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足有没想到莫仁玕会不管他,所以当莫仁玕从他身边走过去的时候有点纳闷,不知道他要做什么,后来见他越走越远,终于反应过来,赶紧过去拦到他身前。
他想不明白莫仁玕为什么不管他,他没有忘记自己曾到他家里讨过债,知道不该去讨,毕竟当初爹把钱给舅舅的时候,没有说是借,可那不是因为自己家里缺钱么?要是家里不缺钱,难道我会去跟你们要?
要是你为这事儿生气,那就说呀,大不了我给你赔个不是,再说咱们毕竟是亲戚,就算看在大家是亲戚的份上,你也不能看着我饿死呀!
他伸手拦住莫仁玕,问道:“你到哪里去?”
莫仁玕道:“回去。”
赵足有道:“阿伯已经好几天没吃饭了,你有没有带银子?给我一些。”
他这话说的理所当然,其他人似乎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妥,就连莫仁玕也依然保持着一贯的平静,没人看出他有什么异样,只有郡守大人刘冲发觉他的呼吸有那么一瞬间变得有些紊乱。
莫仁玕转过身,与自己这位阿伯正面相对,语调没有任何起伏:“凭什么?”
他说的轻描淡写,站在他身边的刘冲却分明感觉到一股压力。
赵足有毫无所觉,他瞪了瞪眼,理直气壮道:“我是你阿伯啊。”
莫仁玕嘴角挑了挑,似乎想笑,但终究没有笑出来,他不再理他,从一旁绕过去。
赵足有急了,一把扯住他衣袖,说道:“你不能不管我,要是你不肯给我钱,我就去找你娘要!”他本来饿得快要虚脱,不知道从哪里又生出力气来。
莫仁玕忽然提高声音道:“那你就去找啊!”他猛地把胳膊往回一收,没想到赵足有抓的很牢,刺啦一声,衣袖被扯破。
赵足有指着他道:“你……你当了官儿就不认我们这些穷亲戚了,是不是?”
莫仁玕掸了掸他那只脏手在衣衫上留下的黑印,捏住被撕裂的袖子道:“你能怎样?”
赵足有气急败坏道:“你……你这么做会让人戳脊梁骨的!到时候你……你这官都做不成!”说着又上来抓他。
莫仁玕往后退了一步,声音冷淡道:“把他拉开。”两个随从上前架住赵足有,拉到一旁。
赵足有挣扎着叫道:“你们放开我!我是你们大人的阿伯,你们竟敢对我动手……莫仁玕!人在做天在看,你可想清楚了!”
饥民里有人壮着胆子说道:“怎么说也是亲戚,怎么能不管?”
有人附和道:“给他口吃的又费不了多少钱。”
“就是!对你们当官儿的来说,那点儿钱算什么?”
“连自家亲戚都不管,就更别说别人了,这样的人做官,咱们老百姓能不饿死么?”
刘冲看了看莫仁玕脸色,小声说道:“莫大人,还是给他些钱打发了吧,否则传出去对名声可不大好。”
莫仁玕沉默了片刻,然后说道:“多谢刘大人关心,咱们走吧。”
四个随从前后各两人,把他与刘冲护在中间往前走去。
赵足有忽然叫道:“莫仁玕!当初为了让你爹读书,你爷爷借过我家的钱,到现在都没还,难道你当了官儿想赖账么?”他当初折腾了好几年都没把钱要回来,后来自认倒霉,就没再去过,这时候想,莫仁玕既然不讲情分,只好看看能不能把这点儿钱要回来,起码能买口吃的。
莫仁玕停住脚步,指着被撕破的衣袖说道:“刘大人,这件衣衫花了多少银子?”
刘冲笑道:“不多不多,不到二百两。”
莫仁玕转向赵足有,他没有说话,但所有人都知道他是什么意思。
赵足有气得浑身发抖,本来因为饥饿而苍白的脸泛起一阵阵潮红,他瞪着一双怨毒的眼睛盯着他道:“你会遭报应的!”
莫仁玕嘴角挑了挑,终于露出笑脸,他挺直着腰背,在一众饥民愤怒与绝望的目光里转身离去。
真是世间百态,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
走出几步之后,他的脚步忽然迟疑了一下,因为他发现自己心里居然觉得很爽。
这说明,这样一个人,竟然让他心里起了涟漪,或者换句话说,他在跟这样一个人计较。
他在心里轻轻叹了口气,他都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跟这样的人计较什么呢?实在是不应该。
刘冲似乎看出他心里的波动,说道:“莫大人,不要让这样的人影响了心情,不值得。”
莫仁玕点了点头,说道:“不应该。”
刘冲愣了愣,不应该是什么意思?
莫仁玕忽然又轻声说道:“有些人看着可怜,其实一点都不可怜,有些人看着一点都不可怜,其实很可怜。”
刘冲心想,这又是在说什么?他犹豫了一下,说道:“那些人确实可恶。”
莫仁玕说道:“不知道他们饿着肚子的时候心里在想什么,反正当初我快要饿死的时候心里在想,这世间怎么会有饿肚子这种事?要是没有这种事该多好。”
刘冲心里一动,他这是在说我治理不力,以致有这许多饥民?目光在莫仁玕脸上转了一圈,笑着说道:“大人心系天下百姓,如此胸襟,这些蠢人怎么能比?”
莫仁玕看了他一眼,也笑了笑,说道:“虽然大家想的东西可能不一样,但挨饿时的那种难受想来是一样的。”
刘冲有些惶恐说道:“大人放心,下官一定竭尽所能,让更多人能填饱肚子。”
莫仁玕没有点头,也没有说话。
快走出这条巷子的时候,路边坐着个年纪很轻的少妇,她神色呆滞,目光随着莫仁玕几个人的身影缓慢移动,看那副模样,不知道已经多少天没吃过饭。
走得近了,才看清她怀里抱着个婴儿,似乎饥饿已经让她忘记羞耻,就这么坐在外面给孩子哺乳,婴儿吸吮一阵,吃不到东西,呀呀的哭,声音喑哑,哭上一阵,又去吸吮。
莫仁玕走到女人跟前的时候,她慢慢伸出手来,伸到他面前,却一句话都不说,只是瞪着一双木然的眼睛看着他,那双眼睛里没有丝毫神采,看着就像个死人。
莫仁玕在她身前站住,也没有说话,目光垂落下去,似乎在看那个婴儿,又似乎在看不该看的地方。
刘冲轻轻皱了皱眉,这种瘦的只剩下一副骨架的女人有什么好看的?莫非这位钦差大人有什么怪癖?
他正犹豫若是钦差大人真有这种怪癖,是不是趁这机会讨好一番,忽然听见莫仁玕说道:“或许我们每个人都有罪,都不值得怜悯,可这样一个刚刚来到世间的婴儿,他有什么罪呢?”
这句话说的很轻,像是说给刘冲听,又像是说给自己听。
然后他伸手入怀,摸出一把碎银,轻轻放在女人手里。
刘冲愣了愣,马上对身边一个随从说道:“去买些吃的来。”
女人的目光从莫仁玕脸上慢慢移到自己手上,直愣愣看了好一阵,终于看清那是什么,死气沉沉的眼中忽然有了几分生气,然后流下泪来。
她怀里的婴儿似乎也察觉到什么,又开始呀呀的哭。
女人不再一动不动,她低下头去,在婴儿脸上亲了又亲。
她轻轻摇起手臂,因为她们又有了活下去的希望。
孩子终于止住哭声,不知道是不是睡着了。
女人忽然想起什么,抬头望向莫仁玕,嘶哑着声音道:“谢谢,谢谢你。”
莫仁玕对她笑了笑,心想,原来不是哑巴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