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青石躲躲闪闪跑出白水郡,慌不择路往南奔去,一直跑出三四十里,这才回过味儿来,老子杀人时又没人看见,跑什么?官府又不是神仙,怎么知道人是我杀的?
他想起天下第一高手刘风流曾光明正大大摇大摆杀死江州牧,脸上有点红,心里骂道,真他娘的没出息!男子汉大丈夫,怎么能这么怂?
他平定心神,又去想何清流的事,心想,清流说他去追凶手,而不是去找凶手,意思是他已经知道凶手是谁了?不知道他追到哪里去了,我该到哪里去找他。
琢磨了一阵,一点头绪也没有,索性仍往南走,只能走一步看一步,四处打听打听,只是天大地大,想找到他可不太容易。
他不知道,李青禾也在这样找他。
一路南行,一路探问,却没问到半点线索。有时心想,找不到清流,要不我自己到京都去走一遭?又想,不行,我跟清流约好了的,怎么能言而无信?一定要等找到他,跟他一起去。至于到底是不想失信于人,还是不敢或不愿到京都去,恐怕他自己都没想明白。
这日到了蜀州,走在官道上,放眼望去,周围农田一片枯黄,他先前就听说蜀州在闹旱灾,这时亲眼看见,似乎比当年的江州还要严重。
往前走出一段,只见三三两两的农人坐在田埂上,有的在望着枯黄的庄稼发呆,有的在怔怔流泪,一个个瘦骨嶙峋,面有菜色。
李青石向一个老汉道:“老伯,地里的庄稼一点儿都没活么?”
老汉眼神呆滞看了他一眼,摇头道:“枯死了,都枯死了……两年,已经两年大旱,老天爷这是不叫人活啦……家里的存粮早就吃完了,现下这时节还能用草根树皮填填肚子,等再过些日子,就只有等死了。”
李青石道:“朝廷不管管么?应该会放粮救济救济大伙吧?”
老汉嘴角扯了扯,似乎想冷笑,却终于连这冷笑都懒得做出一个,说道:“朝廷?现在这世道什么能指望朝廷?要是朝廷少收些田税,大伙手里存粮富足些,也能挺过去,如今呐,都到了那些贪官嘴里,他们又哪里管咱们这些人的死活?小伙子,你从哪来?你们那的官不是这样么?老汉活了一辈子,还没见过一个好官。”
李青石摇了摇头,从他下山以来,几乎时时处处都能听到人们对官府的抱怨,对朝廷的抱怨,要不是心里怨愤多的装不下,谁敢把这些话说出来?这些话叫官府的人听到了,少说也要受一顿毒打。
李青石拿出随身携带的干粮分发给大伙,继续朝前走去。快到中午时,到了凤阳城,凤阳城是蜀州境内较大的一座郡城,但城门处行人稀稀落落,一片惨淡景象。
李青石走进城去,大街上看不见几个行人,只有一些衣着锦绣的人在闲逛,脸上神情闲适,与其他人的蜡黄脸色完全不同,想来是城里的富户。
快到街心时,前面一片极大空地,聚满了人,一个个体虚气喘,人人手里一只粗碗,伸着脖子朝前面看。
李青石见人群前面搭着几个棚子,棚下桌子上摆着两个大缸,缸里冒出热气,原来是到了吃午饭的时候,官府正在施粥济民。李青石心想,这凤阳郡的官府肯拿出粮食救济百姓,看来这里的官员还有些良心。
七八个衙役布置好粥棚,有两人拿起勺子,分站在两个大缸旁边,其他几人手按腰刀在旁边监督。掌勺的两人举起勺子敲击大缸,咔咔作响,叫道:“你们都排成两列,排好了咱们就放粥,排不好就耗着!”
人群骚乱了一阵,排成两列队伍,掌勺的两个衙役满意的点了点头,开始放粥。
排在前面的几人领了粥,正要端到一旁去喝,其中一人忽然说道:“这粥里怎么没米?这……这跟白水有什么两样?”
旁边监督的一个衙役恶狠狠一瞪眼,说道:“你说什么?”
那人与他眼神一碰,忙别过头去,默默走到一旁,不敢再多说。
李青石离得较远,隐隐约约听到这么两句,心里纳闷,粥里没有米么?怎么其他人都不说话?瞥眼看见西首几个衙役簇拥着一个官员过来,那官员到了近前,放粥的几个衙役抱拳行礼,其中一个人高马大的脸上堆起笑脸,问道:“大人怎么来了?”
那官员说道:“本官随意转转,已经到其他几个粥点转过一圈,这些领粥的人里可有不少是滥竽充数的,你们眼睛睁大些,别让那些家里有粮的人占了便宜,咱们官仓里的粮食可没那么多!”
那人高马大的衙役似乎是个首领,忙点头道:“是。”向其他几个衙役使了个眼色,说道:“你们去看看咱们这里有没有人滥竽充数!”几个衙役答应一声,顺着两列队伍一个一个看过去。
那衙役头领眼珠一转,对领粥的饥民们道:“孙大人菩萨心肠,见不得你们挨饿,每天都给你们放粮施粥,你们之前不总嚷着要谢恩么?如今见到孙大人的金面,一个个是不是都欢喜的糊涂了?赶紧跪下谢恩呐!”
饥民们脸上隐隐露出怒色,一时间没人下跪,查人的几个衙役体会上司心意,拿刀鞘在几个饥民腿弯里不留痕迹一戳,这些饥民已经饿了不知多少天,哪有力气硬挺?登时跪倒在地上。随后几个胆小的饥民跟着跪下,其余饥民见状也都不情不愿下跪,众人有气无力说道:“多谢大人。”
那孙大人十分受用,满意的点了点头,说道:“咱们蜀州遭遇天灾,其他郡城已饿死了不少人,本官再三向朝廷请求,这才求来了些赈灾的粮食,咱们凤阳郡总算没有饿死一个人,你们知道感恩,那很好,都起来吧。”
李青石心想,这个姓孙的官儿爱慕虚荣,官气十足,但要是真像他说的这样,那也能算个好官。只见一众饥民大多神色麻木,有几个脸上却露出一丝愤怒。
孙大人说完这几句话,几个查人的衙役走回来道:“禀大人,咱们这里没有冒领救济粮的人。”
那孙大人朝饥民们扫了一眼,面无表情道:“你们看清楚没有,怎么我看那几个红光满面,一点也不像吃不上饭的?”朝方才脸有愤怒的几人一指。
衙役们急忙奔过去,把四五个人从队伍里扯出来,推搡了几下道:“你们几个好大的胆子!竟然到这里骗吃骗喝,找死么?赶紧滚!”那几人明显已饿得前胸贴后背,脚下虚浮,哪里禁得住衙役们这几下推,登时翻倒在地上。
正在这时,忽然一个稚嫩的声音道:“爹,我饿。”
李青石循声看去,说话的是一个五六岁的小孩,面黄肌瘦,他左边站着一个三十来岁的书生,右边站着一个面带病容的妇人,虽然骨瘦如柴,却颇有几分姿色。
李青石刚才就注意到这三个人,应该是一家三口,已经领过粥,此时那小孩手里捧着的碗已经空了,显然是喝完了粥,却还在叫饿。
那妇人声音虚弱道:“文儿乖,娘这一碗也给你喝。”把手里的粥递给小孩。
书生说道:“你生了病,若再不吃饭,恐怕病会加重,让文儿喝我这一碗。”
妇人道:“反正我已病了,若你再病倒,咱们一家三口怎么活?你赶紧喝了,我没事。”
那书生向母子两人看了一阵,再也忍不住,跨出几步,对那姓孙的官员道:“郡守大人,你既然怜惜百姓,施粥给大家喝,那就应该实惠些,大家一定知你的情,感恩戴德,可如今这粥里没几粒米,大伙吃了也不济事,该饿死的还是饿死,恐怕会有损大人爱民如子的名声。”
衙役首领没料到有人这么大胆,偷偷看了看那位孙大人脸色,见他一双眉毛轻轻皱了起来,赶紧上前喝道:“哪里来的刁民!咱们这粥实惠的很,你要不想喝就赶紧滚,也好给别人多留一些!”
那妇人满脸惊慌,急忙扯住丈夫手臂,说道:“相公,你别说了,咱们回家吧。”
那书生不理妻子劝阻,忽然把一碗粥泼在地上,说道:“大人请看,这也算实惠么?”
李青石往地上看去,粥水四散渗入地下,地上孤零零躺着一个米粒。
那孙大人眼中寒芒一闪,说道:“你是在说本官沽名钓誉?”那衙役首领喝道:“你胆敢污蔑朝廷命官,你们几个还愣着做什么?给我拖下去打五十大板!”
几个衙役急忙上前扭住那书生手臂,妇人上去拉扯,哭道:“我相公饿昏了头,大人饶了他吧。”那小孩也哭着上去抱住父亲,却被衙役们一人一个推倒在地。
那书生被衙役们往远处拖去,见此情形又惊又怒,他现在身体虚弱,要是被打五十大板,恐怕一条命就要去了七八成,心里发急,已经顾不了太多,叫道:“我有几个同窗在京都办差,他们来信说朝廷知道有几个州郡遭了灾,拨了赈灾的钱粮下来,大人是没有接到,还是拿了钱粮却这般糊弄差事?大人说凤阳郡没一个人饿死,那么每天抬出城去上百具尸首,是怎么死的?我听说周围村镇每天也要饿死数百人,大人就是这么爱民如子的么?你就不怕朝廷知道了问罪么?”
那孙大人面如寒霜,说道:“你知道什么?最近凤阳郡不太平,许多人生了怪病,极有可能是瘟疫,那些人明明是时运不济,染病而死,怎么会是饿死的?”
那书生见他这副做派,知道跟他理论没用,对一众饥民道:“大家一味忍气吞声,只能叫他们越来越肆无忌惮,这么下去,早晚要饿死,不如齐心协力据理力争,声势一大,说不定还有活命的机会。”
一众饥民听了他这些话,不少人脸上露出犹豫神色。
那孙大人脸色更冷,向衙役首领使了个眼神。
衙役首领拔出腰刀,大步朝那书生走去,喝道:“你妖言惑众,蛊惑人心,活腻歪了么?”说着话已到了那书生身前,长刀一挥,割断了他喉咙。
李青石本来正往那边靠拢,心里做好打算,若这姓孙的官员不讲道理的话,就找机会把人救下,否则一顿板子下去,这书生多半会没命,却没料到他们说杀人就杀人,来不及出手相救,一时呆在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