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老头一个人坐在屋里,一碗一碗喝酒,一口一口吃肉,到半夜子时,吃完整只野兔,喝完一整坛酒。
老头伸了个懒腰,醉醺醺出了门。
今夜天气很好,一轮残月,漫天繁星。白头村的人们已经睡了,静悄悄的。老头背着手缓步走过一条条街道,穿过一个个胡同,意态闲适,似闲庭信步。
老头看着一道道低矮土墙,呢喃自语道:“还是这片土地,还是叫白头村,可终究是变了,街巷变了,人也变了,当年那些熟人,恐怕白骨都没剩几根了吧?”
他所说的当年,那时这片大陆上有十二个国家,连年战乱,民生凋敝,哀鸿遍野。他的父母带他逃荒到白头村,在村民帮助下站住脚跟,安稳下来。那时他不到一岁,还是襁褓中的婴儿。
可能是逃难途中受了太多惊吓,也可能是长途跋涉拖垮了身体,父亲在他两岁那年重病去世,过了一年母亲也死了,他是在村民们的周济下长大。
老头想起这些往事,叹息一声:“还是当年那些人好,同样生在这片土地,如今这些人可就没那么善良了。”老头往前走出几步,又自语道:“也不能怪他们,都是可怜人。”
老头在村子里绕了一圈,最后回到自己小院,他抬头看了看天上,嘀咕道:“再去这天下瞅上最后一眼。”
老头闭上一双朦胧醉眼,神念归于念海。
在他念海里,赫然出现一座白头村,房屋街巷俨然与真实的白头村一模一样。
老头神念一掠而过,翻过一座座巍峨雄奇的大山,越过一条条波澜壮阔的江河,随着神念驰骋,整座天下在眼前徐徐展开。
老头闭眼静立在院子里,神色安详。
忽然,他身子微微动了动,此时他的神念正穿越江州,看见一片片龟裂的土地上,稀稀落落的庄稼尚未长成就已经枯萎。
神念忽然停住,然后念海里的世界轻微波动,站在院子里的老头瞬间消失,下一刻,他出现在江州地界。
老头对着眼前干裂大地发了阵呆,沿着平野小路朝前走去,路旁不时出现饿死的干瘦尸骨,老头的脸色变得难看,然后有些愤怒,又逐渐转为悲哀,最后尽数归于平静。
星垂平野,一人独行,满地尸骨。
老头神念在念海里一闪而过,荒野小道上的瘦小身形骤然消失,再出现时,已到了数万里外的梅州。
梅州地处偏南,春夏多雨,今年生了水患,万顷良田尽为一片汪洋,朝廷拨粮赈灾,地方贪官横行,百姓们吃不上饭,不知饿死了多少。
老头望着那些泡在水里的尸体,叹息一声道:“老李,你能想到这天下在你后人手里会变成这样么?如今这世道跟咱们当年的光景,也差不了太多了。这可怨不着我,我又不是神仙,总有死的一天,就算这些年我没撒手,等我死了也还是这个结果,早晚的事。”
老头苦涩笑道:“再说了,你这老匹夫就算再不讲理,也总得让我在死前过几天我想过的日子吧?”
他口中的老李,是大仁王朝开国皇帝,仁太祖李怀谷。
老头八岁离开白头村,遍访名师学艺,那年到了北方的雪州,被山大王李怀谷领着一群泥腿子拦路抢劫,不打不相识。后来世道越来越乱,百姓们越来越没有活路,两人谋划一番,揭竿而起,先灭雪州所在的武国,然后一路向南,历经三十余年,终于灭十二国,统一天下。
大业初定,李怀谷推他做皇帝,他生性不羁,哪里肯被国事绊住,坚决不应,争执许久,最后他留书一封,负剑出走,游历天下去了。
后来李怀谷遣人寻他,数月之间,音讯全无,当时天下初定,人心不稳,李怀谷只好身登大宝,做了皇帝。
本来李怀谷武学修为跟他在伯仲之间,其后数十年,由于王朝百废待兴,李怀谷忙于朝政,耽误了修炼,于武道一途止步不前。
李怀谷登基十余年后,他才又回到京都,李怀谷见了他十分高兴,要把皇位让与他,两人又争执起来,最后他以力压人,把李怀谷痛揍了几顿,李怀谷这才认命,老老实实做皇帝。
他在那些从龙武将心里一向极有威望,大仁王朝修史的时候,他有意淡去这些,就让李怀谷把自己名字从史书中抹去,如今过去数百年,天下人早忘了当年有个叫刘北斗的人差点成了皇帝。
李怀谷呕心沥血治国数十年,终于油尽灯枯,他看出子孙中没有可造之材,甚至有的心术不正,不忍天下百姓再遭劫难,只好向老兄弟求助,让他帮着照拂。他知道这位老兄弟武道有所突破,寿元大增,本想直接把天下交到他手里,但知道他肯定不会答应,也就不去为难他。
老头当年在老君山隐居,醉心武学,收到李怀谷书信,直接扔到一旁,置之不理,没想到后来书信如雪花般飞到老君山来,他烦不胜烦,终于答应出山。
没想到这一管,就是三百多年。虽然未尽全力,却也牵扯了不少心神。
直到数十年前,他终于看透,不再插手朝政,拂衣而去。
老头想起这些陈年旧事,苦涩笑了笑,他低声吟道:“当年意气为国筹,何曾怕断头?如今天下初定,江山靠谁守?”他微微仰头:“业未竟,身躯倦,鬓已秋,你我之辈,忍将夙愿,付与东流?”
这是当年李怀谷写给他的最后一封书信,他看见这封信后,决定出山。
老头咧了咧嘴:“狗日的李怀谷,你是不是以为全凭这封狗屁不通的信劝动了我?屁!要不是老子讲义气念旧情,能管那一摊子烂事?”
他长叹一声:“可惜你这些后人真是不争气呀!也好,病入膏肓需猛药,大不了天下再乱一次。”他又轻轻叹息一声:“只是苦了这一世百姓。”
老头怔怔出了会神,然后摇了摇头,甩掉这些乱七八糟的念头:“这些狗屁倒灶的事,我就不操心了,也没那个精力了。”
神念动处,又回到白头村。
老头回到屋里,抓起桌上酒坛往嘴里倒,然后才想起酒已经喝完,他嘀咕了一句:“操你姥姥的。”
老头拿起七星宝剑,身形消失。
两百多万里外,南疆一处断崖,老头手持宝剑立在崖边。山风猛烈,吹得衣衫猎猎作响,老头如扎根地底万丈的老树,岿然不动。
老头探头往崖下瞅了瞅,忽然破口大骂道:“到底是哪个不要脸的缺德玩意儿,把整座江湖的气运压在这里,害的老子想找人打一架都找不到!”
数十年前他不再理会朝政,走遍名山大川,想找个人切磋,结果一个对手都没找到,深觉高手寂寞。后来走到这里,偶然发现这处断崖下有些古怪,逗留数月,终于搞清楚这里镇压着整座江湖的气运。
这些年他一直在想怎么把这些气运释放出来,一直都没想出办法。他朝崖下吐了口唾沫骂道:“乌龟儿子王八蛋!连累老子一直不能破境,到底是谁?有本事滚出来,跟我刘北斗打一架!”
空山寂寂,回荡着他的声音。
老头忽然有些委屈:“就算不跟我打,好歹告诉我,是不是念海里有了人,就到神仙境了?要不是你个狗日的把江湖气运压在这里,老子早就破境了,还用得着问你?”
老头骂了一阵,安静下来,嘟囔道:“操你姥姥的。”
话声刚落,衣衫破旧瘦骨嶙峋的寒酸老头挺直腰杆,一瞬间绽放出无可匹敌的气势。七星宝剑铮然出鞘,朝断崖下直直刺去,灿然剑芒眨眼间消逝在无尽黑暗中。
过了片刻,崖下发出轻微响动,然后一道巨大青光从底下喷薄而出,直冲天际。
漫天繁星一瞬间变得无比璀璨。
然后有耀眼白芒从星辰上倾泻而下,如同一场星雨洒落人间。
老头浑身气势散去,愈发驼背,他咧嘴笑道:“真他娘的壮观!”又加了一句:“可惜天底下只有老子能看见。”
有些落寞。
老头召回七星宝剑,握紧,自语道:“以后这座江湖可就热闹了。”沉默一阵说道:“可惜老子看不见了。”
白芒落尽,老头回到白头村,站在李青石屋里。
一人一狗安然熟睡,毫无所觉。
静夜中,李青石翻了个身,呢喃道:“老刘,对不住。”
睡觉前少年一直在想,不该跟老刘发火,犹豫着明天是不是去道个歉。
老头笑道:“老李呀,你家终于出了个有人味儿的。”他轻弹手指,一抹白光没入李青石腹中。
老头瞅着李青石道:“种子我给你种下了,以后能不能生根发芽就看你自己的了。”
“以后这江湖和天下就看你小子了,可别给老子丢人!”
“要是丢人就丢人吧,反正老子也看不见了。”
老头回到自己小院,抬头瞅了瞅天上,自语道:“说起来这里也算半个老家,为江湖,为天下做得不少,为这里可没做过啥,是不是有点忘恩负义?”
老头用力挺了挺腰杆,还是有些驼背。他猛一用力,崩掉最后几颗牙齿,全身衣衫忽然鼓荡,一抹青光从他身上散发出去,罩在白头村的天上。
老头老态龙钟道:“尽力了,只能保你们十年风调雨顺。”
老头回屋躺到床上,喘息着自言自语:“说起来最近这几十年也算活得随心所欲,怎么就是没小时候那么纯粹?”
他自嘲笑了笑:“这人呐,真奇怪,小时候盼着长大,长大了又怀念小时候的赤子心,真他娘的可笑。”
老头呼吸越来越弱,他最后看了一眼七星宝剑,费力笑了笑说道:“老伙计,不知道那小子带你去老君山会不会挨揍。”
这把七星宝剑是老君山镇山法剑,是他当年跟那时的老君山观主打赌赢来的。
老头慢慢合上双眼,最后说了句:“走了。”
他闭眼的瞬间,七星宝剑剑身忽然颤动起来,发出低沉嗡鸣,像是在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