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暗的天空阴得有些深沉，好像在酝酿一场情绪，昨天临进天黑的时候，天已经开始放晴，可是一夜过去，天又开始阴沉起来，原来这瞬息万变的天气，是这般变化莫测。
地面上，厚厚的积雪，似乎在等待下一场雪的到来。
远处青山峻岭翠柏重叠，绵绵不绝直达天际；近处氤氲的白雾，漫在半山腰肆无忌惮随风缭绕。
石佛山东南方向有一处悬崖叫做朝凤崖，朝凤崖立在石佛山主峰的半山腰上，朝凤崖上面有一块朝阳的平坦山坡，山坡上种有一块十余亩的茶园，阡陌交错的茶园最北面有一处泉眼，一年四季泉眼里的泉水不断，在泉眼的下方一条天然的小溪自北向南，小溪直通东面的悬崖，形成一个飞流直下瀑布。
茶园的东面，四座新的坟茔上还散发着泥土的芬芳，坟茔前纸钱的烟火袅袅飘荡，梅清远、林子坤、龙一非已经不知道在坟茔前站了多久，林素莲一直跪在崔秀芝墓碑前，苏婉清一直陪伴在她的左右。心，锥心的痛；泪，在风中翻飞，剩下的只有对鬼子的仇恨。
梅清远连夜上山，龙一非知道了事情经过，连夜安排石佛山第二把交椅钻山豹戚培顺连夜下山，龙一非给戚培顺下了死命令，不管他用什么办法，务必把姬无双、宋知秋、崔秀芝的遗体运回山。
梅清远思绪再三，戚培顺临下山之前，梅清远同龙一非说：“一非，把苗大壮的遗体也带回来吧。”
尽管他不明白梅清远是什么意思，他知道梅清远一定有自己的考量，所以也没有多问，安排戚培顺在山上挑选了四十个精壮的兄弟，骑上快马下山直冲梅林埠子而去。
确实，梅清远自己也是思量了好久，不管怎样，苗大壮是攸文和攸武的亲生父亲，这是谁也无法改变的事实，宋知秋当初怀孕，梅清远已经产生了怀疑，也仅仅只限于怀疑，毕竟没有真凭实据。
就在宋知秋即将临盆的那个月，梅清远四十岁得子，自然对宋知秋疼爱有加，白天家里有佣人伺候，夜里照顾起来还是有几分不便，温如玉和姬无双对宋知秋肚子里的孩子也期待已久，不停地催促梅清远夜里到宋知秋的房间里就寝，一是夜里照顾起来方便，二是有什么突发状况也能妥善的及时处理。
有一天夜里，宋知秋夜里恶梦连连，脸上的表情纠结成问号，嘴里一直在不停地说梦话。
“大姐，为什么是我？为什么是我呀？你们这样是陷我于不守妇道的境地。”
“二姐，你是不是也参与进去，故意把老爷羁绊在二弟沐阳家两日，好给大姐制造机会？”宋知秋一边说着梦话，一边痛苦地摇着头，脸上沁出密密麻麻的汗水。
“这是为什么……？这是为什么呀……？你们让我如何面对老爷……呜呜……”
“难道就因为我和苗大壮曾经是恋人吗？还有大姐，你给我和苗大壮喝的酒里究竟放了什么？为什么喝了下去浑身燥热难耐……？这些都是为什么……?”
“大姐二姐，你们用心良苦我知道，就是想让梅家有个后，让老爷不被嘲笑，可是你想过我的感受吗？既然嫁给了老爷，我就应该恪守妇道，如今我……这样对我不公平。”说到伤心处，宋知秋又在伤心地呜咽着。
“万一，有一天老爷知道，我宋知秋就是梅家的罪人呀……”呜呜……
过了一会，突然宋知秋又大声嘶叫：“老爷，你饶了我吧，我不是贱人，我真的不是贱人……老爷，你放过孩子吧，千刀万剐宋知秋我都认，您千万不要伤害孩子……啊……我的孩子……”宋知秋嚯然睁开双眼，惊恐地用右手捂住自己的嘴巴，然后又转身看了看身边假寐的梅清远，两滴清泪从眼角划过，自从怀孕以后，宋知秋一直被恶梦缠绕。
从宋知秋的断断续续的梦话中，梅清远似乎理清了前前后后的逻辑，想起年前为什么姬无双为什么软磨硬泡，非要跟随自己去二弟苏沐阳家，并且温如玉帮着说尽了好话，原来她们合谋一起酝酿了这场借种生子大戏。
听到宋知秋的梦话以后，梅清远本已肝胆俱焚，想起床把三个女人找在一起，把事情弄个水落石出，但是宋知秋最后的一句话，让他放弃了这个冲动。想一想温如玉和姬无双为什么如此，还不是为了梅家的烟火后续有人，不然也不会怂恿他娶了宋知秋，谁愿意自己的男人和别人分享。所以，在宋知秋从恶梦中醒来，梅清远选择了装睡，这件事情到此为止，身边的三个女人都是好女人，处心积虑地为梅家着想，自己生理是什么样子自己最清楚，还有什么理由对她们说三道四。
苗大壮为了曾经爱过的女人，带着人马勇闯梅林埠子救宋知秋，从这一点苗大壮是爱着宋知秋的，他和宋知秋新婚那天，苗大壮追花轿一气追到梅林埠子，那时候梅清远获知宋知秋和苗大壮曾经是恋人，心里已有几分内疚，不管怎样自己娶了宋知秋，一切都成了既定的事实无法改变，苗大壮也会随着时间的推移，渐渐的把宋知秋淡忘了。
当梅清远看到苗大壮临死时候看宋知秋的眼神，他才知道自己错了，原来爱一个人可以是一辈子。宋知秋和苗大壮几乎是同一时间咽了气，他甚至有点嫉妒苗大壮，可以跟着自己心里爱着的人在同一时刻走到了生命的尽头，这需要几世的轮回才修来这样的缘份。
自从宋知秋和苗大壮死后，自责一直无时不刻地折磨着梅清远，如果当初他不拆散他们，也许宋知秋不会死，苗大壮也不会死，苗大壮也不会走出大山投身军营，也许一辈子守在大山里，守着宋知秋守着一大堆的孩子幸福地过一生。
所以，把苗大壮遗体带回来，这是梅清远说服自己最好的理由，他要把苗大壮的遗体葬在宋知秋不远的地方，这样可以远远地看着宋知秋，也只有这样梅清远才能稍稍原谅自己当初娶了宋知秋，破坏了他们的美好姻缘。另一个理由就是攸文和攸武，不管以后发生什么，苗大壮是他们的父亲，对两个孩子也是一个交代。
戚培顺一伙人走了以后，梅清远还有山上所有的人谁也没有睡觉，他们一直坐在聚义大厅里等。直到次日日上三杆，戚培顺才带着四个人的遗体回到山上，山上比不了家里，也没有那么多的讲究了，龙一非把墓地选在了石佛山最好的风水宝地朝凤崖，安排了山上的兄弟挖了其他三个墓穴，三哥龚四海的墓穴，龙一非自己非要自己亲自一锹一锹地挖，三哥龚四海的突然离去，仿佛是一记重锤狠狠地敲在龙一非的胸口，两个月前兄弟还在一起畅饮，而如今阴阳相隔……
天空开始飘起了雪花，先是一片……两片……三片……不一会儿的功夫，便漫天遍野地下起了鹅毛大雪，梅清远静静地站在墓地前一动不动，像一尊肃然的雕塑。大家谁也没有走的意思，也就一泡茶的时间，在场的每个人变成了一个雪人。
龙一非抖了抖身上落雪，走到梅清远身旁：“大哥，咱回吧，你再这样，嫂子和龚三哥该难过了。”
“唉，回吧。”梅清远半天才叹了一口气，缓缓地转过身，嘴里只说出两个字。
大家纷纷转身离开了墓地，迎着茫茫白雪开始朝着龙一非山寨驻地而去。风正猛，雪正急，身后的脚印一会被飘飘扬扬的大雪掩盖了。
聚义厅里，龙一非作为地主，拿出了山寨最好的美食款待梅清远和林子坤，桌子上摆的都是山上的野味。为了让梅清远开心，龙一非让石佛山二当家钻山豹戚培顺、三当家陆地飞陆云龙、四当家水上蛟龙章啸林作陪，席间，梅清远一直郁郁寡欢，只是埋头按酒喝，任龙一非千般万般劝慰，从始至终没有动筷子一下。
大厅里，气氛显得有些压抑。
又一杯闷酒下肚，梅清远睁着一双血红的眼睛看了看坐在身旁的龙一非：“一非，国衰他国欺，家败众人压，小日本这个弹丸之地的国家，如今都敢侵略我泱泱大国，这是为什么？这几天我一直在考虑一件事，如果我们还像当下一样，像一盘散沙一样，我们中国真的就要灭亡了。”
“大哥，你一直是我最尊重的大哥，你想怎么样？我龙一非听你的。”以龙一非对梅清远很了解，自从宋知秋、姬无双、崔秀芝、龚四海下葬的那天回来，梅清远就一直沉默寡言，每天也难得吃一些食物，他就想大哥一定在考虑一件大事，也许还不到成熟的时候。
“我要入伙石佛山，我要当土匪。”梅清远一字一顿说出了十二个字。
梅清远的一句话把在场所有人吓了一跳，龙一非半天才怔怔地说：“大哥，我知道嫂子和三哥的去世你很难过，这当土匪的事，可真不是闹着玩的。”
林子坤也看了梅清远一眼：“清远，你醉了，说什么酒话。”
“不，我没醉，此时此刻我比什么时间都清醒，一非、子坤，我是认真的。”梅清远眼睛一眨不眨的盯着龙一非。龙一非从梅清远的眼神里看出了认真。“大哥，嫂子和三哥的仇，我一定报，至于这当土匪的事，我们以后再慢慢从长计议，大哥你看如何？”
“一非，我意已决，你就不要劝大哥了。”梅清远很坚决的说。
“清远，这个万万使不得，知秋和无双的死，对你打击很大，你想替她们报仇雪恨我也理解，我又何尝不想替秀芝报仇，你想过没有？你现在都多大了？还怎么当土匪？”林子坤也没想到梅清远竟然玩起真的来了。
“是呀，大哥。林老爷说的没错，我们这一行有个规矩，一日是土匪终身是土匪，那还不辱没了大哥书香门第的家风，大哥将来有何面目见列祖列宗。”龙一非字字在理句句坦诚，说的全是肺腑之言。
龙一非的一席话，确实有点震惊到梅清远了，想一想自己先祖也是太原府的道台，只是先祖看不惯朝廷腐败，官与官之间的尔虞我诈，告老还乡后便告诫后人不许为官，一家人迁徙到梅林埠子，立志从商才创下梅家偌大的产业。虽然从商，但是梅家不忘先祖曾是朝廷大员，教诲后人一定苦读圣贤书。
如今自己真的要是当上了土匪，有朝一日黄泉路上有何面目见到列祖列宗，说要当土匪之前，梅清远还真的没有想过这些，经龙一非这么一说，心里也有几分犹豫。
“国破安有家在，家都没有了，还谈什么书香门第，落得如今的下场，已经是一件辱没祖宗的事了。”梅清远的心已经被龙一非说得有些动摇，可是刚才已经说出去的话，怎么就这样轻易被说服。所以还是忍不住地说，不过这些话，倒是梅清远此时此刻的肺腑之言。
“尽管如此，劝大哥还是要三思呀！”龙一非苦口婆心地劝。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一非，难道你眼睁睁地看着你两个嫂子还有龚四海就这么白白地死了吗？”梅清远瞪着龙一非问。
“大哥，仇当然要报，但是也要从长计议。”龙一非很少见梅清远发过这么大的火。
“从长计议，从长计议，你不会忽悠大哥吧？”梅清远也许被仇恨冲昏了头脑，有些口不择言。
龙一非立刻跪在了梅清远的面前，神情黯然地对着梅清远说：“大哥，你冤枉一非了，自从我知道了嫂子和三个龚四海被鬼子杀害了，我恨不得立马带上兄弟们冲进梅林埠子，找小鬼子给嫂子和三个龚四海报仇，可是大哥你想过没有，二哥苏沐阳怎样？带兵打仗是军中数一数二的人物，苗大壮怎样？是国军中骁勇善战的人物吧，那又都怎么样呢？如今还不是一个命丧黄泉，一个从战场上狼狈地逃了出来？大哥，小鬼子的装备多么精良，就凭我们山上的六十多人五十条多条枪，很多都还是些土造的玩意，大哥，你说我们拿什么跟武器精良的小鬼子斗。”龙一非第一次被梅清远冤枉，说着说着不禁潸然泪下。
梅清远也觉得刚才话有点重，忙站起身从地上把龙一非扶起来说：“一非，也许你没有亲眼目睹小鬼子是怎样祸害乡亲的经过，加上你嫂子和四海兄弟死后，我报仇心切。一时说话不知轻重，你不要计较大哥。”
“大哥，一非一生只敬重大哥一人，得以和大哥结识一场，没有大哥那年借粮食给我，我龙一非早已不在人间，所以一非这条命是大哥给的，为大哥扑汤蹈火在所不辞。一非一辈子不是贪生怕死之辈，嫂子和三哥龚四海的仇，就是我龙一非的血海深仇，今天我在这里起个誓，如果不给嫂子和三个龚四海报仇，我龙一非誓不为人。”龙一非信誓旦旦地对着梅清远说。
梅清远微笑着点了点头说：“兄弟言重了，大哥不是不相信你，只是大哥刚才有些太急了。”
兄弟之间重新落座，“一非，既然你不同意我当土匪，你看这样可不可以？“
“大哥，您说。”龙一非恭敬地点了点头。
“你刚才说到山上没人没枪，人和枪大哥支持你，这总不算当土匪了吧？”
“大哥，你的话有点让我糊涂。”龙一非一时没有参悟透梅清远的话，一头雾水地问。
“我的意思是由我出钱，替山上招兵买马，等山上兵强马壮，那时候不就有实力打鬼子了。”梅清远认真地说出了自己想法。
“大哥，这话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人不是问题，自从小鬼子侵略以后，哪一家不是都背着血海深仇，都憋着劲找小鬼子报仇，只要我们振臂一呼，人的问题就解决了，可是枪……？”龙一非有些犹豫。
“枪的事你放心，我们可以找沐阳帮忙？”
“二哥能弄到枪？”龙一非有些疑虑地望着梅清远。
“一非你不记得啦？三年前，有一次我们跟沐阳在一起喝酒，那一次他有几分醉意，痛恨国民党内部武装太黑暗，当场怒斥军队太腐败无能，说军队里竟然有人倒卖军火的事，你难道忘了吗？”梅清远问龙一非，也许时间太久远，龙一非仔细想了想。
“好像是有这么一回事，记得大哥当时还问二哥，部队的军火不都是统计在册的吗？当时二哥嗨了一声，这正是****的地方，没有什么是钱搞不定的事。”龙一非好像想起了当时的情景。
“既然有人敢倒卖军火，既然国军的部队敢卖武器弹药，那我们为什么不敢买呢？反正是打鬼子抗日。”
“清远，这事说的容易，钱呢？钱从哪里来？”林子坤在一旁提醒。
“子坤，你出两万大洋，剩下的全部由我出。”梅清远盯着林子坤微微笑。
“清远，你是不是魔怔了？我祖宅被鬼子一把火烧了，街面上钱庄和店铺被小鬼子洗劫一空，我哪里还能拿出这两万块大洋。”提到祖宅被烧钱庄被抢，林子坤就恨的牙痒痒。
“你有。”梅清远意味深长地冲着林子坤说。
“我有？你痴人说梦吧。”林子坤还是不相信，可是看着梅清远认真的样子，让林子坤有点如坠云中。
“你的两万大洋就埋在我家的后花园里。”
“到底怎么一回事？你怎么越来越让我糊涂了。”
“还记不记得，那年年底你屁颠屁颠跑到我们家找我一块去进丝绸的事？”梅清远突然提起了陈年往事。
林子坤也没想到梅清远在这个时候还有心思提起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脸不禁有些泛红：“清远，你怎么又把这档子事提了起来？”
“那一年就是你让付均伟勾结我四弟龙一非，假装把丝绸劫了，然后你再把我家那批丝绸给私吞喽，没想到的是当时碰上了军阀的部队，被当兵的掠了去。”梅清远津津有味地说着往事，林子坤被羞得找一个老鼠窟一头钻了进去。龙一非在那里看着他们两个人打趣，只是偷偷地躲在那里坏笑。
“告诉你一件事，当时掠夺我们丝绸的军阀部队头头，就是我的二弟苏沐阳，没想到吧子坤？”梅清远戏虐地望着林子坤，笑着说出这段往事的谜底。
本来当初林子坤对这件事情就有几分怀疑，没想到还真是着了梅清远的道。林子坤一边惊诧地瞪着梅清远，一边指着他说：“好你个梅清远，当初我说我已经够坏的了，在背地里出你的损招，没想到你比我还坏呀。”
“子坤你今天总算明白了吧，什么叫魔高一尺道高一丈。”看着林子坤惊诧的样子，梅清远不禁大笑。
梅清远长叹了一口气说：“你的这批丝绸虽然被我私自黑了下来，我想都是乡里乡亲，你林子坤这样对我，无非就是为了拗一口气，非要跟我梅清远弄出个高低来，我虽然借助二弟苏沐阳的手把你的丝绸抢了去，总不至于贪了你林子坤的钱财，我便在我们家店铺里帮你变成了现大洋，偷偷地和我的钱埋在一起，我想总有天能用上这些钱，没想到今天还真的用上了。”
林子坤真的没想到梅清远是如此的大忠大义，一番话说得林子坤无地自容。
林子坤一时说不出话来，只是一味地摇头，想想那些年为了对付梅清远做得那些事，跟梅清远相比起来，自己的气量真的太小了。
“清远，和你比起来，我林子坤惭愧，这两万块大洋本来就不是我林子坤的钱财，这次鬼子进梅林，我们两家都死了人，冤有头债有主，这仇一定要报，既然你也义无反顾地支持打鬼子，我林子坤还说什么呢，这钱算作招兵买马的启动资金，我林子坤举双手赞成。”说完两只大手紧紧地握在一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