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家里，李青石闷了些米饭，自己盛了一小碗就着咸菜吃了，其余都给了老灰。
吃完饭，少年靠着门槛坐下来。夕阳还残留些余晖照进小院，照在小院里零散摆放的几件农具上，照在三间老屋上，照在少年脸上。
金灿灿的。
少年眯眼望着远处天空，呆呆出神。
从老刘那里看过伤后，他才知道他们想废了他。
少年回想这些年的点点滴滴，虽然数不清跟他们打过多少场，骂过多少次，可自己从来没主动挑衅过，即便后来他们打不过自己，自己也从来没有不依不饶，那么是哪里来的这么大怨恨？
如果说是怕自己打回去才下这么狠的手，那人心是不是太毒了些？
李青石不到两岁的时候，他的外祖父、外祖母就因为重病相继过世，六岁的时候母亲一病不起，熬了大约三个月终究没有撑过来，也死了，从那以后，家里就只剩下他和老灰。
这么多年，李青石从来没觉得自己苦。家里有两亩田，自己累一些，再雇老刘来帮帮忙，一年下来虽然日子过得紧紧巴巴，但也够吃穿。村子里偶尔来个说书先生，听听江湖上的神奇故事，想着攒些钱等将来看看能不能拜入老君山学武，也算有个盼头。
能吃饱能穿暖，心里又有盼头，李青石觉得自己活得挺好。
可要是让他们打残了，那盼头还是盼头么？一个残废还能学武么？就算能学武，老君山肯收一个残废么？就算老君山肯收一个残废，瘸了一条腿，自己还能走到老君山去？
要是没了盼头，活着就只剩下活着，就没意思了。
李青石不想被打成残废，也不想老灰死，他绞尽脑汁想来想去，最终也没想出办法。
他本来想要不偷偷逃去老君山算了，万一老君山肯收自己，罗浮山再厉害，还敢去老君山要人？
可是他没信心，他觉得等不到自己走到老君山，就会被罗浮山的人抓住，罗浮山那可是十二洞天之一！想找个人还不是轻而易举？
逃，逃不掉。打，打不过。走投无路。
李青石想，只能跟那个叫陈有鹿的公子哥换命了，他不信我敢杀人，多半也不会提防，换命的话问题应该不大。
李青石咧嘴笑了笑，死了也好，要是老刘不是吹牛，这世间真有鬼魂的话，就又能看见娘了。
可是老刘他娘的怎么可能不吹牛？
李青石想起六年前，他的母亲死后大约三个月，那天他去村子中央的水井打水，看见一个老头牵着一头黄牛，背着一把长剑，从远处缓步走来。
老头骨瘦如柴，衣服也有些破旧，颌下胡须更是稀稀落落，明明怎么看怎么像是操劳了大半辈子又营养不良的乡下老汉，可李青石就是觉得老头仙风道骨。
当然，后来李青石承认自己瞎了眼。
当时李青石鼓了半天气，心怀敬畏忐忑不安走上前去问他：“你是不是闯荡江湖的老神仙？来我们村干啥？”
他清楚记得老刘仰首望天，长长叹了口气说道：“老夫少小离家，一生闯荡江湖，如今觉得厌了，这里是我老家，从今往后我就在这里封剑归隐了。”那一脸沧桑模样，高人风范十足。
后来李青石听说村子里最老的老人都不认识这个牵黄牛背宝剑的老头，大家就认定他是个江湖骗子，说老头根本不是白头村的人，是来骗吃骗喝的。
可李青石想起老头背剑望天的画面，觉得可能是村子里那个最老的老人老糊涂了。
老刘在村口那处僻静地方建好院落住下来后，李青石经常去他家串门。
有一天李青石又去老刘家，见他还睡在床上，宝剑放在身边。李青石怎么都喊不醒他，以为他病了，可见他呼吸平缓，脸色如常，不像是生病的模样，就守在一旁。过了好久老刘才睁开眼。
李青石问他怎么回事？老刘说他去杀了只恶鬼。
李青石将信将疑，然后见老刘拿起宝剑，拔剑出鞘，李青石吃惊地瞪大双眼。
他看见剑尖有血。
老刘慢条斯理把宝剑擦拭干净。
李青石心中震撼，这种梦中杀鬼的本事，除了神仙谁能有？
李青石出神半晌，纳头拜倒，心怀敬畏。
然后看见老灰摇着尾巴扭着屁股跑进屋来，嘴里叼着只死老鼠，老鼠肚子上有个洞，像是被什么东西扎的？
李青石狐疑看向老刘，老刘脸色从容，还剑入鞘。
李青石想起这件往事，忍不住勾起嘴角。
老刘不吹牛，打死都不信呐！
少年收起笑脸，叹了口气。
要是世间没有鬼魂，死就死了，那句话怎么说来着？
人死如灯灭。
可是终究有些遗憾。
母亲死后，李青石在她坟前发过誓，一定要找到那个负心的男人，把他带到母亲坟前来。就算他死了，也要把尸骨带来。
如今看来，这个誓言做不到了。
其实就算没这档子事，就算他以后能拜入老君山学一身高明武功，就算他能走遍天下，也很难找到他。
因为他根本就不知道他是谁。母亲从来没跟他说起过他。
确切地说，曾经提过一句。
母亲说之所以给他取名叫“青石”，因为他跟她说过，他的抱负是“青石留名”。
后来李青石跟着老刘读了些书，知道他说的不是“青石留名”，是“青史留名”。
母亲不识字，不知道什么是青史，只知道什么是青石。
李青石后来知道的关于他的更多信息，是老刘告诉他的。
老刘在跟村子里的老头聊天时探知，有一年好几个外人来过白头村，在白头村东面那座大山里待了好几个月，其中有个英俊公子哥常到村子里来找人聊天，慢慢的就跟李青石的母亲混熟了。
村子里的人都说那英俊公子哥是看李青石的母亲长得好看才刻意套近乎，居心不良，果然他走了不到一年，李青石就出生了，一定是那公子哥留下的种。
不过谁也不知道那公子哥是谁，不知道他来这里做什么，更不知道他从哪里来，后来又到哪里去了。
李青石不知道自己该不该恨他，因为娘不恨他，可她为他吃了太多苦。
娘生那么重的病，可能是因为太操劳，可能是因为对外祖父母心怀愧疚，也可能是因为太想他。不管是因为什么，最终都能归到他身上。
如果他没走，这些都不会发生。
李青石忘不了娘病倒的那几个月受了多少罪，她瘦的已经不成人形。
村子里没有郎中，如果有人生了病，就去山上采些草药吃，一般都能治好。可是他去山上采了那么多药，娘还是好不了。
李青石知道山外面的镇子上有郎中，他想带娘去看病，可是娘那时候走不了路，他才六岁，也背不动她。
李青石去求村子里的人，一家一家磕头磕过去，他们躲他如躲瘟神。
后来李青石没有办法，留了干粮和清水在床边，然后到镇上去请郎中。
他用了一天一夜翻过大山，求遍了那座镇上的所有郎中，磕头磕的膝盖破了，头也破了，最后还是没人肯来。
因为他没什么钱，路又远。
后来镇子上有好心人告诉他可以求张药方，买些药回去。他就又去求那些郎中，可他们怕医坏了人担责任，不敢给他开。
他再没有办法，又牵挂母亲，只好回去。
李青石不怨他们，因为他不知道他们有什么理由要帮他。
他又用了一天一夜翻过大山，回到家里，发现娘已经死了。
她睁着双眼，死不瞑目。
李青石不知道娘不肯闭眼是因为到死都没再看见那个人，还是因为放心不下自己。
不过她活着的时候经常一个人发呆，李青石知道那是她在想他。
所以他才在坟前发誓，一定要把他带回来。
李青石想起娘病重的时候曾跟他说，如果她死了，让他一定不要离开白头村，因为那个人跟她说过，等安稳了会来接她。
这句话她一直都信，李青石不信。
李青石觉得娘真傻。
天已经黑下来，月光照在李青石身上。
他坐在屋外靠着门槛想着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怔怔出神。
脸上忽然一阵滑腻，回过神来，老灰在舔他的脸。
李青石把它狗头推开，笑骂道:“滚滚滚，我又没哭，瞎舔什么？”
老灰冲他摇起尾巴，没一会屁股也扭起来。
李青石笑了笑，忽然想起一个主意，说道:“老灰，要不你自己偷偷跑吧，罗浮山再记仇，也不至于追杀一条狗吧？等你跑了，我就一点不怕他们了，怎么样？”
老灰仍旧看着他摇着尾巴扭着屁股。
李青石叹口气道:“老灰呀，你要是能听懂我说的啥该多好。”
少年随即又自己骂了自己一句，蠢货。
要是老灰真能听懂自己说话，就更不会走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