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仁玕只在这条幽僻的巷口稍稍停了一下,视线扫过那些尸体,就又向前行去。
碰上这样一位表情匮乏的钦差,刘冲察言观色的本领没了用武之地,他在心里组织了一下措辞,试探着说道:“其实下官是向朝廷报了灾的,朝廷也拨了些赈灾的钱粮,只是大人应该知道,杯水车薪,再加上那些反贼兵临城下,就算手里有粮,下官也只能为守城做储备,不敢随意放粮赈灾。”
莫仁玕轻轻嗯了一声,没有说话,不知道心里在想什么。
这条小巷两边都有人家,都是小门小户,一副破落衰败的景象,不知道是因为时辰尚早还是别的什么原因,一家家门扉紧闭,安静的有些诡异,仿佛死地。
在这寂静的环境里,几人的脚步声异常清晰,刘冲说过那几句之后也不再说话,混迹官场多年,他最懂言多必失的道理。
忽然“吱呀”一声,一户人家的门打开,一张蜡黄的脸探出来朝这边看了看,发现有几个衣饰华美的人后,一双无神的眼亮了亮,有些急切从门里出来,是个蓬头垢面的妇人。
她加快脚步朝莫仁玕走来,中间还摔了一跤,跪在地上伸出手道:“好心的少爷,赏口吃的吧,给几个铜子儿也行,你行行好……”
以前到那几条最繁华的街上去乞讨,运气好碰上善心人,多少能吃上一口勉强活命,可现在那天杀的郡守大人下了禁令,不让他们再到街上去,那不就是叫人在家里等死么?
老天爷开眼,今天竟然来了几个贵人,要是能讨到几口吃的,说不定就能活下来。
她把那双脏兮兮的手又往前伸了伸,就快要碰到莫仁玕身上。莫仁玕没有躲避,他看着她,脸上没有怜悯,也没有厌恶。
刘冲眼珠转了转,回头向几个随从使了个眼色,一个随从抢过去把妇人拉开,大声斥道:“一边去!别脏了大人的衣服!”
妇人徒劳的挣扎几下,嘴里不停说道:“行行好,行行好吧,给口吃的……”
莫仁玕没有制止那随从的行为,等他把妇人拉到一边,继续往前走去。
大概是因为听到动静,很多人从家里出来,看见他们这一行人后,蜂拥而至,堵住了去路。
这些人中有年轻的,有年老的,有男人,有女人,有高的,有矮的,形形色色,但他们有个共同的地方,那就是骨瘦如柴,看不到半点精气神。小巷一瞬间被乞求的声音湮没。
莫仁玕无动于衷,刘冲说道:“大人,咱们回去吧,这里乱糟糟的,别出了什么岔子。”
莫仁玕道:“你我都是朝廷的官员,被一群饥民吓退,岂非有损朝廷的颜面?”
刘冲听他这么说,对几个随从挥了挥手,让他们到前面驱散饥民,为钦差大人清出道路,只是几个随从尚未动作,莫仁玕已经迈步向前行去。
这些饥民们听见他们说话,才知道原来他们不是那些衣食丰足的富贵人,而是朝廷命官,心里有些害怕,但很快腹中饥饿就把那些害怕情绪压下去,往后退缩了一下后,又拥到前面来。
不过他们终究有所顾忌,当莫仁玕走过来的时候,下意识让出一条可供通行的道路。
莫仁玕走在他们中间,视线落在他们脸上,希冀,哀求,漠然,死寂,畏缩,再加上他们干瘪的身体,看去无比可怜。
他们只是想吃一口饭,因为他们不想死,哪怕日子过得再苦,也想活着。
那一张张脸就在眼前,那一声声哀求就在耳边,就算天底下心肠最硬的人,恐怕也要心生怜悯,要忍不住帮他们一把。
莫仁玕的脸上依然波澜不惊,不知道心里有没有荡起涟漪,他的手缩在袖子里,所以没人看见他的手指轻轻蜷缩了一下。
他的怀里还有些碎银,他这个细微的动作,大概是想把这些碎银拿出来。
然而他并没有抬起手,他的目光忽然停在某处,那里有个瘫坐在地上的老汉,这个人他认识。
记不太清了,应该是父亲的表哥,母亲以前让他叫过他阿伯。听母亲说,父亲没钱读书时,他们家曾经接济过。
以前他隔些日子就会到家里去,气势汹汹,向母亲讨债。每次他去的时候,母亲就会把自己抱在怀里,颤抖着向他哀求,可惜不管怎么求,都不能让他阴沉的脸色缓和半分,总要恶狠狠骂上半天,确认母亲真的拿不出钱才会离开。
有回初冬时节,他又来了,身上带着酒气,进门后直接抄起锄头开始砸他家的窗户,嘴里骂骂咧咧:“王八操的贱货,不还老子钱,却让你儿子读书,不让你见识见识老子的厉害,当老子好欺负?”
母亲手足无措,上去拦了几次,被他几脚踹开,母亲把他拉过去,哭着说:“快,快给你阿伯磕头,快求求他……”
他跪在地上不停磕头,可所有窗户还是被砸得稀烂,那时候他只有六岁,看着他那张狰狞的脸,心里怕的要命。
而让他记忆更加深刻的是,砸完窗户,骂了一阵,他忽然把母亲拖到屋里,按倒在床上,母亲挣脱出来,拿起菜刀疯了一般乱砍才把他吓走。
长大以后他才明白当时他想对母亲做什么。
那次以后,他觉得这辈子都会记住他的模样,果然记住了,隔了这么多年,他一眼就认出了他。
莫仁玕的目光出现很明显的波动,这是很少见的事。
那老汉的视线一直落在莫仁玕的腿上,伸着一双皱巴巴的手,不停地乞求着施舍,他似乎察觉到这位年轻的大人在看他,抬起头来,脸上的希冀神色浓了几分,乞求的声音也大了些。
不过片刻之后,他忽然愣住,眼里露出茫然神色,似乎在想这个人在哪里见过,然后很快茫然就被惊喜替代,他奋力爬起身,往前走了几步,伸手指着莫仁玕道:“仁玕!你是仁玕!你做大官了?太好了!真是太好了!我们一家有救了!”
在场所有人都愣住,从老汉的话里能够听出他跟这位锦衣华服的年轻大人认识,可看看这位年轻大人的脸,又觉得老汉似乎认错了人。
老汉虽然已经看见莫仁玕的无动于衷,却仍抑制不住脸上的喜悦神色,他拍着自己的胸口说道:“我是你阿伯啊,赵足有,想起来了没?我是你爹的表哥,你爷爷是我亲舅舅,想起来了没?我叫赵足有!咱们可不算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很近的,你再好好想想。”眼神热切望着他。
莫仁玕破天荒露出一张笑脸,只是从这张笑脸里看不出任何情绪,他点了点头,说道:“赵足有,我记得你,你去过我家很多次。”
老汉赵足有兴奋地搓着手,咧嘴笑道:“记得就好,记得就好。”
饥民们脸上也跟着兴奋起来,赵足有竟然有个做官的亲戚,以后可就不愁吃穿了,大家街里街坊的,他有饭吃,难道忍心看着咱们饿死?这回大家都有救了!
在场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莫仁玕脸上,充满期待等着他说话,看见落难的长辈,应该会先嘘寒问暖一番,之后是请回家里住上几天,还是直接赠送一大笔银子,这就说不准了。
然而下一刻,众人期待的模样慢慢变成惊愕。
他们怎么都没想到,这位年轻大人没有再说一句话,就那么从赵足有身边走了过去。
就好像路上遇到一个不是很熟的人,出于礼貌打上一声招呼,然后擦身而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