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天宝元年八月二十五,洛阳城声乐喧腾,红花璀璨,街道两旁挤满了看热闹的人,路两旁的摊贩也都放下手中的生意,抹了抹手,垫着脚向人群里挤。洛阳,一朝东都,繁华鼎盛,天子之处,什么样的威武煊赫,盛大壮观的景象没有过,怎地今日洛阳之人竟对一场江湖人家的婚礼有了这么大的兴趣?洛阳巨城,人口庞大,无论是皇家显贵,商贾巨富还是平民百姓,每日在这街中巡过的婚队不知有多少。今日婚礼之不同与往日者,乃是婚礼的主角,是天下第一大庄,也是天下武林柱石的三信山庄大庄主黄启信之子的婚礼。三信山庄在江湖中威望隆崇,人人敬服,就是在民间,黄启信的名号也响亮的很,洛阳城不少人家都受过他的恩惠帮助,人人称他一声:“大侠”,他家的婚礼,自然便与众不同。而武林中人,不论各门各派,都争着抢着要喝三信山庄的喜酒。放眼望去,硕大的八台红花金顶大轿后面,紧紧拖着长达数里的迎亲队伍,这些门派之人持枪带棒跟在红轿后面,极为壮观。
三信山庄有今日之地位,今日之名望,说起来也非勃然而兴的,那都是黄启信三兄弟数十年生死水火中一点点挣来的。三信山庄大庄主黄启信,自幼家贫,无尺寸之地,寄在洛阳官员的土地上做佃户,十二岁那年他父母因患病无钱医治,相继离世,撇下他三兄弟,那官员骂他们是“三个只能吃饭,干不了活的崽子”将他们打了出去。为了活命,黄启信只能带着二弟黄玄信,三弟黄连信四处流浪乞讨,终日在生死的边缘挣扎。机缘巧合之下他们遇到来洛阳游山玩水的世外高人,武林上鼎鼎大名的诸葛一清,诸葛一清以一手纯阳掌,一套三诀剑名震天下。然而他生性洒脱,不爱名利,独自一人,终日寄情山水,不理江湖纷争。这次游玩到洛阳,看他兄弟三人躺在郊外草地上奄奄一息,浑身溃烂。看来是饥饿重病的苦命儿,若无好心人收养,几乎再活不过一两日,他心生怜悯,又想起自己已是白发垂髫,半身入土,且不说一身绝技无人传承,只是死后无人戴孝送终,也是凄凉。于是便在洛阳定下心来,治好他三兄弟的病,又收了他三兄弟做徒弟,悉心教导,传授毕生绝技,将余生心血都倾注在他们身上。而他三兄弟亦是不负所望,每日勤读苦练,尽心侍奉师父。这一晃就是十三年,
十三年后,诸葛一清安然去世,黄启信兄弟戴孝三年后出来闯荡江湖,凭着一身的武功绝技,他三兄弟又心地纯正,团结一心,平日里行侠仗义,主持公道,在武林中饱受赞许,成为武林的泰山北斗,又创立这三信山庄,也成为武林中的高门大派。十八年前,黄启信去山东青州办事时与山东武林大派,剑中君子青风阁主符成风一见如故,结为兄弟,当时符成风夫人已身怀六甲,即将生产,黄启信之子也刚刚两岁。两人于是便许下约定,符夫人生子则两子结为兄弟,生女则更是大好,两家就结为亲家。而符夫人不久产下一女,这桩婚事也就定了。两个武林大派结亲,再加上黄立成青年才俊,武功人品才貌皆是一流,符大小姐更是武林贵公子人人倾慕的佳人,如此一来岂不是武林大盛事?
城中人海如潮,远在城郊山中的三信山庄更是人头攒动,热闹非常。天下各门各派今日悉数尽到,三信山庄上下招待来宾,准备礼节,难得不可开交。幸有二庄主黄玄信操持得当,纵然千头万绪,婚礼进行的也极顺利。
走完了繁重严肃的婚礼礼节之后,便是人们最爱的大宴。吃饭,吃好饭的重要性在人们看来,跟婚礼也是不相上下的。
三信山庄大堂主桌,坐着都是如今江湖最鼎盛的门派掌门,白眉如雪,慈目庄严的乃是少林寺澄明方丈,翠锦缎衣,面如郁松的乃是贺州掌门周承绪,紧靠着周承绪,咧嘴正笑的是九州掌门成连识,双手平放桌前,频频点头含笑,猛的一看像是战战兢兢的样子的便是横江掌门诸葛瑾,而诸葛瑾旁边头戴仙冠,一身仙风神气的便是武林仙人蓬莱阁阁主欧阳城。这几大门派再加上三信山庄,青风阁,便是武林公认的七大门派。七大门派拱卫武林秩序,调解武林纷争,捍卫武林道义,是武林的柱石。
正是宾主尽欢之时,突然,三信山庄门前一阵骚乱,众人皆停杯望去,黄启信微一皱眉,“怎么回事?”
“我去看看”,二庄主黄玄信随即赶了过去。
黄玄信快步走出宴厅,刚到门口,迎面一个庄仆急匆匆的撞了上来。
“怎么回事?”黄玄信忙问道。
“二庄主,门外来了几个黑衣服的男子,说是什么朝廷什么局的人,吵着要进来给咱们道喜。小的看请帖里没有这么个人,便不让他们进来,他们就在门外吵嚷了起来。”庄仆答道。
“朝廷的人,我们的确没有请朝廷的人。”黄玄信一边嘀咕着一边跨出大门,“你刚说来人是什么局?”黄玄信心里一惊:莫不是内审局吧?
“好像~好像是什么审局,哦哦哦,是内审局!”庄仆叫道。
“嗯!”黄玄信重重地嗯了一声,“你去请大哥二哥出来。”说着黄玄信快走几步,推开了庄门。
“我们听闻三信山庄大喜,特来道喜,讨杯酒喝,却被拒之门外,难道这就是大名鼎鼎三信山庄的做派吗?”一个黑衣男子迟迟未等到人来迎接,张嘴嚷道。
黄玄信跨出门来,只见门前五个黑衣男子,中间那个面容慈祥,微微含笑,身上却有一股说不出的威严气场,让黄玄信感到莫名的不自在。他五十来岁年纪,看样子像是一行人的首领,另外四个手持铁剑,面无表情,目射银光,一看就是一流的高手,拱卫在那人周围。
“审智,不得无礼,咱们不请自来,已然是无礼,只愿不要冒犯了主家就行。”那中间的男子说道。这男子显然也注意到了黄玄信,说话间,深渊一般的双眼已经移了过去。
“审智?内审局审子辈的绝顶高手!难道眼前这个人就是内审局的总领褚渊?他们怎么在这?三信山庄历来与他们没有牵连,他们为什么突然出现?不知道有什么目的?”黄玄信心中万念闪过。
“诸位万望恕罪,不知诸位同道名号,黄玄信给诸位赔罪了。”黄玄信拱手一礼。
“黄庄主哪里话,是我们不请自来,扰了三信山庄,该我们赔罪才是。”那男子还礼道。
“我们不是你们的同道,我等乃是朝廷内审局,这位便是内审局总领褚大人。”那个莽撞的黑衣人叫道。
褚渊皱了皱眉,黄玄信“咦”了一声,“各位不是武林同道?”
“庄主勿怪,在下内审局褚渊,这几个是在下的下属。”褚渊道。
“原来是朝廷的贵人,”黄玄信急急施了一礼,“不知褚大人大驾光临,是有什么公干,鄙庄素来奉公守法。”
“哈哈哈”褚渊朗声一笑,“二庄主言重了,在下只是久闻三信山庄三位庄主武功盖世,行侠仗义,仁义无双,天下无不敬仰,早想拜会,一直无缘,前几日来洛阳公干,听闻三信山庄少庄主大喜之日,便不请自来,一来讨杯喜酒,沾沾喜气,二来更要拜会一下三位庄主,结识一下名满天下的诸位大侠。”
“褚大人严重了,乡野武夫,何敢劳贵人挂牵,贵人美意,鄙庄感激不尽,只是今日宴请的都是江湖上的同道,粗茶淡饭,仓促无备,我们又都是些乡野武人,不懂礼数,只怕会冲撞了朝廷的贵人。褚大人若是不急,等过些时日,鄙庄清扫整理干净,杀牛摆宴,再专门答谢大人。”黄玄信道。
“黄庄主何必客气,我等也都是一般无二的粗人,虽说顶着朝廷的饭碗,心里可是喜欢江湖里风里来雨里去的侠客了。”褚渊笑道。
“这……”黄玄信一时不知该如何作答。
“二弟,怎么还不请人进来。”黄启信,黄连信赶了过来。黄启信素来豪爽好客,看二弟竟还不请客人进去,略微抱怨道。
“大哥,这位其实是朝廷中人,内审局褚渊……”黄玄信赶忙上前说道。
“内审局?来者是客,褚总领,哈哈哈”黄启信朗声大笑,走到褚渊面前,“鄙庄失礼之处,还请褚大人多多包涵,快请进。”
“大庄主英名侠风,远传九州,今日一见,果然大侠风范,褚某不胜荣幸。”褚渊笑道。
“哪里哪里,不过都是虚名罢了,褚大人,请。”黄启信摆手让庄仆推开大门,迎接褚渊一行。
“三弟,你看大哥他这……”黄玄信见大哥竟要开门迎客,顿时大急。朝廷历来猜疑江湖武林,怕他们以武对抗,因此多有打压之策。而朝廷官员都是科举文人,更是鄙夷厌弃这些他们眼中粗鲁无礼只会打打杀杀的乡下武夫,久而久之,武林与朝廷,武人与官员之间嫌隙日深,相互鄙夷,官员不屑于结交粗人,避之唯恐不及,武人更是对官员痛恨至极,倘若是谁结交了官员,攀附了朝廷,那便就是趋炎附势,投靠朝廷的走狗了。
“别急,看看他们要做什么。”黄连信说道。
“这大喜之日,各派都在,怎么能让朝廷官员进……”
“他们已经来了,咱们还能闭门不成吗?”黄连信道,“他们可能不是喝酒这么简单,且看看再说。”
黄启信引着褚渊回到宴厅,在座的各门各派都盯着褚渊一行,脑子里尽力搜索着来人是谁,怎地这么面生,江湖上没见过这号人物啊。
“褚兄请坐”黄启信微微一笑,“各位同道,哈哈哈,不必疑虑,这位不是咱们江湖中人,乃是朝廷内审局的总领褚渊,听说犬子大婚,正好得暇讨杯喜酒喝的。”
大堂登时“呜”了一声,声如闷雷,各派均是瞠目结舌,不敢相信。
“诸位别误会,并不是我们邀请的,三信庄也不知褚大人突然要来喝杯喜酒。”黄玄信解释道。
“是啊,咱们都不认识褚大人,堵在门口,差点误会。”黄连信笑道。
“原来你们不认识,我就说三位庄主绝不是这样的人。”不知谁说了这么一句,各派张大的嘴巴,僵住的脸才慢慢缓和下来。
褚渊微微颔首,却见堂上众人个个满脸怒气瞪着自己,就像是野狼看从它嘴里抢肉的鬣狗一样。
“俺们江湖门派的事,怎么还要劳烦朝廷的人呢。这喜酒也不是谁想喝就喝啊!”不知谁说了一句。
“就是就是。朝廷跟咱们是井水不犯河水,大家你别管我,我也不去烦你。你们赶紧滚蛋,别扫了我们的兴!”好多人附和道。
“哪个嫌命长的说的,站出来受死!”审智嗖的拔出长剑喝道!
“放肆!退下!”褚渊喝道。
“总领……”
“退下!”
审智闷哼了一声,将剑狠狠贯入鞘中,退到一旁!
“各位,褚兄远来是客,咱们江湖人结交,只求意气相投,又何必在乎他是王侯将相,还是街头浪子。我看褚兄也绝非庸官俗吏,倘若处身江湖之中,也可称得上一个英雄好汉,今日三信庄大喜,来者都是客,无论是达官显贵,还是贩夫走卒,只要肯赏脸,都是黄某的朋友。”黄启信说道。
黄启信一言既出,纵然在座的武林豪杰心中再有什么不满和疑惑,此刻也只能默然不语了。
褚渊环顾厅内,江湖各路豪杰,各门各派,无论是游侠散人,还是平日里只闻其名,不见其人,数十年不曾在江湖露面的奇人怪客几乎都在,这黄启信的江湖威望真是重于泰山,除了三信山庄,除了黄启信三兄弟,怕是再也没有什么人,什么门派能有这样的声望。朝廷与江湖水火不容,也只有黄启信胆敢不顾江湖禁忌接我入门,还能让天下英雄闭口,若是其他人,此刻早已被本门清理门户,被武林诛杀了。黄启信啊黄启信,你有这般能耐,我来的还是太晚了!
“褚兄,请坐。”黄启信让人在主桌添了一把椅子在自己身旁,请褚渊坐下。审智等四名武士紧紧站在褚渊身后。
“承蒙各位江湖上的朋友看得起,百忙之中前来参加犬子的婚礼,黄某真是诚惶诚恐,感激之至。大家天南海北,多少年都难得聚到一块,今天借这个机会好不容易到齐了,一定都要留下来在鄙庄多住几日。谁也不准走!”。
众人闻言大笑。
“好啊,既然黄庄主如此盛情,若我等不从,岂不是太不通人意了?听说三信庄尽得天下美酒佳肴,我这肚子呀,嘴呀,早就馋的不得了了,黄庄主,我若是住下了你可别后悔啊!”说话的这是江湖无门无派的大游侠刘苍头,三十来岁模样,却满头白发,江湖便送了个“雅号”刘苍头,他倒不以为意,反而觉得挺好,见人也便自称苍头,为人不修边幅,最是嘴馋口快,使得一手好掌法,江湖上赫赫有名。
言讫厅上一阵大笑,九州掌门成连识打趣道:黄兄你可要小心啦,就是有酒海肉山,他刘苍头能给你吃干喝净”!
“哎哎哎,你个抠门的成连识,上次我去你那破九州,连口酒都不舍得给我喝,人家黄庄主大方,你也要从中挑唆呀。”
哈哈哈哈,厅堂里又是一阵哄笑。
黄庄主赶紧拱手说道:“刘兄尽管放心,但是敝庄有的,刘兄尽管自取!”
“黄庄主大仁大义,如此盛情款待,我等若是推辞,那岂不就是却之不恭了,我蓬莱阁就只好叨扰几日了。”欧阳城举杯道。
“好好好,诸位都要留下,咱们好好的把酒言欢,人生能如此,正是大幸事。”黄启信仰头干了一大杯酒。
“哈哈哈”褚渊突然抚掌大笑,“江湖有言黄庄主武功卓绝,侠义无双,今日一见,才知所言不虚。庄主豪爽如此,在下佩服不已。”
黄启信倒了一杯酒,说道:“褚兄今日也不能走,这满座都是天下英豪,褚兄也好多亲近一下。”
“褚某早闻诸位江湖豪杰大名,一直想多多拜访结交,只是公务缠身,一直无暇,心里确是遗憾,今日庄主盛情留客,褚某也正好了了心愿。”
褚渊竟也要留下来,三庄主黄连信大吃一惊,正要开口,黄启信却抢过了话,“褚总管瞧得起我们这些粗野汉子,赏脸住下,黄某再高兴不过了。哈哈哈哈,来,诸位请,黄某敬诸位一杯”
宴饮尽兴,黄玄信妥善安排各路豪杰。说起这黄家三兄弟,大哥黄启信武功最高,江湖道义最正,心无半点沟壑,尽是光明磊落,老二黄玄信则是细心干练,一手打理的山庄大小事务,交结江湖门派之事,而三弟黄连信虽然瘦弱低调,平时只在庄里,极少公开露面,但饱读机谋之书,目露精光,极有心机城府,三信山庄能有现在盛大的势力,多是黄连信出谋划策之力。今日侄儿大婚,黄连信心中高兴,虽然一向不爱热也尽力陪在宴中,以尽江湖礼数。散宴已是深夜,黄连信应酬一天,疲累不堪,躺在床上却毫无睡意,心中思绪万千。他一直盘念着今日的意外来客。内审局是朝廷机构,听说明里用于破案反贪,为民除害,暗地里却是皇帝监视朝廷,清除奸臣的特务机构。传闻内审局个个都是武林高手,首领褚渊更是深得皇帝信任,如此显贵人物,怎地突然会来喝他们素来瞧不起的江湖武夫的酒,还竟住了下来。朝廷历来防备打压武人,今日褚渊只怕来者不善。大哥初次见他怎地就对他那么亲热,那么信任?可别引狼入室啊!三信山庄在江湖名声最盛,只怕也最容易招揽眼睛!黄连信左思右想,心中更是担心,大哥坦荡磊落,一心只想多交朋友,可若不加以提防,是福是祸那可难说了。黄连信一个激灵从床上跳起,披起衣服推门而出。
“你看,三弟没睡!”黄启信听到远处的脚步声,冲着二弟黄玄信笑道。
“奇了怪了,以三弟的性子,这个时候早就在房中睡下了。”黄玄信纳闷道。
脚步声停,吱呀一声,门前站立一个身影。“三弟,快进来,二弟说你早睡下了,怎样,二弟,今日你可猜错了”,黄启信笑道。
“三弟快进来,想必三弟今日也是高兴,所以才万年一遇没有早睡。”黄玄信打趣道。
黄连信见大哥二哥正对坐在一张小桌上,桌上三两碟精致小菜,一两坛美酒,看来刚才是在饮酒闲聊。
“成儿结婚,当然高兴。”黄连信道,只是他脸色却绷着,烛光昏黄,更映得他脸色冰冷。
“是啊,成儿都成家了,今日各路英雄都在,真是热闹极了!哎!人生如梦啊!这一转眼几十年过去了,想一想从前咱们三兄弟孤苦无依,每日都愁着一口饭吃,愁着怎么才不饿死,再看今日这般景象,真是人生如梦!”黄启信叹道。
“这一切都是大哥辛辛苦苦建立起来的。”黄玄信道。
“是咱们三兄弟齐心协力,没有二弟三弟经营山庄,处理江湖,任由你大哥这个粗鲁汉子,也不过是一个武夫而已。今天江湖各路朋友都来祝贺,二弟三弟上上下下操劳可是辛苦了,你看我这当大哥的只会使唤你俩”,说罢哈哈大笑起来,二弟三弟也跟着笑起来。
“我三兄弟血浓于水,心心相印,长兄为父,这些都是我俩该做的。”黄连信道。
“三弟说的对,没有大哥带领,没有我们三兄弟相互扶持哪有咱山庄现在江湖来贺的地位。”