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陵栈道凿于岩壁之上,窄处仅通一人,一瞥之间,岚烟略散、湍流滔滔
东方,玉儿降皆下马战战兢兢,龟步潜移
如此一路颠簸,这才渐入丘陵地势
东方心情大好,上马扬鞭、颐指气使,玉儿降轻颦浅笑,随他马首是瞻
翻过几道山坡,便见前方浓烟滚滚,火光冲天,东方策马上前,一探究竟,但见几个苗裔男子正在烧荒,他们赤裸上身,皮肤黝黑,腰间倒插镰刀,在着火的荒地边溜达,见有陌生人来,憨憨笑对,露出一口雪白的牙齿
俩骑一溜烟翻越荒山,忽见一大片垄地逶迤连绵,一家五口都在地里忙碌
一个老娭毑手握镰刀,凿地掘土,俯身播种
中年夫妇紧随其后,一持鹤嘴锄掘地,一播撒荚种,发间衣裙,尽沾灰蓬
一男一女俩个小鬼头,也抬了碗,提了水罐,蹒跚趋前,殷勤探问
东方正待勒马,玉儿降已翻身下马,向垄上飞跑过去,唤一声娭毑,我来吔,过去和一个老妪紧紧拥抱在一起,东方下马行到陌上,袖手静默而已
良久,那小女孩儿端了一碗清水,站在东方面前,一双明眸清澈的让人心痛
苗家热情好客,虽懵懂稚女也知礼仪,东方喝了水,拾了一根碗口粗的树枝,掘地播种,胼胝亲历这骄阳烈火炙烤过的热土
一家人忙到太阳下山,这才收工回家,俩僮各骑了一匹马,放声唱起歌来
燕南垂
赵北际
中央不合大如砺
惟有此中可避世
这童谣似乎说的是,燕南赵北,一块巴掌大的地方,方能避开乱世,东方甚是好奇,问是谁人所教,男孩说,是书院先生教的
一行人回到家中,乃是三间小小的木屋,玉儿降自去厨房帮忙,东方将马除了缰绳背垫,径放后山觅食,少时晚饭端上桌来,不过几个烤山芋,一碗盐水煮蚕豆,半锅野菜糊糊,一家人坐在草凳上,吃得津津有味
苗人话少,可是目光温暖如春
吃完饭一家人在屋门前乘凉,玉儿降拿出一把糖来,分给俩个孩子,又陪娭毑说话,东方问明书院所在,辞了男主,径向西坡行去
翻过几道小丘,又过了一爿桃林,方见孑然瓦屋,屹在石阶之上,篱上柴扉虚掩,牵牛陌陌,东方扣门而入,但见小窗孤灯,听来蛙鸣寂寂,一人踱出门来,见了东方,又惊又喜,上前深深一揖道,师叔,你终于来了,小侄敬候多时矣
东方抬眼一望,乃是故人的侄儿,名叫李樵,俩人之前在帝国上京见过的,不禁大喜,上前一把抱住,开怀大笑,东方细看李樵,眉清目秀,飒爽挺拔,更是喜欢,俩人相携进屋
也是时人风气,注重风姿仪表,口若悬河,故有麈尘羽衣,凌空虚蹈之辈,平步青云,执掌庙衡
李樵奉上茶来,东方细细啜饮,竟大为倾倒,对茶的来历,原也略知一二,故老相传,药王神君神农氏悲天悯人,遍尝百草,有一天服了一片树叶,探看腹图,那树叶从上到下,把肠胃洗的清清爽爽,污浊雍塞,一扫而空,故取名为查,后来化名为茶,秦汉之时,医家奉为百病灵药,后植种愈广,渐入民间,东方时或牛饮,不觉其殊,哪知今日所尝,幽香浅浅,沁人心脾,实在是误入琅嬛,是耶非耶,真幻莫辨
李樵殷勤奉茶,也不道破
东方按捺不住,虚心求教
李樵呵呵笑道,都说师叔少年沉稳,算无遗策,哪知今日也莫名其妙邪
东方拍拍李樵,夸道,真英物也,不逊乃叔,区区忝在辈份,岂敢自高身价乎
李樵肃然起身,拱手道,丹霞雕客纵横天下,谁人不知,谁人不晓,小侄岂敢无礼耶
东方仰天大笑
李樵这才娓娓道来,原来这茶籽来自闽南福地,李樵幼时随叔父游历江南,这一日来到武夷秒溪,见两侧峦陂间满是阴阴绿茶,农家姑娘们正在采茶,耳畔响起柔柔曼妙的闽西小调,音调虽美,辞意难辨,只听隐隐约约似乎是
月亮出来照山墙
亲口许郎鞋一双
半年过去鞋不见
莫非妹妹又新欢
太阳落坡映山墙
许下哥哥鞋一双
针线不好莫笑骂
冷暖自知勿声张
女唱男声,戏谑风挑,跌宕生姿,直听得面红耳赤,小鹿乱撞,心生艳羡之意,便在此暂居下来,既学方言,又访仙姝,终于觅得仙茶良种,一路辗转,带到了湘西,试种多年,方获成功
东方既感且佩,举杯一饮而尽,品匝良久,沉醉不已
李樵见状,忙斟上新茶
所谓缁流羽士,逸老散人,超然世外者,可遇乎不可求,乃茶侣也,光风霁月,岂在多言
当晚李樵在陋室加设一榻,窗外星空低垂,流风卷浪,二人悠悠夜话,说起京都见闻,均是兴致焉然
延酤,治觞二閭,多以酿酒为业,或有妙人欤,东方笑言
听闻有一人,原在酒肆小饮,忽听得对街楼阁上传来篪音,好似空谷跫然、又似粉蝶翩跹,不禁啜饮过量、醉卧坊间、经月不醒,李樵忆话
说道篪音,我倒想起一人,当年游历上京之时,曾见她在皇女台吹了一曲姑苏谣,端的是千回百转、蓦上心头,一打听,说是闽越仙姝,小名叫做绿媚
说的正是这绿媚啊,小侄在闽西茶山,也曾一睹芳踪,后听闻竟被一剧盗所掳,始乱终弃、流落坊间,一日泛舟洛河,忽遇风浪、竟溺水而殁
东方黯然无语
佳人仙逝,长夜漫漫,何以遣怀
次晨一早,二人带了渔网,便下酉江,行到凤滩水深之屿,撒网访鱼,哪知天网恢恢、鱼踪渺渺,竟是空空如也
东方索性除了衣袍,手持锐木潜水刺鱼
李樵江滩守望,稍感惴惴,忽听得泼浪乍响,东方早已钻出水面,矛头鳜鱼兀自乱摆,东方扣鳃取下,抛上江岸,李樵径去拾柴生火,剖鱼刮鳞,又在搁浅滩涂的荒舸上寻来一口铁锅,埋灶烹鱼
凤滩地处武陵山北麓,乃沅水支流酉江南下要津,本是杏花春雨鳜鱼肥的时节,不过盏茶时分,已拿获无数,东方不为已甚,上岸披衣
炊烟袅袅,鲜雾浮摇,正好大快朵颐
忽听得浑厚的山歌飘来
兹摩阿几家
家物样样有
有一双黄猪
日出放猪出
日落猪归家
一头未归来
它何不归来
去问放猪人
此地无美食
他方寻食吃
兹摩,乃南蛮部落君长尊称,阿几,君长大名
东方见来人乃俩条健汉,用滑竿抬了一个大瓮,迤逦而来,欣喜之下,得意忘形,唱道
此地美食多,何必去他方
来人一虬髯,一银髭,俩人放下瓦瓮,上前唱喏,虬髯客言道,二位河滩烹鱼,矫矫不群,好雅兴也
东方见他吐属不凡,仪表堂堂,便有几分喜欢,又见二人脚步沉稳,目光清澹,似乎有所为而来,也轻描淡写说,四海之内皆兄弟也,萍水相逢,冒昧相邀,二位幸勿见怪
银髭客已将瓮塞揭开,登时酒香四溢,沁人心脾,又从衣袋中摸出几个碗来,抱瓮斟酒,滴水不漏
东方暗暗称奇
四人围塘团坐,虬髯客抬碗道,今日我哥俩在作坊取了新酿,正欲抬了归家,有幸见到两位少年英雄,实在是大慰平生,我哥俩先干为敬,俩人仰头一口气喝干了碗中烈酒
东方,李樵对望一眼,也是一饮而尽
片刻间,东方已知厉害,他自幼嗜酒如命,熟知天下各种烈酒,均未如这一碗之灔,之暗藏杀机,笑里藏刀,他一瞥二客,均是若无其事,知李樵酒量殊不宽宏,这个酒局二佬有备而来,势必不会善罢甘休,不愿落入套路,待银髭客斟上第二碗来,便抬碗抢先敬银髭客,李樵精明强干,焉能不知局面之凶险,亦寻虬髯客说话,妥为周旋
虬髯客亦不动声色,将计就计,把酒以敬李樵
李樵顾左右而言他,这鱼已熟,正好佐酒,也请俩位品评
众人以柳枝代箸,争相下手,一尝之下,均是赞不绝口,虬髯客捋须道,都说桃花流水鳜鱼肥,的是妙品
李樵分鱼劝道,这鱼体肥肉厚,性甚凶猛,用之强体魄,补虚劳,可疗肠风泻血之疾
髭须客忽道,听说有一邻村女子,痨病多年,偶尔喝了这鳜鱼汤,已大好也
众人拊掌大笑,抬碗以敬这鳜鱼
言说之间,酒过三巡,风卷残云,早已醉倒二人,虬髯客自恃海量,犹与东方斗酒,这酒国座次,在外人看来,不值一哂,殊不知在痴人眼里,重如泰山
东方心知今日遇到了饮者翘楚,个中雄怪,实在不愿与他决一死战,正在无措之际,忽见有几丛花草,开在身畔,仔细一辨,竟是善解酒毒的葛根花,淡蓝的碎花开的大大方方,东方暗叫惭愧,乘虬髯客扬颏对饮之际,口衔解酒花,漫漫啜饮
一来二去,两人竟痛饮数十碗之多,也是棋逢对手,将遇良才,不禁均起惺惺相惜之意,东方拇指一竖,逊道,真乃酒国元帅也,在下不胜酒力,甘拜下风啦
虬髯客哈哈大笑道,江湖人称,丹霞雕客乃东方青龙七宿之首,今日初见,果然盛名之下、必无虚士
虬髯客负了同伴,洒洒然而去
东方忙摘了一枚葛根花,捻碎了压在李樵舌底,这才站起身来,突然间脚下踉跄,晕头转向,才知酒毒猛烈,痴根纠结,殊不易化解,勉上江礁,垂睑吐纳,化生真元
良久,极虚之所幽幽传来笙音,如妖蛇潜行,悄悄游来,吐信吃吃,血雾洇洇
这玉笙本是雅乐,秦公之女临虚吹奏,可通天外飞仙,今闻此音,当是有人意欲佻蛊,以摇其志,东方从怀中摸出一个物事,轻送颔下,缓缓发声,音色朴拙,独步天籁
原来乃是一个青田石所琢五孔埙,有个小名唤作玉版,乃东方随身乐侣
一曲天龙吟,肃穆空阔,浑厚辟厉,小小妖蛇,闻风而遁
埙曲既发,破竹难收
果然妖氛骤起,又有笛声拦腰扑来,宛如蜘蛛飞丝,从天而降
龙象吐水,乱丝罗网,一埙一笛,鏖战正酣
蓦地篪声响起,东方好似胸口迎来重重一击,龙象离析如秋叶纷飞,东方浑然不觉
原来那篪曲竟是姑苏谣,东方不料竟得重温此曲,不忍加害,反遭暗算
玉版滑落,仆倒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