓的思想,一直都残留着诸如贫寒学子找千金小姐飞黄腾达的老旧观念。
他能想到的省城和大学,就是周围有许多官家小姐、富家千金的地方,怕我一旦大学上完了还什么都没抓住,以后再回头,就为时已晚了。
小雪家是省城的,她的父亲是省里某机关单位的领导,因此,小雪也算得上是一个标准的官家小姐了。
我回家多次给父亲提过,父亲于是就将此事当做我已经被官家小姐看上的荣耀在村里广泛传播。说我和官家小姐谈恋爱,以后一毕业,要进官场就水到渠成了。
村人对此无不表现出羡慕和嫉妒,父亲一见村人的反应,在一旁傻乐。后来听哥哥说,父亲从我写回家的信中得知我终于要带小雪回家的那天,破例给了哥哥五十元,让哥哥提前准备好酒好菜,还把家里从头到尾打扫干净,厕所是露天的,也请人来用石棉瓦盖好了顶。总之父亲对我们这次回来确已经破格破费了不少。
事情的发展总是出人意料的,因此,我更加相信人类不过是上帝在放养着的一群绵羊。原本是一桩喜事,后来却成为了悲剧的开端。
小雪和我一起回家后,得到了村人们数不尽的艳羡目光。甚至平时不出门的张大娘,还特意在得知我们要回家的那天守在村里的大路旁,就想看看城里的姑娘长什么模样。
我们在村人们羡慕的眼神中回到了家,父亲和哥哥一见到小雪,都惊为天人。一开始都不敢同桌吃饭,他们哪里和城里的姑娘同桌吃过饭呢?而且,这个城里姑娘还是官家小姐,他们又什么时候见过呢?
在我和小雪左劝右劝之下,两人就如出嫁的大媳妇一样扭扭捏捏地才坐下来。似乎客人并不是小雪,而是他们父子二人了。
因为放暑假,我计划让小雪在家里玩三天,第四天就坐火车送她回省城。为了这一次和我回家,小雪也是下了不少力气了。她给家里说的是到边远地区搞支教,才得到了父母的同意。
她父亲是老干部,临走还不忘教育:支持贫苦地区是知识分子的责任,一定要随时把握住深入基层的机会,在基层的实践中锻炼自己、提升自己、完善自己。她学着她父亲的官腔一板一眼地演说着那些句子时,直逗得我哈哈大笑。
原本我一直在操心,在毕业之后,怎么去和小雪的家里坦白我们的事,并做好要厮守一辈子不离不弃的承诺。
我也不断说服自己要做好经历小雪家里种种刁难、嫌弃和不待见的准备。是啊,为了小雪,就算让我上刀山下油锅我都在所不辞,又何况是一些人为的阻碍呢?
而且,我当时满心想着的就是,只要我把书念好,毕业之后有份好工作,以后有机会继续读研究生深造,就如小雪的父亲所说的要提升自己、完善自己,到了那时,我又有什么好担心的呢?我相信小雪的家人一定会欣赏我身上的优点而忽略了我的出身的。
人生,就是美好的期许和残酷的现实不断激烈斗争着的矛盾。因此,人生的变化总是让人猝不及防,所有美好的梦想都极有可能会在某个不经意的瞬间就被命运之锤击得粉碎。
在送走小雪回家之后,我还傻傻地沉浸在回忆的甜蜜和对将来的美好憧憬中。我每天帮着父亲和哥哥放牛、割草,什么农村人干的事我都不落下,还干得十分卖力,也许,是因为爱情的力量太多强大,已经笼罩住了来自身体上的疲乏和劳累。
在一个阳光明媚的早晨,父亲跨着一辆崭新的摩托车出现在家门口,我被摩托车的轰隆声吵醒,出门一看,父亲一脸笑容:“小林,上次送你女朋友去赶火车,要走这么远的路,我心里一直都在愧疚。这下好了,我一狠心,就把这摩托车买下了,下次小雪再来,你就可以骑上车带她到处转转了。回去的时候不用走这么远的山路也方便。人家条件好,咱也不能太丢人了啊。”说着就把车钥匙交到我手上。
我问父亲哪里来的钱买车,他笑笑:“卖了一些粮食,加上我和你哥的一些工钱,也就够了。”
我知道他说得轻松,其实也不容易,一辆摩托车的钱,已经够他和哥哥做上差不多三个月的工了。所以,那时候,村里有摩托车的人家屈指可数,也就四五家人。
我也知道他这是在为即将毕业即将娶媳妇的我准备一些家当,免得小雪每次来回都困难,生出嫌隙来。我笑了,笑父亲的傻,笑父亲对我过于偏袒的爱。
那个暑假,我就有了一项新的任务,就是学会骑摩托车。父亲原来当兵的时候骑过摩托,所以他就自然而然地成了我的教练。
经过三天的基本汽车动作要领指导之后,我已经能熟练掌握骑摩托车的要旨。当我终于能一个人自如地骑上车飞驰在村里和小镇的街道上时,我感到无比的满足,就像是一对有了翅膀的鸟,终于可以翱翔。
然而乐极生悲,正是这辆摩托车扭转了我整个的人生,也扭转了父亲整个的人生。
我出事了,是在摩托车上出的事。
一个雨天,路面十分湿滑,对于雨天驾驶摩托车,我实在没有什么经验,只当和平时一样。于是,因为一个操作不当,摩托车从村里的小路极速向山坡下冲去。
我不知道那斜斜的山道究竟有多远,我也不记得究竟摩托车冲出了多少时间,我只知道在车停下的那一刻,在我从半空中落下的那一刻,阴郁的天空中突然闪出了不少的星星点点。
我感觉到,雨水已经不再冰凉,只依稀觉得身上有不少向外冲出的液体,暖暖的。手脚已经不听使唤,大脑似千钧巨石,难以抬起,眼皮也不堪重负,终于重重地合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