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雨簌簌落下,山顶只有两个人,莫仁玕说话的声音不低,不像自言自语,那么这句话就只能是对身边的车夫所说。
钦差大人问话,不管知不知道,都应该出声回应,否则未免太不恭敬,然而老车夫站在那一动不动,就像是没有听见,过了许久都没说话。他只不过是个车夫,身份与钦差大人天差地别,难道就不怕惹怒这位年轻的大人,招来横祸么?
莫仁玕没有生气,接触这么多天,他早就习惯老车夫的寡言少语。从盛京到瑶州望春城,不管莫仁玕说什么,这位赶车的老人大多时候都保持沉默,难得开口,也只是说些“嗯”“好”“到了”这样简单的词汇,好在莫仁玕也不是个多话的人,否则未免觉得气闷。
朝廷专门养着一些车夫驾驭浮光马拉的马车,用以应对类似这次长途跋涉的突发状况,作为车夫,具备优良的驾车技术就够了,会不会谄媚逢迎一点儿也不重要,不知道别人是不是同意这个观点,起码莫仁玕是这样认为的,所以对于朝廷派了这样一个怪人给自己驾车,他没有丝毫不满。
这位老人的驾车技术无可挑剔,简直堪称完美,莫仁玕一直觉得,能在某一领域做到极致的人,性情大多都有些古怪,他既然这样想,自然也就不会在意老车夫的“不敬”表现。
两个人默立良久,莫仁玕再次开口:“这的确是个藏匿伏兵的好地方,可一旦被人发现踪迹,就会变成插翅难逃的死地。”
他今天似乎有些反常,因为话有些多,说完这句只稍稍停顿片刻又接着说道:“若是明明知道一件事很危险,有送命的可能,却还要去做,那我是不是可以认为,他们已经做好了死的准备?”
“既然是自己选择,既然已经做好准备,那么真的死了,就不能怨谁。”
他最后又咕哝了一句,用自己都听不太清的声音:“为什么要造反呢?”
老车夫忽然说道:“走投无路。”
莫仁玕愣了愣,似乎没想到他会搭话,所以没听清楚,转过头看着他,说道:“什么?”
老车夫没有把目光从远处那片朦胧的雨幕收回,他依旧那样直挺挺站着,显得有些无礼,宽大的斗笠挡住莫仁玕的视线,看不见他的脸,但他的声音十分平静,并没有与钦差大人搭话的惶恐或紧张:“若是明明知道一件事很危险,有送命的可能,却还要去做,不一定已经做好死的准备,还可能是因为走投无路。”
莫仁玕身体僵了僵,他重新把视线投向脚下的那片山谷,沉默许久后才喃喃自语道:“那就只能怪命不好了。”
老车夫轻轻动了动,不知何时藏在斗笠下的目光已经落在莫仁玕身上,一张没有表情的老脸上似乎露出几分同情。
…………
时近子时,一支大军悄悄从军营出发,向北行进。
何将军稳稳骑在一匹高头大马上,冷峻目光在队伍里逡巡,提防着意外状况的出现。
上一次率大军出战他的任务是偷袭朝廷的一支伏兵,可惜那个情报是假的,提供情报的探子是朝廷安插的奸细,已经跑了,这次他的任务与上一次截然不同,他要带着这三万大军藏匿到关将军指定的一个位置,成为一支伏兵。
关于这一次行动他没有任何顾虑,因为在关将军的主持下,已经对军队进行过十分细致的梳理,朝廷安插的奸细已经全部除去,只要队伍里不出现逃兵,他这支军队的去向就不会走漏出去。
而且在这次行动之前,关将军亲自带人去清理了敌人派出的斥候耳目,确保他今夜的行军不会被对方发现,果然,一路上没有任何意外情况发生。
李青石所在的五人队也在这支伏兵里面,这时他与沈光武正全神留意周遭动静,以防再出现上一次那样的惨事。
梁顺走在李青石左侧,瞪着一双眼睛惶恐地左看右看,似乎已经成了惊弓之鸟,看哪里都觉得有敌人埋伏。
杜云山走在他身后,忍不住低声骂道:“你他妈的能不能别把脑袋扭来扭去,老子眼晕。”
梁顺回过头去,冲他不好意思地咧嘴笑笑,说道:“对不起杜大哥,我……我怕咱们又遇到埋伏。”
杜云山嗤笑一声:“就你这德性,能看出有没有埋伏?给老子安生会儿!”
李青石拍了拍梁顺胳膊,说道:“别担心,没事。”
梁顺点了点头,沉默了一会儿,忧心忡忡说道:“青石,你说……我这回会不会死?”
李青石又拍了拍他胳膊,笑道:“不会,这不是有我嘛,我会看着你。”
梁顺看着他的笑脸,心里忽然安定下来,使劲点了点头,想说句感谢的话,但这种话以前说过太多,青石一向不喜欢听,只好又咽回去放在心里。
要是以前,杜云山听见李青石说这种话一定会冷言冷语几句,但这回却保持了沉默,因为他已经知道他确实有这个能力。
周遭的几个大兵都听见李青石说这句话,登时露出艳羡神色,为什么自己身边就没有这样一个神通广大的队友?等打起来只好尽量往他身边凑,毕竟离他越近,活下来的可能就越大。
李青石不知道周围同袍们的心理活动,安慰梁顺几句后,又把注意力放回道路两侧并不茂密的树林,在他想来,以他一己之力也许没有办法影响一场战争的结果,但想要让身边这几个人活下来应该不会太难。
又行出大约三四里,大军忽然离开道路,走进路旁稀疏的林子。关于这次出兵的意图何将军没说,士兵们都不知道,就这么在没有道路的地方向西走了大约半个时辰,来到一座被繁茂草木遮住入口的山谷。
沈光武最先反应过来,猜到上面的意图,这是要将他们这支军队当作一支奇兵埋伏在这里。
拨开野草看见这座山谷的时候何将军松了口气,总算顺利到了这里,离开道路后他就下了马,这时让一名亲兵把马牵入谷中,他手按战刀站在谷口盯着士兵们依次入谷。
李青石几人经过的时候,他忽然伸手拦了下来,先是对李青石点头笑了笑,然后拍了拍沈光武肩膀,说道:“本来想把你调到我身边做亲兵的,不过你也看到了,这几天一直在跟关将军捉拿奸细,没顾上,放心吧,等这场仗打完本将军就把你调过来。”
他这话倒不是搪塞,确实是忙起来把这事给忘了,这时看见他们才想起来。
沈光武对这件事并不着急,施礼致谢后说道:“将军,我虽然不知道这次战事的全部计划,但依目前情形看,咱们这支军队是要作为一支奇兵埋伏在这里,是不是?”
何将军没想到他会猜到,稍稍愣了愣,没有点头,却也没有否认。
沈光武道:“要是这样的话,经过大军踩踏,从草木倒伏断折的情形总会看出痕迹,属下建议将军派人把这些痕迹处理掉,去除隐患。”
他顿了一顿,皱起眉头又道:“这几日一直在下雨,路面湿软,咱们方才在路上行军,若是经验老道的人定能看出端倪,路上的痕迹忽然消失,一定会猜到咱们离开道路,就算把林子里的痕迹抹掉,恐怕多费些力气也能找到这里来……”
随着他的说话,何将军的眉头也慢慢皱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