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京,离长安大街不远,有一条文成巷,这条巷子里有一座高门大院,大院门楣上写着“陈府”两字。
夜已渐深,巷子里有些冷清,但白天的时候这里从不缺访客,因为这座庭院是当今吏部尚书陈琳的府邸。
书房里,陈尚书穿着一身家居常服,他身材颀长,正立在书案后面练字,书案前,一个人微微躬着身,正小声说着话。
片刻后,那人声音顿住,然后道:“就是这些。”
陈琳嗯了一声,说道:“知道了,你去吧。”
那人躬身退出书房。
陈琳抬起头来,他四十多岁,正值壮年,眼下时辰已经不早,他精神却还旺盛的很,双眼炯炯有神,看不到丝毫倦意。
他五官没什么特别,只是不知道哪里的缘故,即使在面无表情的时候,一张脸看上去也像是在笑,虽然那丝笑意十分浅淡,但确确实实存在于他的脸上。
因为他的这副面相,朝廷里那些善于溜须的官员,说他天生乐观,而像陆老首辅一系与他不太对付的,就会私下里骂上一句“笑面虎”。
他望着书房的门出了会神,嘴角忽然勾起,脸上原本就有的笑意更浓了几分。
他又低下头接着练字,嘴里开始自言自语,他一直有这个毛病,在一个人独处时,喜欢碎碎念,声音很小,只有他自己能听见,似乎是在自己跟自己说话解闷。
“陆文渊,你这老小子可别气出什么毛病来,不过就算气死了也是活该,只能怨你自己,谁叫你识人不明泥古不化?千里为官为的什么?权势跟富贵才是首要的!什么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这种年轻不懂事时候的壮志豪情,在这京都繁华地泡上几年,还能留住的有几人?能顺手为之的时候,谁也不介意去做一做,可要为这个舍家舍业,这么一根筋的人可真不多,说出来你可能不信,你们老陆家,我陈某人是打心眼儿里佩服啊……”
“拿自己孙女使美人计,陆平,你这老东西真狠!就不怕赔了夫人又折兵?”
“在陆家小姐面前是另一个面孔?莫仁玕啊莫仁玕,你那副老学究的模样是装出来的?天天戴着这么一副假面皮,不累啊?不过还别说,你这后生心眼儿真挺多,才二十出头的年纪,成天把脸孔这么板着,就给人感觉大了不知道多少岁,在别人心里有了这成熟稳重的印象,到时候就算做到与年纪不符的官位上,也不会让人觉得嘴上没毛办事不牢,我当初要有你这份心计,还能熬到四十多才做成尚书?不过就算有你这鬼心眼儿,恐怕我也不成,都怪父母给了一副天生笑脸啊……”
“本来我还担心这么快就给你个兵部左侍郎的位置会不会不妥,毕竟做了陆文渊那老小子好几年的得意门生,不过你既然有做首辅的野心,那我就放心多了,有野心不就是有所求嘛,有所求的人,都不难控制……”
“想保住陆家?你以为这是小孩子过家家?打蛇不死必遭反噬,何老头不就是例子?都辞官了还对朝廷指手画脚,这不是找不自在么?给自己找不自在,还给别人添麻烦,所以还是干净利落一点好,叫陆老头一家去投奔何老头吧……”
“嗯,看来你对陆家小姐确实有几分情义啊,我得琢磨琢磨,看看这事能不能拿来做些文章……”
安静的书房里,陈琳认真练着字,他低着头,看不见嘴唇在动,房间里却有细弱蚊蝇的说话声不时响起,情形瞧着有些诡异。
他自说自话的声音突然停住,片刻之后,有人敲了敲门,一个贵妇人推门进来,手里端着碗粥,说道:“老爷,桂圆糯米粥,填填肚子吧。”她已是中年,皮肤却保养的很好,光滑白皙。
她把粥放在桌子上,走到书案前看了看,说道:“你的字在整个盛京都有名,怎么还天天练?也不嫌腻。”
陈琳搁下毛笔,接过妇人递过来的毛巾,擦着手笑道:“不练不成啊,学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这字也一样,不过我练字不光是为书法造诣,更主要是为静心。”
他擦完手,坐到桌旁椅子上,端起粥喝了一口。
妇人走到他身后,为他揉捏肩膀,心疼说道:“你做这么大官,看起来风光,可谁知道背后的辛苦?衙门里那些事务先不说,光这每日里迎来送往,我瞅着都累,你可得注意着自己身子骨。”
陈琳笑道:“放心吧,我心里有数。”喝了两口粥,问道:“怎么,你又觉得无聊了?”
妇人有些慵懒道:“是呀。”顿了顿,忽然笑道:“有时候我想,那些家里妻妾成群的人家,一群女人为了争宠,斗来斗去,倒也算有事可做。”
她语气温柔,仪态端庄,与那些大户人家养出来的贤淑女子没什么两样,谁也看不出她其实是乡野出身,这身不俗气质,是与陈琳一起生活二十多年才养成的。
陈琳愣了愣,揶揄道:“要不我也再娶几个回来,给你找点儿事做?”
妇人在他肩上轻轻捶了一下:“呸!那我还是无聊着好了。”
陈琳哈哈大笑。
他在朝为官已有二十余年,不管是之前官小位卑,还是如今做到尚书之位,家里一直都只有这一位夫人,别说纳妾,就连眠花宿柳这种风流事都很少做。
因为他最爱的是权势,其次是金银,对女色一向没什么兴趣。
夫妻两人都不再说话,安静了一会,妇人忽然有些幽怨道:“你什么时候把鹿儿叫回来?他要在家,我就不会无聊了。”
陈琳道:“鹿儿年纪已经不小,在外边磨砺磨砺是好事,要是回来了,你又天天宠着他,能有什么出息?”
妇人道:“总要有个日子吧?难道你永远不叫他回来?”
陈琳道:“那怎么可能?我就他一个儿子,肯定不会让他这么一直在江湖上混下去。”
他的儿子叫陈有鹿,是罗浮山上的出色弟子。
妇人不再说话,过了一阵才又说道:“大憨已经很久不来信了,别是出了什么事吧?要不我回去看看?这么多年从来没回去过,倒真有些想回去看看了。”
陈琳喝光最后一口粥,放下碗道:“是我让他先不要联系,最近有人盯我盯得紧,要小心些。”他拍了拍妻子的手:“你也先别回去了,等我找个机会跟你一起回去,你一个人我不放心。”
妇人应了一声,又待了一阵,先回房睡了。
陈琳站起身来,在书房轻轻踱步。
他原本也是个出身微寒的穷困书生,一开始没有考中功名,连媳妇都娶不上,后来四处游逛,走到白头村时,碰上这个对他死心塌地的女子,他很感激她,所以早就决定,若非碰上迫不得已的事,他一定会给她一世安稳。
轻微的脚步声中,他又开始自言自语。
“当初就该派人去老君山把那个李小仙师杀了,怕什么打草惊蛇?如今他下了山,再想杀的话,去哪里找?”
“白首辅这事做的可有点瞻前顾后了。”
“希望他能死在江湖上,否则的话,以后极有可能是个天大麻烦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