造反军中军大帐，关世充与那位有些神秘的老人对坐饮茶，在等着今夜战事的结果。
老人手里端着茶杯，浅浅饮了一口，说道：“我怎么觉得你有些心神不宁？”
关世充脸色瞧着有些疲倦，说道：“不知道老何能不能活下来。”
老人道：“他又不是咱们的人，你还关心他的生死？”
关世充向他看了一眼，说道：“毕竟相处这么长时间，人非草木，总是有些感情的。”顿了顿道：“在这件事之前，我跟前辈也不认识，但这些日子一起做事，已经慢慢熟悉起来，如果有一天我身处险境，前辈能做到无动于衷么？”
老人端起茶壶续茶，没说话。
关世充从他脸上收回目光，没有因为他的沉默而产生其他情绪，叹了口气说道：“第一份军功就送这么大，后面还送不送？不会要把这十几万条人命都送出去吧？”
老人视线落在他脸上：“你在担心什么？”
关世充摇了摇头：“没有担心，只是有些不忍心。”
老人盯着他看了片刻，说道：“这些人为什么跟着你造反？人为财死，鸟为食亡，他们既然做出选择，就应该承担后果。”
关世充迟疑了一下，说道：“可是在这件事上，他们没有选择。”
他这么说存在歧义，一种意思是他们没有做出选择，另一种意思是他们没有选择的余地。
老人忽然笑了笑：“看不出来你还有副悲天悯人的菩萨心肠。”
关世充道：“前辈别取笑我，我关世充并非良善，这一生杀过不少人，只不过以前杀人总有个缘由，可是这一次，他们中大部分人我甚至都没见过面，却莫名其妙死在我手上，心里总是觉得有些别扭。”
老人道：“怎么是莫名其妙？你安排他们去送死，是上面的要求，这就是缘由，你为什么要按上面的要求去做？因为你想在武道攀升，你想求逍遥长生，这就是缘由。天底下万事万物皆有因果，有些事想不明白，只不过是不想看清楚那个真正的自己罢了。”
关世充端着茶杯的手僵在半空。
老人喝了口茶道：“如果心里实在别扭，不如这样想，这些人之所以出来造反，是因为吃不上饭眼瞅着就要饿死，假如你没有组织这么一支造反军，他们说不定早就饿死了，如今是你让他们多活了些时日，所以并没有对不起他们。”
关世充沉默不语，过了一阵，帐外脚步声起，把守的亲兵喝道：“什么人？”
何将军在外面叫道：“是我！关将军在么？”
亲兵道：“在，请何将军稍候，我进去通禀。”
何将军骂道：“通禀个屁！给我闪开！”伴随亲兵的一声低呼，已经闯进帐来。
听到何将军的声音时，关世充与老人对视一眼，他们早已经做好准备，要是何将军也死在这次阴谋里，自然就什么都不用提，要是他侥幸不死，那么应付他的借口也已经准备好。
等何将军进了营帐，关世充脸上露出几分意外，急忙迎过去道：“这么快就回来了？怎么样？杀了他们多少人？”
何将军满脸怒气，死死盯着他道：“杀个屁！中了人家埋伏啦！老关，你这情报怎么回事？我老何哪里对不起你了？这么坑我？”
关世充愣了愣，疑惑道：“什么埋伏？我怎么会坑你？到底怎么回事？”
何将军盯着他看了一阵，没发现有什么不对劲，咬着牙把事情经过说了一遍。
关世充眉头越皱越紧，等他说完，一巴掌拍在桌子上，勃然大怒道：“一群没用的废物！这么重要的情报竟然也出纰漏，害老子白白损失一万多兵卒，老子非扒了他们的皮不可！”向营帐外走去。
老人拦住他道：“将军，还是我去吧，你陪何将军说说话。”
关世充道：“也好。”老人退出军帐。
关世充拉着何将军坐下，给他倒了杯茶，说道：“老何你先消消气，这件事确实赖我，我见大好机会摆在眼前，着急了，应该再仔细探一探。”
何将军余怒未消，说道：“老关，我差点儿就回不来了！”
关世充伸手握住他胳膊，用力捏了捏，声音低沉道：“怪我，对不住，兄弟。”
何将军见他如此自责，不好再对他发火，将茶水一饮而尽，沉默了一阵，说道：“老关，在山寨的时候大伙就知道你为人义气，计谋百出，所以推你做了首领，咱们举旗以来哪个不唯你马首是瞻？可这一回你是真叫我失望，就是因为我太相信你才死了那么多兄弟，否则碰到那种地形，我老何能不知道先去查探查探？”
关世充低着头不说话。
何将军叹了口气道：“老马已经死了，其实他可以不死的，我不知道你为什么那么着急攻下龙华城，你说是为了士气，我其实不太认同，但我也从来没怪过你，咱们做的本来就是刀口舔血的买卖，老马没拼过人家，死了，谁也没话说，可今晚我要是就这么死了呢？”
他把茶杯在桌子上顿了几下：“老关，要是跟别人光明正大拼命，死了只能赖自己本事不济，可要是因为你的情报有问题，我死不瞑目！”
关世充忽然抬起头来，自责的表情淡了几分：“你这是什么意思？难道是觉得我故意害你么？”
何将军目光与他相触，感受到一股极有分量的威势，本来又渐渐激动起来的情绪立马平复下去，说道：“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想说，你如今的地位已经不同，一个小小的疏忽就可能让很多人丧命，所以在你做一些决定的时候，能不能谨慎些？”
关世充淡淡道：“人非圣贤，孰能无过？”
何将军愣了愣，没想到他会说这样的话，但他是个聪明人，很快就想起，他如今已经成了统帅十几万大军的头领，位置的变化势必带来一系列其他改变，他虽然仍旧与自己称兄道弟，但即便在私底下，也已经不是在山寨时的那个老关。
他觉得有些心寒。
关世充忽然又伸出手在他胳膊上握了握，声音里多了几分暖意：“老何，我知道了，以后我会注意，不会再这么鲁莽，但是你也要体谅我，我的压力很大。”
何将军愣愣看着他，点了点头，不知道为什么，心里好受了许多。
名义上是关世充贴身护从的老人走进军帐，脸色凝重道：“那几个斥候不见了。”
关世充猛地站起身来，脸色阴沉，声音也变得阴冷：“看来我们军中渗进了朝廷的奸细。”
何将军也站起身，看着关世充道：“那怎么办？要不要对全军进行盘查？”
关世充摇了摇头，说道：“那样会打草惊蛇，恐怕查不出什么。”他皱眉凝思一阵，对何将军道：“你累了一晚，先回去休息，这件事咱们明天再议，先不要声张。”
何将军应了一声，走出军帐。
老人说道：“姓何的没有对你起疑，听说是有个兵提醒，引起其他兵卒恐慌，姓何的才不得不把军队分成五队，只有两队进入埋伏。”
关世充眉毛挑了挑，说道：“咱们这支军队里不都是些狗屁不懂的饥民流民么？还有这么有见识的人？”
老人冷笑道：“这次事情办砸了，上面恐怕要不高兴，依我看，像这种有见识的应该弄死，省的以后再来坏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